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晚上6点。雨。
夜幕深而潮湿,拥堵的道路上车队排得漫长。雨刮器一遍遍刮擦着玻璃,发出着刺耳的噪鸣。
齐倦斜斜靠坐在座椅上,用手指抹开窗玻璃上的雾气,隔着擦出来的一小方透明,张着漆黑的眼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背景是浑浊拼凑的红蓝色块,路灯的亮光从梧桐树的冰冷枝叶间刺探进来,枯叶纷扬凋落,被萧瑟风雨打湿后在近地面翻卷。
郁月生指尖敲击着方向盘:“赶上晚高峰了,估计还要半个小时。”
“我都说了那是番茄汁,不是血。”齐倦收回了视线,此时他已经换回了原先的衣服,衣服尚未全然干透,他却还是固执地不肯穿睡衣出门。
他习惯性把卫衣帽子罩上来,松垮的衣领随意斜敞着,露出着苍白的锁骨线条。碎发被帽子压得趴下,有几缕刚好扫着眼睛,光和影落在脸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丧。
齐倦就这么坐在副驾上,怀里捧着盒温热的三文鱼握寿司。那是他临走时候特意从桌子上拿走的,这会塑料盒子正被他攥得紧紧,发出着哐吱声响。
“胳膊收一下。”郁月生回避话题道。
“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齐倦慢半拍地将抵着玻璃窗的手臂退瑟了回来,他把衣袖往下扯了扯,手指都蜷缩在里面。
冷风夹杂着窗外的细雨飘了起来,郁月生将车窗完全摇上来。雨水一层覆过一层,很快就重新弄花了玻璃,映出紧抿薄唇的脸。
“还不理人。”齐倦补充道。
他随手拿了包座椅旁扶手箱里放着的湿巾,一手捏着纸巾包,一手端着装寿司的塑料盒勉为其难地抠了张湿巾出来,抠着黏糊糊的寿司喂给郁月生吃。
“我在开车。”郁月生背过脸,总算是开口了。
“不是还堵着嘛,这都好一会没动了。”齐倦指尖捏着寿司,一手在下面托着把寿司递给郁月生。
郁月生实在没有办法,眼睛在盯着前面龟速行驶的车辆,双手还扶在方向盘上,心不在焉把寿司一口咬了去。紧接着,嘴上一凉,是齐倦在用湿巾给他细心擦着嘴。
齐倦又抠着寿司喂他,见郁月生不理人,就掰着他的嘴角,没什么耐心地直接把一坨寿司强塞在他嘴里,手上的甜酱也一并抹在了郁月生脸上。
后者皱着眉头去扯纸巾说:“我不想吃了。”
“你晚饭都没吃。”齐倦端着盒子靠回座椅上,不耐烦地把它随手丢在旁边,没盖好的盒盖也自动弹开。
郁月生说:“不饿。胃不疼了你就闹,都堵成这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担心地将另外一只手探在齐倦的腹部,倾着身子给齐倦揉了几下:“真没什么事吧,刚才吐成那样?你就没觉得嘴里腥腥的?”
齐倦抬眸看了眼后视镜里。因为错了位,郁月生的动作有点像是在角落里强吻自己。轮廓被路灯染上温暖的颜色,离得近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空气间压下来的熟悉体温。
齐倦没说话,撑着扶手慢悠悠捏了捏有些刺痛的耳骨,感觉耳洞可能有些发炎了。
一边他又忍不住看着郁月生,突然不合时宜笑出声:“老师最近是要学着体贴人了?”
“就是顺手。”郁月生把手收回去,重新黏回方向盘上,就像做了不自在的事情被抓包了一样。
齐倦偏过头用手挡着低咳了几声,轻笑道:“哦。还是这么不经夸。”
他将手臂环着自己,若有所思道:“没什么腥甜。就吐的时候觉得胃搅着挺疼,现在就在承受范围内了。去了医院估计也就是被按着吊几瓶水。等吧没什么不能等的。”
郁月生:“要是疼得厉害了跟我说。”
齐倦:“好。”
后面的车子按起了喇叭,两人这才注意到车流松动了不少。郁月生开着车往前追了一截后,车头贴上了车尾。
“走不了了。”
停下来后,郁月生有好几次都在镜子里看到了齐倦骨节用力的手指,也有注意到被齐倦抱在怀里的抱枕上烙出的下陷凹痕。
那时候,他好像明白了这个看起来没所谓的人,其实也在忍耐着痛苦。
偏这雨夜一直在堵车,车子也只能不时开开停停。齐倦手上还握着手机,将胳膊肘压着腹间的抱枕说:“能不能别踩刹车了?”
“我踩慢点吧。”郁月生翻出了个塑料袋子拿给他。
齐倦接过来,低着头对着里面无声地呕了会,额头都抵在了车前的台子上。
看着他身上斜斜勒紧的安全带,郁月生几次都觉得难受想帮他解开,想想车还开在路上还是作罢。
“再忍忍吧。就快到了。”焦急地按了几下喇叭后,郁月生抬手环着齐倦,手也托在了他的下巴处,摸了摸他的脸颊。可能是之前溅了些雨水,肌理的触感凉冰冰的,还有些微微潮湿。
车载电台里的音乐结束了,取而代之的一则播报,大概意思是说不久前前面的路段发生了几起追尾事故,造成了几公里长的堵车。救护车鸣笛声几乎要划破这个潮湿冰冷的雨夜。
齐倦额头抵着台子,将塑料袋封口攥紧说:“周末就是人多,开车也不注意点。有点吓人。”
不知为何,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郁月生说:“别管那么多。”
前面的车辆终于开始松动了,闪烁着后灯开动起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后,原先水泄不通的交通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医院里等待的人也挺多的。齐倦跟着郁月生一起排着急诊的号,等着等着他牵着郁月生的袖口原地蹲了下去,剩灯光冷津津地把人笼着。
“这是不是吃坏了,你们到前面去吧。”
“哦哦好。谢谢。”
郁月生道着谢地插了队,拿完挂号单又领着齐倦去抽血。
血也没抽多少。齐倦迷迷糊糊说头晕,胳膊枕着脸趴在冰冷的抽血台子上,嘴唇都发白。
软管里还在流着暗红,另一手被齐倦放在桌子下面,把身边人的手指攥得紧紧的。他像是快要溺毙的人在死死攥住岸边一捧救命的芦苇。
或者,他也像是一具可以被随意摆弄的提线布偶,在任由着一项项检查做下来。
“肝胆胰腺都没什么问题。”医生抬手按了按齐倦腹部,后者一声不吭抱着肚子弯下腰来。
郁月生紧张地捏了一把汗。
“哦,就胃不行,先输液吧。我给你划个明早的胃镜,彩超照不出来什么。”医生收回视线,翻着报告单,“啧。血糖怎么这么低,平时都不吃饭的吗?”
“吃了。他经常吐怎么办?”郁月生皱眉道。
“凉拌。每天至少三遍哄哄抱抱不能少。”齐倦趁着医生低头写病例,小声跟郁月生说。
郁月生压低声音:“别闹。”
医生可能听到了点,抬起头来。
郁月生规规矩矩坐着,不动声色微笑,一副“您继续”的表情。齐倦就更加放肆地去抓他的手指,放在桌肚下用手掌将他整只手都包起来,搭在腿上。
“做胃镜啊,可能有点胆反,具体等结果吧。这不是都划上了嘛,明早来早点记着别吃早饭。”医生推了下鼻梁上厚重的眼镜,继续写着药方道,“家属去拿药吧,葡萄糖拿到了就给他喝掉。”
“好吧。”
郁月生觉得手指间暖乎乎的,低头看一眼,才见着齐倦将他的手塞在了自己的袖子里,颇为满意地用手腕的温度替他暖着。
最近气温骤降,流感盛行。护士给他们发了口罩戴上。在齐倦低声提醒下,郁月生被测了个体温,好在烧是退了。
齐倦曲着膝盖靠坐在床头。他将口罩拉得很上,露出枯枯的头发底下的漆黑眉眼,眼角的泪痣勉强被放出来。
到了扎针的时候,他就扭过头不去看针头,脸上的白色医用口罩微微鼓起了一点又慢慢平息下去。
郁月生坐在一旁翻看着检验科的单子。上面印着一堆忽上忽下的箭头,红细胞压积、中红细胞比率什么都远低于正常值,能达标的没几项。
“要不要睡会?”郁月生问。
齐倦摇摇头:“看会电视。”
盐药水吊到了近半夜。他嘴上说着不睡,强撑着去看床头的电视节目,还是在迷迷糊糊中把头埋了下去。
睡梦中齐倦感觉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还有人在偷偷摸摸碰着自己的耳朵。
应该是在用棉签蘸着上药膏,凉丝丝的,有一点点辣意。对方还在自己耳畔轻轻吹着风。
齐倦恍惚间想起来自己有好久没戴过耳钉了,不知是天气湿冷,还是因为喝了酒,耳洞发炎了吧,晚上刺痛了好几次。
他微眯着眼睛,看到郁月生逆着光线,俯身在自己面前。他将眼睛闭起来继续装睡,瘦瘦高高的身躯尽力蜷着。
温热的指腹轻缓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嘴角,像是羽毛在心底划过一样,酥酥痒痒的。
“别走。”睡得有点久了,齐倦声线有些哑哑的尚未清醒,却准确握住了郁月生准备离去的手腕,将人拉在自己怀里,手也按在了他干净的后颈。
“醒了?”郁月生偏了些头说。
齐倦故意闭着眼睛,圆溜溜的瞳仁撑在眼皮里面转呀转,小低音炮压在耳尖说:“别走啊,我的肉松小贝,我的麻辣香锅。让我再吃一口。”
他咂咂舌说得慢慢悠悠,莫名把一堆没什么意思的吃食,说出慵懒撩人的感觉。
郁月生盯着他眼睫轻颤着,却迟迟未睁开,估摸着齐倦可能是在说梦话,总算卸了一口气,便轻轻拿开他拢在自己颈上的手放到旁边。
那手却像是跟自己的黏在了一起似的,小爬山虎一样爬上来,手松了也不放开。
郁月生:“……”
睡觉也这么不老实?
齐倦反而与他十指并扣起来。郁月生只好一根一根给他掰开,整个人都是别扭地撑在床上,想逃也逃不掉。
掰到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齐倦轻轻开口:“田螺老师要跑路了吗?”
郁月生看过去,齐倦睁开漆黑的眼与他对视。趁他分心,松开的手指倏忽扣紧,攥着郁月生的手一并扣在他的腰后,坚硬的骨节也抵在略微凸起的椎骨上。
“是不是?”齐倦扬着语气又问了一遍,却蓦地收紧胳膊,将人强势碾压在自己怀里,另一手粗暴按住郁月生的后脑,迫着他俯下身来强吻着自己。
空气间像是漫上了湿热水汽,急促的呼吸全都熔铸在一起,嘴巴堵着嘴巴,炽烈得没什么技巧可言。
郁月生几乎没反应过来,视线前已被黑影占满,牙齿都在嘴皮上生磕了一道,晕开腥甜的味。这人已经褪了平时的温柔,像是巴不得要啃猎物一样,手还隔着毛衣在他后背来回划着印,扣着人翻了个身。
齐倦曲着膝盖将人抵在下面,帮他舔舐着温热口腔里破了皮的伤口。俯身激吻着也没有给人留下一丝喘息的机会,尖尖的牙还有像是带着倒刺的舌头,就这么在那处地方反复磨出刺痛。
牙齿回击过来,齐倦感觉郁月生其实已经掌握了自己喜欢咬人的精髓。
良久后,齐倦抬起头,把头发撩在了脑后,绷不住笑意打量着他:“吹得很轻,咬得很狠。我很喜欢。”
郁月生当然知道,隔着布料烫着自己的是什么,像是最后一层窗户纸。他耳根有些泛红,扯着衣领低吼:“齐倦!”
挣扎中目光却注意到了摇晃的输液软管,他喘息着安静下来,看着软管里回了一点点血,又慢慢流回去,感觉自己心脏处都被齐倦紧紧攥了一把又突然松开。
“盯这个做什么。”齐倦顶了一下腮,把输液管拨了一下绕到自己背后,舔了舔嘴巴说,“继续刚才的话题。老师的唇形很好看嘛。”
郁月生偏过头:“睡好了是吧,小白眼儿狼。”
齐倦掐着他的下巴,得寸进尺地吧唧了一下侧脸:“敢偷偷摸摸帮我上药,戳我的嘴巴捏我的脸,我就不能吻你了?明明是老师突然压下来吻我的。”
他若有所思摩挲着自己的嘴巴,翻了一点嫩红的下唇给郁月生看:“很好玩吗?看看你的杰作。”
“那是你在按着我。”郁月生瘦白的脖颈漫上了薄红,挣扎着想要起一些身。
齐倦撑着胳膊将他从两侧囚起来,喘息着宠溺道:“好。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睡清醒起床气。”
“起来。”郁月生推着他低下来的脸。
“不要。再亲一下。”
嘴上说着最硬气的话,齐倦老老实实补亲一口后就躺旁边去了,反而拿被子把自己脸罩起来。
等到齐倦的盐药水吊完后,两人出了医院,彼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路口一家孤零零的店在卖着关东煮,蒸腾的热气在昏黄的灯光里斜斜涌动着,四溢在潮湿的空气间。浓汤的香味蔓延开来。
齐倦手插在衣兜里:“好饿。我也想吃。”
“你悠着点。”郁月生说着,但还是带着他去了。
卖关东煮的是位老爷爷,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厚厚的围巾底下露出着皱纹巴巴的眼睛,和冻得通红、皲裂的鼻子。
他将锅盖揭开:“鱼豆腐和海带苗没了。其他都有,你们看看要什么?”
齐倦:“好。”
老爷爷拿了两只纸杯给他们,递给郁月生的时候,郁月生礼貌地摆了摆手。
齐倦袖子扯得下下的,就露出两根手指头,他拨了几根签子,回过头问郁月生:“你吃什么?”
“你看着拿吧。”郁月生说。
“哦。”齐倦挑了些出来,戳在纸杯盛了满满一杯,又舀着浓汤往里面灌。
手上还淋到了汤汁,郁月生就从衣兜里找出纸巾,抽出来递给他。齐倦自然地接过来,将绵软的纸巾压在手指和纸杯之间,随意揩拭了两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啊?从医院过来?”老爷爷从郁月生那收了钱,数了数揣在蓝布罩衫的衣兜里,又笑眯眯指了指窗框上的几罐子调料,补充道,“那边,辣椒跟香菜。自己放。”
“是的。您这个点做的也都是医院的生意吧。”齐倦回答着老爷爷的上个问题。
他边说着,拎着有些油乎乎的辣罐瓷勺,偷偷看了眼郁月生,视线撞在了一起,瞳仁里印出郁月生冷漠的脸。
“算了。”齐倦泄了气地将勺子放了下去,手指在餐巾纸上擦了好几把揣回了兜里。
“不要辣椒了吗?是我自家做的,干净着呢。”老爷爷说。
“不怎么能吃辣。被我家里人知道了得说我。”齐倦迎着光看了郁月生一眼,瞧着对方抿着唇线别扭的样子,他至少闷笑了三分钟。
走了不远,齐倦捧着热乎乎的纸杯,挑了一串吸饱了汤汁的白萝卜出来。他站在路灯底下,明目张胆将竹签递到了郁月生嘴边:“来一个,关东煮的灵魂。”
“投喂有瘾了是吧。”郁月生皱皱眉攥着他的手腕,用手接着,低头咬了过去。
齐倦笑嘻嘻看着他,说:“你知道吗?下雪了老师。”
他小心翼翼抬起胳膊,给郁月生看着自己深色衣袖上落下的点点晶莹,冰碴子一朵一朵塌在上面。
他说:“你看,不是孤单一片了。”
他抬头,眼睛清澈又明亮:“你的肩膀上也有。”
他抬手给郁月生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说话时候都喝出奶白的雾气。
“怎么下雪了呢?”郁月生仰头看看天,灰蒙蒙的带着点暖橙色,一些闪光的东西落了下来:“今年的雪下得好早,以前得一月份。”
风吹过来的时候,漫天的雪花在凌空翻旋。齐倦搓了搓手,将手背探向郁月生的脸颊,试了一下温:“冷吗?”
郁月生避开了下,收回视线点了头。
“我觉得下雪挺好看的啊。哦我口袋里有糖。你要不要拿一颗?”齐倦捧了会热气腾腾的关东煮说。
郁月生:“不吃了。”
齐倦说:“我想吃。你剥颗给我?”
头顶的灯泡闪了一下。
郁月生将手伸进他的衣兜里,指尖探索着:“在哪?”
“我找找看。”齐倦将纸杯单手掐着,自然地把自己的手也放进去,在口袋里捏了捏郁月生的手指,把他的手攥紧紧的,小衣兜里像是装了宝贝一样鼓鼓囊囊,“老师,我的手热乎了。给你暖暖。”
好希望空气凝结时间静止,
就停留在这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