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确是开花了,灼灼盛开,微风浮动,一天内房屋里都能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
姜听玫那一整天都和他待在一起,他们在一间房内学习。
她拿出编程书自学,不懂的全都问他,他很耐心,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纸上演练不生动,他还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用unity直接敲代码给她看范例。
姜听玫跟着敲一遍,却漏洞百出。
纪忘舟逐个字母逐个符号给她改bug,一篇下来,界面全是红圈,最后还夸:“嗯,学的不错。”
姜听玫窘,看着他带着笑意的唇,就用手指戳他,“你其实心里一直在笑我,对不对?”
低头笑笑,纪忘舟回:“不敢。”
手指继续戳,姜听玫下决心:“我会学好的,到时候你瞧着。”
“到时候你们实验室的编程都要仰仗我。”还没学精,就已经开始得意了,她微微扬了扬头,有点小傲娇。
“嗯,我等着。”长指抓住戳他衣服的小手指,笑意突然淡了,他看她的目光变得很认真。
手指被他捉着,姜听玫这才发现他们靠得太近了,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她转移话题:“今天早上怎么没在房间?”
“你不也没在?”他嗓音低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姜听玫迫不及待把金刚经背给他听,得意道:“我学习去了!”
他声音低,像耳语:“你不用学。”
姜听玫:“为什么?”
纪忘舟勾唇,带了点痞气般,“已经够清心寡欲的了。”
“别剩那点欲望都没。”
反应过来,姜听玫脸颊红了大半,这是在逗她?什么时候这人这么浑了。
抽出被逮住的手指,她盯着自己面前地面:“佛祖看着,你良心不会痛吗?”
忍不住弯唇笑了笑,纪忘舟算豁出去了,“佛祖他老人家会原谅我的。”
“你呢?”
姜听玫窘,堵耳朵不说话了。
回房冷静了半小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什么时候开过这种玩笑的。
后来又抱书去他房间,问了问,才知道原来是他师父早上和他谈话了,具体谈了什么,她猜不到,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他之前自己也说过,离开寺庙这几年他染上太多陋习,抽烟喝酒打架一样不落,他师父估计寒心,对他也说了不好的话。
所以他才豁出去,在这从小生长的佛门之地都开始说荤话了。
她反过来安慰他,说:“小舟同学,我们要往前看,从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看过去,现在经历的这些也都算不上什么了。”
“一件事不会始终只维持一个结果的,我是说,一定会变好的。”她笑笑,梨涡清浅。
纪忘舟垂眸看她,真看不透,说当朋友,但也没明着拒绝,还对他那么好,怎么看她也不像那种冷漠无情的人,应该对他是有喜欢的吧?
还说事情不会维持一个结果,那就是之前的逃避也是会改变的。
还抱着期望,他顺着她回:“嗯,对。”
“我没什么事了。”
“那就好。”姜听玫释然,又抱着书啃了会。
到午饭时间,她做向导带他去饭堂了,吃饭相对着坐一桌,也不能说话,有点憋人,出来饭堂看着外面桃花灼灼,姜听玫逮住空隙便开口:“素菜很好吃,桃花也很好看,就是有点闲。”
纪忘舟提议:“晚课一起去?”
姜听玫连忙同意:“好的!”
后面又想到什么,她开口:“下午带我去看一下你小时候待的藏书馆吧,我想去看看。”
“好。”他极耐心。
见到前面穿花回廊的建筑,她喃喃道了句,“我总觉得这里似曾相识,我是不是来过。”
怔了下,纪忘舟认真看她脸颊轮廓,确是有一种熟悉感,好像和她真的很久以前就见过。
他笑笑:“或许来过,我们见过也不一定。”
“那我们这是什么缘分?”姜听玫停住脚,挺自然地就说出来了,“命中注定吗?”
艹,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自然,还这么撩?
纪忘舟顿住,一时没动作,桃花眼眼角微挑,他注视着她。
姜听玫也似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不妥了,她连忙补救:“不是,不是命中注定,是宿命轮回,呸不是,天作之合,冥冥之中,冤家路窄,”口拙,她放弃,“算了,就是很有缘分吧。”
说完这些她都不敢去看他眼睛了。
纪忘舟却似乎并不在意,直接拉她走了,回屋又看了会书,大概三点多,他让她先回自己房间,然后过了十来分钟他敲门叫她出去。
姜听玫穿着那件蓝色的针织衫外套,室外阳光很暖,院内不知名的花都开了,时不时有潦淡的花香传来,沁人心脾。
他一件黑毛衣,休闲长裤,身材高挑,一手插着兜,低回:“带你去藏书馆。”
“好的。”姜听玫对他笑笑,很乖巧恬淡。
“嗯。”他在前面走,带路,她也就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从院内过去,往偏殿那边走,一路上姜听玫注意到那两株桃花树,开得灿烂热烈,而这天气也好得过分,似乎是在酝酿一个盛大的春天。
就在这阳光下,就算待着什么也不干,只和他一起,也很美好。
情不自禁的,她脱口而出,“想和你一起,做所有无意义的事。”
停顿了几秒,唇角轻扬起笑意,他淡道:“现在忘记这是寺庙了?”
姜听玫没觉什么不妥,摇摇头:“记着呢,只是更想和你一起。”
“就算把时间都浪费,做无意义的事,也没关系。”她很认真。
难以分辨,也就不分辨了。
他笑,有些慵懒:“嗯,以后机会还多。”还多的是时间和你一起,何必着急。
到藏书馆不过五六分钟路程,姜听玫路过满园春色,又得到他到许诺,心情愉悦得像有小鱼儿乱窜,她窜到铁门前,拿起那锁低低问:“有钥匙吗这个?”
纪忘舟拿出一串铁钥匙,低头去开门,“有。”
姜听玫:“这是?”
他淡回:“师父给的。”
一时有些小心翼翼,她轻轻问:“你师父他身体还好吗?”
纪忘舟却像已经看淡,他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身体不好,应该就是今年了。”
今年什么,姜听玫怕去深想。她安慰他,“哪有,你师父一定会平安健康的。”
“他一定能看见你把新的机器人设计出来。”
钥匙插进门锁孔里,咔的一声门开了。
纪忘舟走前面,熟练地去开了门口的灯,照见室内的简陋,一桌一椅,其余全是书架,书架上都堆满了书籍,那些书都很旧了,被人翻过不下千百次。
大多数书是佛经和专业书籍,关于科技,机械,人工智能的占了一半。邻近门口的地方还加了一架书架,那架子上的书似乎都是新买的,封皮都是崭新的。
纪忘舟看着那一排新的专业书,抿着唇角,眼神暗了点。
姜听玫注意到,“这是,你的专业书?”
眼睫轻颤,他声音很低:“嗯。”
“我都看过。”可是师父以为他没看过,在他离开后还是给他买了。这两年他没回来过,一年多时间在国外准备博士毕业论文和搞科研,半年多时间回兰泽,组建实验室和他爸妈周旋。
他师父以为他还会回寺庙,还给他买了新书,却没想到这次是完全剥离了。
“其实我对不起我师父。”他低低道,“他年轻时被高僧收为弟子,是禅宗这一门少有的悟性极佳的弟子,不过五十多就做到寺庙长老级别。”
“当时,他下山收徒,是想扩禅宗的根基。现代入佛的人虽多,却大部分都是净土宗,他们没有参禅的资质。”
“下山收徒,转了几圈也没遇见合适的,他便放话他会收一个亲传弟子,也只收一个,就在那半年时间内,错过就不会再收。”
“因此很多慕他高僧名号的人都带着自己孩子上山请求他收徒。”
“我就是那时候被我父亲带上山的。”他拿起面前的一本书,继续道:“他看我资质以为终于找到传人,于是只收了我。”
“辛苦教导我十多年,却让我由着自己的心,走上了另一条与佛法无关的路。”
垂了垂眼眸,他遮住情绪,“师父没有能传承他衣钵的人了,而他身体不好。他对一切的预期都很准确,就像他知道自己会今年死,他告诉我他已经是大道圆满,没有遗憾。”
“可我知道,我就是他唯一的遗憾。”
藏书馆平时少有人来翻阅,书架上的书早该落灰,可却一尘不染,是他师父一直嘱咐人清扫,他总以为他会回来,于是默默的在暗中将一切维持成干净的模样。
就像小时候,他个子长得快,父母不管不顾,他在寺庙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只能穿短小箍着身子的破裤子,破袍子,他的师父,泓净禅师,盛名在外,享誉极高的大师,会在晚课参禅结束后,在自己房里借着昏暗灯光,给他做新的僧袍。
他看书快,很多书没几天就看完。也是师父不辞辛劳,托人从外面买书回来,他的专业书有些很难买,也不知他是费了多大功夫一一搞到,总之藏书馆的半数多的藏书,都是他师父托人一批一批买来的。
“他从不怨我,一直支持我在科研这条路上走。该上高中的年纪,寺庙里没有条件留给我做实验,他便亲自出山去恳求我父亲送我出国学习。”
“他亲手送走我,送我远离寺庙,远离佛法,远离他。”
他父亲口口声声说抚养他长大,不过是一味给寺庙塞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几年来没有来看过他一次,盛雪兰倒是来过,一来便拉他到一旁去,冷冷开口说他父亲恨他。
因为他母亲是因他而死,还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回纪家,会被永远扔在这里待一辈子,家产也一分都拿不到。
纪忘舟那时年幼,却仍知世,大眼睛看着盛雪兰,眼神里没什么焦距,他害怕了,害怕孤寂,害怕永远待在这里。八壹中文網
是师父牵他过去,他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如果忘舟一辈子不下山,他师父,他寺庙的师兄们都会养他,只要这寺不倒,便有他一口饭吃。”
“女施主,回去吧。”
盛雪兰迫于泓净禅师威望,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回去了。
那时候纪忘舟问他,“师父,我一辈子待在山上,能做些什么呢?”
他师父笑笑,回他:“做你愿意,做你想做的事。”
…
心口一阵难受,姜听玫走近,她轻轻抱住他,低低安慰:“你还有我。”
“如果你想在这多待些时间,没关系,我都会陪你的。”
轻闭眼睫,他低回:“好。”
那下午他们在藏书馆待了两个多小时,在二楼阁楼边,一张木桌两张凳子,她坐里面靠窗,窗外远处是碧绿绵延的树林,近处是红砖青瓦的寺庙,庙里那两颗桃树开花了,高大的古柏郁郁葱葱,池子里几片漂浮着的藕叶擎起枝盖,里面有鱼儿在游动。
微风拂过,清醒的冷和阳光的温暖悉数窜进来。
他们一起看了一个多小时书,看到后面又开始做无意义的事,譬如发呆。
姜听玫就看着窗外那口巨大沉钟发呆,看了几分钟,她带着些孩童的天真说:“我也想去敲一下那钟。”
她还伸手比划,比划了会,手就被身旁人捉住了。
不过几秒,不知道他从哪变出来一条银色的手链,他给她戴上,腕骨络和着冰凉。
姜听玫惊了一下,意识到是自己的左手,连忙想抽回,一回头却看见他垂着眸,在安静认真地找手链锁扣。
“先别动。”
心跳漏了拍,姜听玫见他眉眼安静,眼尾朱砂痣一点清冽。
他这模样,很让人心动。
她看见自己左手腕处的疤痕,不堪自卑,她说:“不好看。”
他却坚持:“好看。”
眼睛发酸,姜听玫盯着那手链上一个银质的小小帆船挂坠,帆船底部隐隐反光,似乎刻着字母。而那小帆船周围是一从雕刻缠绕的玫瑰花丛,野蛮生长,不受拘束。
是极有艺术感,极好看的一条手链。
咬了咬唇角,姜听玫声音里都有哭腔了,“你什么时候买的?”
纪忘舟笑笑,给她擦眼泪,低道:“哭什么。”
“之前就买了。”他寻到那锁扣,给她扣上去了,欣赏一般低眸看着她的手腕,夸赞:“很好看。”
眼眶发热,姜听玫视线有点模糊,轻轻道:“那你现在才给我。”
“想在春天给你。”他笑笑,疏冷温柔,“因为一句诗。”
姜听玫忍不住笑,眼泪还在眼眶里,“什么啊?”
喉结滚了滚,纪忘舟声音轻哑,像掺了晨间的雾: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因为有你,一切都变得更好。
感动得要哭了,姜听玫别开脸去不让他看见,就只是用那被戴上手链的手攀住他肩,轻轻喃喃道:“纪先生,你对我这么好,让我怎么舍得。”
舍得你。
纪忘舟笑笑,声音慵懒,“那姜小姐这是赖上我了?”
“是。”她声音不大,却都听得见。
是,所以不准再私自离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