冷风裹挟着斜飞的雨水铺面而来,路过的车子也投来着刺眼的灯光。
寒风刺激下,胃里的疼痛只增不减。齐倦将卫衣的帽子卡下来,顶着风雨小跑着找到了一家离得近的24h药店。
碍于他的脸色实在太差,衣角还在湿哒哒滴着水。医师从玻璃柜后面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开口问:“哪里不舒服?”
“有没有退烧药?”齐倦说。
“等下。”医院转身在架子上拿了盒药下来,又顺手抄了个温度计给齐倦,抬手指了指,“给。你去那边坐会,量下多少度。”
齐倦摆摆手说:“不是我发烧,代买的。算了,你那温度计我也拿着。”
他将手机的付款二维码找出来的时候,想了想补充道:“再拿盒止痛药。”
“哪里疼?”医师说。
“牙痛。”
齐倦将手搭上房间门把的时候,感觉胃里狠狠抽了一下。他微微弯了些腰,连着后背都浸了些热汗。他一手捂着上腹,将攥着药袋子的手滑着门卡刷了一下。
走进房间的时候,郁月生大约还在床上睡觉,里屋的大灯也尚未打开,能隐隐听见对方窸窣翻了个身。
齐倦将攥着的一袋子药盒压了压腹部,深呼吸了一下,感觉一时疼得有些不太对劲。那种压抑不住的恶心感有点像是下水道吸水的时候会开始高速旋转,内脏几乎蜷缩到极限了。
手里的东西被他随手摸到玄关台子丢下。他冲在卫生间里,大脑几乎来不及反应,人扑通在马桶前跪了下来,弯下腰就开始呕吐。
他捂住绞痛不已的上腹,浑身虚汗直冒。
“咳……”饭粒掺着丝丝绵绵的血色散开在水里,喉咙却还是顶着吃食一口一口往外送着。
他娴熟地将双手死死往腹部掐进去,指骨也几乎快到压到身体里头去了。鼻腔里都溢着酸涩,生理眼泪就这么难以抑制顺着眼尾往下滚。
“真烦。每次看到你都是这样。”黑衣人坐在洗水池子上说着。
齐倦低着眼没说话,只是用掌根压着马桶边缘,勉强摇晃着站起身来。他拧开水池的龙头歪着头凑过去,接着生水咕嘟咕嘟灌自己。
“你在干嘛?”黑衣人说。
水顺着口腔粘膜、食道往里流,齐倦没搭理他,喝完又开始挂在水池案呛咳着吐水,胃里一抽一抽的连着苦涩胆汁都吐了出来,腕部磕在湿哒哒的水池边缘。他将手指蜷起来慢慢攥紧。
“怎么?还是嗓子疼?”黑衣人不依不饶道。
齐倦只皱着眉低声回了句:“不知道。”
他抄着点自来水漱了漱口,这才走了出去,脚底的每一步虚浮得都像是飘在棉花絮上一样。
他顶着一额头虚汗靠着墙壁弯腰缓了会,勉强活过来后,开始插电热水壶烧水。
趁着烧开水的空档,齐倦又去洗手间找了条毛巾用香皂来回洗了两遍,熨过热水后给郁月生擦拭着额间的汗。
目光将对方的面容在心底烙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郁月生皱了些眉,又总觉得他几乎下一秒就会不耐烦说“你别碰我”。
齐倦将毛巾搭在郁月生额头,窸窣爬起身。目光注意到沙发边的小圆桌上放着的笔和笔记本,上面都还刻着酒店的名字,估计是做宣传用的。
他蹲在小圆桌边,翻开笔记本,摁出圆珠笔的芯子开始写字。
【老师:】
两个字一写,齐倦深呼吸了一口,用手狠狠压了一下上腹,才低着头继续下去。
老师……
【我今天跟你说了一天我胃痛,你都没有管我。我好累,老师,我真的好累。】
【你那天说带我去检查,我挺开心的,但我现在不想去查了。真的。我想我姑姑了,我想我妈妈,左子明也想,韩潇也想。我现在就想回家待两天,什么都不管,好好睡一觉。】
【你要是也回家了,记得帮我喂小鱼,别让它们饿肚子。】
齐倦托着下巴画了一堆表情包落在字里行间,语末还加一个委屈大哭的表情。他小声问着坐在一旁的黑衣人:“是不是太矫情了?”
黑衣人:“你遮这么严实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就只能看到你一直在想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跟复读机似的。”
“是吗?”齐倦轻笑了一下,将纸撕扯下来,攥成皱巴巴的一团丢在垃圾桶里。
他蹲麻了,就换了一条腿借力,接着又在新的一页写【我回家了。齐倦留。】
他写的字一个比一个丑,像是上课犯困时,整一出鬼画符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是什么。
“嘶——”伴着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落完,齐倦将圆珠笔生生掰断了,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黑线。半截笔杆掉在地上滚了出去。
他将胳膊环在腹部,半跪在地上上半身完全压了下来,闭起眼睛,从咯咯作响的喉底滚落一声声痛苦喘息。
大概是癌症的爆发痛来了。大多数时候是阵痛,然而会在某个时间点,就像是打火石突然刮擦着了似的,灼烫的火花一下子就呲呲溅出来。
胃里痛得厉害的时候,连着呼吸都要停几秒,才敢继续,冷汗也不受控制滚落下来。
“齐倦。”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抬手够回桌上,一把将废纸攥了。
“应该是梦话。”黑衣人遥遥看了一眼郁月生说。
电热水壶的开关啪嗒跳动了一下,带着开水沸煮的声音。齐倦缩在冷冰冰的地面残喘了好久,额间的虚汗都在瓷砖地上散开,双腿也慢慢缩起来,他小声哼哼了好久一直没敢喊叫出来。
没什么办法,郁月生在发烧,黑衣人又碰不到自己。静静听了很久窗外的狂风骤雨声,齐倦最后还是抓着桌腿,极其艰难抠了桌上的几颗止痛药干吞了下去。
他原地蹲了会,捂着胃爬起来找玻璃杯、抖着感冒药的袋子开始冲药剂。
氤氲的热气从玻璃杯口缓缓升了上来,他抬手打开了房间里暖黄的床头灯。
郁月生皱着眉头,在睡梦中又轻轻喊了句:“齐倦。”
“你在说什么?”齐倦弯了一下腰,侧着头,既紧张又期待。
听见郁月生又清清楚楚地喊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明明浸了冷汗的头发丝还黏糊糊贴在额角不太舒服,齐倦已经将嘴角扬了起来。
压着棉被的手觉得被子蓬蓬松松又软乎乎的,像是泡发的面包一样。心脏砰然直跳着,他悄咪咪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划开手机屏幕后,齐倦才看到有好多人都在找着自己,信息栏一直在翻滚着跳动。
他点开微信看了一下,有几个关系铁点的哥们发了消息,还有妈妈也发了几条信息,除此之外就是班里的几个女生。
无非就是说些照片的事情,知道就知道呗,这些人谁知道了他都不怕。倒也还有前几天给自己送蛋糕的学妹也凑热闹似的发了一堆。
唐念:【学长,在吗?】
齐倦在心里回答了一句:不在。
又往下翻了翻。
唐念:【我也不知道你不能吃蛋糕,前两天的事情对不起啊。当时太紧张了,有好多话我都没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学校运动会上,你跑步我还给你送过水。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挺喜欢你的……】
看着密密麻麻的艺术花体字,齐倦感觉自己辨别每个字是啥都困难,好几个“有”字他第一眼都以为是“省”。
他只能皱着眉往下翻,又粗略看了几行,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篇表白小作文。这个唐念的大概意思是让齐倦去说自己喜欢的是她,和郁月生只是误会。
齐倦看了一小半就肝不动了,抬手把唐念连着几个不太熟的男生女生都拉黑了才深呼吸了一口,顿时觉得手机清爽了不少。
反正本来就是以为唐念和幕后送可乐那个人有关系才加她的,既然没关系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齐倦将手机开到飞行模式,翻到录音界面录了几句郁月生的梦话,心满意足地保存了下来。
暖光的灯光下,睡梦中的郁月生连面容都柔和了不少。齐倦坐在床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了两声:“老师。”
郁月生抬手揉了揉眼睛,顶着被子窸窣坐起身来。他稍稍偏过些脸用手挡着低咳了几声,才说:“你怎么没睡?”
齐倦端起床头的杯子,用勺子搅拌着递给他:“你发烧了。把药喝了再睡,现在已经不烫了。”
郁月生接过温热的杯子捧在手里,低头看了一眼:“出去了?”
“是的。你睡好久了。”齐倦从床头的塑料袋子里找出一个药盒,抠了一板子药出来。
他对着说明书慢慢捋着:“这种的是吃半颗,太小了不知道怎么掰开,你咬一下剩下半颗吐掉吧。”
郁月生从他手心把药抠走了,咬开之后,才注意到齐倦依然乖巧地把手伸在他面前,对自己笑嘻嘻说:“吐啊。”
郁月生从床头抽了张纸巾,将半颗药包在里面,手动抛进了垃圾桶。齐倦依然坐在那里,只是将手收回,随意地拢在被子上。
郁月生徐徐道:“刚才我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了?”
胃里跳痛了一下。
“很多。梦到你说要把我的名字纹在手腕上,这个位置上……”郁月生边说着拉起齐倦的右手,碰了一下他的动脉外侧:
“在这里。你画了一个实心月亮、一朵云。我不给你纹。后来的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吵起来了,你自己用纹身枪去刻,我在气头上没理你。”
“结果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用纹身枪割损的韧带,流了好多血,顺着桌沿往下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你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郁月生垂着眼,用温热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齐倦现在干干净净的手腕。
“我有那么幼稚吗?”齐倦说。
“梦里我也是在说你幼稚,我现在还感觉就像真的一样。”郁月生边说着用掌根压了压额头。
“你头痛吗我给你揉揉。”齐倦往前坐了坐,伸着双手给他太阳穴处慢慢揉起来,力度掌握在不轻不重的程度,“这样可以吗?有没有好点?”
“刚才不知道是谁在委屈巴巴写告别信。”黑衣人的声音悠悠传来。
齐倦在心里回答他:【他不舒服啊,说不定他下午就在发烧了,没法注意到我也是情有可原的。你能不能给他打个响指好好睡一觉?他怎么发个烧头也能疼呢。还是你又给他乱塞回忆塞的?】
黑衣人无奈道:“你闭嘴吧。你自己都没什么时日了就不能先想想你那破胃怎么弄?”
“你手好冷。”郁月生淡淡看向齐倦。
“给你冰冰。退烧快。”齐倦说着把手背贴在郁月生脸上。
对方往后瑟缩了一下,不情不愿抬起眼皮看了眼齐倦。后者却护住他的头部,笑着说:“你慢点。后面就是床板了,砸我就行别撞墙。”
想不到老师生病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既不凶也不黏人。齐倦就很想在他面前闹,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就是笑得胃会痛,随便动一动也痛。
“你刚才皱着眉就是因为梦到了这个了吗?”齐倦替郁月生掖了一下被子,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狠狠攥了一把被角,眼睛微微眯了些,说话语速也很慢,
“别多想了。就算是真的,也一定是我在看着你,愣了神知道吗?虽然很想被你看到,但是我一定舍不得用这种方式引起你的注意。”
“无论什么原因,别去伤害自己。”郁月生说。
齐倦抬起头和他对视,认认真真点了一下头:“好。”
郁月生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唇。
齐倦笑着说:“真的。你看,我这手上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窗外风雨不止,房间里的灯光却是兀自暖黄暖黄。他又给郁月生揉了会太阳穴:“有没有好点?”
郁月生:“嗯。”
他将手背量了一下郁月生的额头,担忧道:“还是好烫啊,要不你再睡会吧,我给你再抱床被子,捂捂汗。”
“你呢?”对方说。
“我什么?”齐倦满不在意答着在柜子里又找了床被子盖在郁月生身上,“你再睡一会,我要出去一趟。”胃太疼了,他现在就想马上躲起来。
“不想盖,好热。”郁月生蹭了蹭被子说。
齐倦咬咬牙:“那这床被子少盖点,你别乱动。”
他看着郁月生还是安安静静看着自己,忍不住凑在对方耳畔,用小低音炮嗓子狎昵笑道:
“老师。现在你是病人最好乖乖听话。你敢乱动,我就吻你,把你抱紧紧的狠狠地亲吻。不光不给你乱动,还不给你喘气。”
郁月生总算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滚。”
“好好好。这就滚。”齐倦笑嘻嘻爬起身来,将手插在衣服兜里,努力用很轻松地语气说:“我应该是刚才付款的时候把手机落药房了,我回去看看。”
他替郁月生掖了掖被子:“你先睡吧。”
带上房门后,齐倦深呼吸了一口,终于忍不住在长长的走廊上捂着胃疼得蹲了下来。大概是低血糖和胃病一起犯了,心里特别慌,他轻轻喘息着,感觉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旋转。
原先还算安静的走廊,淅沥雨声中渐渐传来隔壁小情侣吵吵闹闹的聊天声。
“外面在下雨,你就非要现在出去买烟?”女的说。
“我说了是买吃的,你能不能别多想。”男生不耐烦地推开房门。
齐倦此时已经换了个姿势,他尽量不引起注意地低垂着头,脊背抵在雨天里有些微微潮湿的墙纸,瘦长的手指也搭在膝盖上垂落下来。
女生喊:“帅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是忘记带房卡了吗?”
齐倦抬起头看过去,他的面容单薄而干净,因为睫羽在脸上落下来一片阴影,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许颓丧,只是淡淡一笑。
男生推了那女的一把:“你又不认识,别瞎起哄行吗祖宗。”
女生一只胳膊撑着墙,还在问:“帅哥,你脸色好差啊,没事吧?要不要过来坐坐啊?”
齐倦做了个噤声手势,礼貌指了指手机,假装是在打电话。
却听背后的门忽然开了。
“齐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