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不语,心里有一丝想要问出口的冲动,可看见戚蓉与他打闹,又于心不忍地动摇了。
他摇摇头,与她道:“老板娘身体似乎不怎么好,方才我发现她的灵息波动很大。”
戚蓉微微一愣,垂下眼,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知道,早些年曼姨虽然不出醉流霞,但总归身体还是硬朗的,这些年,她也老了……”
“依依霏霏的名字一直在,人却换过了好几轮,我见过那么多的尸鬼,也依旧不知人是怎么老去、死去的。”
“记得以前有人告诉我,人会老、会死,就跟叶落归根、花谢做泥一般……曼姨无论是花还是叶,我看着她,就总有一种风雨凄凄身欲坠的感觉。”
戚蓉抬起脸来,啧了一声,又笑了起来,“呸呸呸呸,我这嘴没开过光,你听过就算了啊!”
季青笑道:“无事,蓉姑娘暂且留在醉流霞,紫宁嗣音的事情便劳烦你了,我还得去落英岛一趟。”
“走罢走罢!”
戚蓉作势要赶,季青掐了个法诀便不见了人影,她面上笑容渐渐淡去,收起,刚想往凌波舫中去,又念及紫宁嗣音一事未完,便让人领着去处理那些事。
嗣音的母亲正守在嗣音窗前,见戚蓉进门,准备起身行拜礼,戚蓉连忙扶住她,一边将她往桌边带去,一边开口问候。
戚蓉来时本想一本正经地与她说些什么,进屋见到妇人面容枯槁、鬓生华发的模样,又生生住了嘴。
什么有孝心、有理想,天下父母又哪里不知道自己子女是什么样的人,但知道归知道,能不能理解就又是一回事,换做是之前的嗣音,大概也同样无法与她的母亲和解。
于是她便索性只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妇人说说笑笑,聊到后来,妇人也只说了句:“要是嗣音能有你这样懂事便好了……”
戚蓉笑而不语,心里想的却是:人都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为何还要如此执拗于他人的生活?
而这时,嗣音恰好转醒,一见到她的母亲便丢盔弃甲地服了软,两人抱作一团,哭了个感天动地。紫宁的父亲敲门入内的时候,瞧见这幅场面,竟也忍不住抹起泪来。
醉流霞替他摆平了债务,将紫宁剩下的钱交予他,戚蓉听依依霏霏说,他在紫宁的坟头一边痛哭一边拿石头砸自己的腿,若不是她们拦着,他怕是要跟着他的养女去了……
这会儿,他是来向嗣音打听紫宁的事,其实依依霏霏已与他说了大半,可他还是不死心地想来问嗣音,这话一出口,就遭到了少女反应极大的唾弃与轰赶。
妇人安抚了精神有些崩溃的女儿,戚蓉出门去,见那人还未走,就想上前劝他两句。
他佝偻着背,看起来比妇人还老上许多,双眼浑浊地含着泪,有些畏惧对戚蓉道:“我就想问问……就想多听一点我闺女的事……”
戚蓉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心情,话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叫她只朝他摆了摆手,意思让他赶快回去。
可当他真的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心软地叫住他,骗他说:“紫宁姑娘要你活下去,好好做人,清清白白地活着。”
那人什么反应戚蓉不想再管,甩身离去,不知不觉走到凌波舫前时,她才觉得,自己这颗漂浮了整日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她径直入内,舫内烟雾缭绕,饶是闻惯了嫌嫌香的气味,这一下也给她熏得够呛。
“曼姨,你这烟瘾越来越大了,该戒了!”
庄曼靠在榻上,心知来人,也不做其他动作,背着身抽着烟,铺眉苫眼地不睬她。“季青那小子让你去给他师妹捅出来的烂摊子收尾,当真是小算盘打得叮当响。”
戚蓉绕过竹屏,又听她问道:“他还与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有问过我。”戚蓉不解,想起此前鬼市一行,面上又换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曼姨,小戚斗胆,也想问问曼姨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你别告诉我,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庄曼听罢止不住地笑起来,咳个不停,戚蓉见状赶忙上前去,身子挨着美人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气:“你笑什么?”
“小戚,我瞒你,是想你自在地活着。”庄曼刻意稳着身子,说话微微喘气,唯独呼吸重了些。
“可我不想做一个傻子……”戚蓉不置可否,声音闷闷的,“曼姨,你瞒我,我也没有多快活。”
“小戚只会觉得你当我是外人,偏要同我隐瞒至此……若不是以前偷看过你的书信,见到过这个血鏖月杀曲,我都不知道你要耍他们几个耍到何时?”
庄曼哼笑一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说:“傻孩子,耍他们的是他们的师尊。”
“什么意思?”
“我与你说过,你命里有劫,这个劫,便是庄衍和你的母亲,一同在你身上下的一道禁制……”
数甲子年前,云仙台的玉遥春入魔世探寻人魔平衡之法,其弟子玉檀心一手创立青阳山,而这二人却皆因人魔纠葛,惨淡收场。
云仙台因此吸取教训,豢养了用以不时之需,寄人□□而活的上古凶兽,凫徯,并以赎罪为由,强令青阳山代代传承。
庄曼与庄衍同为八先锋同宗族的支派后人,加上庄衍名声在外,庄曼便和自己的师姐戚芷兰,先他人一步,与这位新任掌门人有了私交。
三人之中,多了一个男人,一个优秀得无与伦比的男人,三人的感情便免不了分崩离析,在戚芷兰拉着庄衍与她诉说新婚之喜时,庄曼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青阳掌门无名无份的道侣,她腹中胎儿,实际不过就是凶兽凫徯新的居所,这消息鲜有人知,不知为何不胫而走,叫那些魔族残部听去了。
那是一个叫宫翎的女魔,性情乖张狠戾,善用七弦古琴。
宫翎在戚芷兰怀胎八月时,潜入青阳山,那一夜,恰逢庄衍闭关……
“我赶到时,回文殿中到处都是血和火,那魔七弦尽断,浑身咒焰,数十来个青阳弟子围着她……还有师姐。”
庄曼整个身子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终于难抑地咳出血来。
戚蓉从一阵胸闷中回过神,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才愣愣地扳过庄曼肩膀。她面色无华,榻上和嘴角,都是赤红刺眼的颜色。
“曼姨……你、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血?”戚蓉伸手抚上她的脸,慌乱地起身,眼泪忽然吧哒吧哒地落下,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去找季青……”
庄曼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安抚她道:“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但我之后与你说的话,你要听清楚。”
戚蓉点了点头,就听她道:“当年为了保住你,师姐耗尽最后灵能,用咒印封住了你体内凶兽……庄衍出关后,事态严重到已非他能控制,他便用八卦牌加固封印,封锁了整个青阳山的消息,直到你体内凶兽不再有异动,才同意让我带你离开青阳山。”
“庄衍那厮,飞升在即,也不忘你这个女儿!他骗了他那几个徒弟,什么故人不计前嫌,他本就是想用九宫八卦牌开启封印,让你和师姐一样……为了他的苍生送命!”
庄曼情绪一上来就克制不住地咳血,她双眼泛红,恨不能己地说着:“多年以前,我就发现,他到底是不爱她!大概失去这样一个人,也不过就是回到了原点。有东西不一样了,可有的人,还是一成不变。”
戚蓉若有所思,心中郁结难言,听了半日只道:“季青他们并不知情,此行不仅害得祁凤搭了进去,连小斋也……若他们因此丧命,我又该如何自处?”
庄曼的神色冷漠极了,她的喜恶,在以前从不外露,近些年来愈发不遮不掩,戚蓉看着,只觉得陌生。
“小戚,你要记住,你没有任何错。”
庄曼坐起身子,拉住戚蓉的手,“若他们出事,也是拜我和庄衍所赐……上一辈的恩怨就该由上一辈来了结,想着飞升,又想假手于人拯救苍生,是他庄衍太贪心!”
庄曼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额发,与她说:“小戚,知道自己的身世很难过,对吗?但现在不是时候……你还不能把自己当成是某个人的女儿,更不能将封印一事宣之于口,真魔十二律就算死得只剩一个,也不容小觑。”
“事实上,他们毫不掩藏,整个善见城都在他们的掌控范围内,他们似在引人入局,又似在挑衅云仙台……谢斋,原是他们放在醉流霞的一枚棋子。”
戚蓉震惊不已,她看向庄曼,难以置信道:“小斋是魔?怎么会……那他的过去都是假的吗?”
“不像,我试探过,且在他身上,我还偶然发现了一道青阳山的秘法……”
戚蓉舒出一口气,蹙眉着眉头思前想后,到底还是问出了口:“曼姨,我能把这些事告诉季青吗?”
庄曼幽幽地抬头看她,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人,那人一身大红喜服,与她说:小曼,谢谢你,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她像她,心直口快像她,心慈手软也像她,庄曼笑了一下,突然释怀一样,安抚她道:“若他们有命回来,就证明他们确实有那个本事,我自会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