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里露水重,时诩请阿绍在万平坊里吃了酒,俩人在酒桌上谁也不让着谁,时诩从暖香阁里出来时,阿绍已经摊在厢房里起不了身了。
时诩扶着墙出了万平坊,闭着眼背靠在墙边,感受着耳畔呼啸而过的凉风,纾解身上的酒热。
深更半夜,夏州城中一片阒静,路上的行人少之又少。
时诩呼吸着带着草木香气的冷风睁开了眼,撑起疲倦的身子朝客栈的方向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产生了错觉,时诩总感觉身后的脚步声是在跟着自己。
武将世家赐予了他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天性,时诩的手渐渐攀上了腰间的佩剑,离客栈越近,他脑中的弦便绷得越紧;他凭借着自己对夏州城街道的记忆多绕了几个弯,直到身后没了声音,他才拐出了巷子,进了客栈。
时诩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上了楼,整个客栈二层,就只有他隔壁的那间厢房里还亮着火光。
他记得今天下午那间屋子是还没有人住的,但时诩也没有多想,他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打开厢房的门。
然而,隔壁那间厢房的门却突然被人拉开了。
时诩顿时警惕,右手已经攀上剑柄;可迈出房门的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姿,时诩松开手里的剑,抬眼间便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相视。
景聆左侧的肩头轻靠在门边,露出慵懒之态,她打量着时诩,淡笑道:“侯爷,花酒好吃吗?”
景聆流转的眼波中透着妩媚,时诩上前两步,伸手想碰她的肩:“你怎么在这儿?”
景聆却皱起了眉头拍开了时诩的手,她倒退进门里,说:“就许侯爷在夏州乐不思蜀,倒不许我流连忘返了?”
时诩尴尬的手还悬在半空,感觉景聆的话听着像是在吃醋,他轻咳两声摸了摸鼻子,咂声道:“景小姐这话听着酸溜溜的。”
景聆微微侧身,风情万种地看了时诩一眼,随即轻哼一声走进了屋里,时诩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也跟着她进屋。
房门一关,景聆的后背就贴上了滚烫的胸膛,强有力的臂膀穿过她的手臂箍上了她的腰,景聆动弹不得,潮热的呼吸在她脖颈边喷洒,惹得她耳尖发烫。
时诩的脸埋进了景聆的肩颈,景聆摸着时诩的脑袋转身,时诩也抬起了头,二人的目光在咫尺之间摩擦,在看不见的地方激发出火花。
时诩喉头微滚,箍在景聆腰身的手渐渐抚过她的后背,扣着她的后脑微微倾身,时诩带着目的性的眸子紧盯着景聆的唇,他的脸离景聆越来越近,景聆却突然眉头一皱,用食指贴在了时诩的唇上,打断了他的动作。
时诩身体一僵,疑惑地看着景聆。
景聆并不讨厌和时诩亲近,可此刻他身上夹杂着脂粉香的酒气却叫她感到厌烦。
占有欲这种东西一旦在心里埋下,便再难剔除,更何况是景聆这种养条狗都要栓链子的人。无论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只要她认定这是属于自己的,就不能再沾上一点除她之外的气息。
景聆粲然笑着,道:“侯爷先告诉我,你今天碰了几个姑娘。”
时诩看着景聆灵动的眼,心里燃起的火令他来不及多加思考。时诩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唇上挪开,低笑道:“本侯今天就碰了你一个姑娘。”
言罢,时诩便抚着景聆的脑袋狠狠地贴了上去,屋内的氛围再次变得火热。
时诩拥紧了景聆,一股劲儿地朝前面推着她,碰掉了茶杯,绊倒了圆凳。
景聆手忙脚乱地攀着时诩,忽感身后已经没了退路,时诩勾起唇角朝她身上一压,便将她扑倒在床。
景聆忽感腰间松弛,拽着时诩的臂膀用力翻身,二人体位翻转,景聆摁着他的肩膀突然支起了身子,盯着他急促喘息。
景聆也滚出了薄汗,她抓着时诩的手从腰间扯下,戏谑道:“侯爷急什么?我还有事情要问侯爷。”
景聆从时诩身上挪了下来,从他手里夺过腰带系上,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
时诩身上还热着,可他也看得出景聆已经没了要跟自己继续的意思,便也下了床,接过景聆递来的茶杯坐到对面。
景聆吹了吹茶面上的热雾,面色从容地抿了口茶水,抬眼看向时诩说:“听说皇上让侯爷查案子?”
景聆既然已经赶回了夏州,那便说明她已经了然其中缘由,时诩也没打算瞒着她。
时诩点头,说:“是。”
“是什么案子?”景聆有些迫不及待。
时诩的手指在杯口摩挲,他道:“皇上叫我来查曹青云,说是有人弹劾他与山匪勾结,在夏州横征暴敛。”
“这个案子……”景聆的左手手肘撑在桌上,垂着眸子,捏起了下巴,看上去若有所思。
时诩见状,便知道这个案子不简单。他把茶杯搁到了桌上,正色说:“怎么了,这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景聆依旧还在思忖,面色凝重,少顷,她才望向时诩开了口:“这案子,你一定得如实查办。”
时诩不解,但他松懈地笑道:“这是自然。”
景聆在茶杯底部点了点,认真地说:“这案子皇上以前派人查过,不算是新案子。”
“派人查过?”时诩严肃的神色掩盖住了嬉皮笑脸,“什么意思?”
景聆摁着额头静默地思索,她娓娓道:“大概是三年前吧,刑部有个员外郎也向皇上告发过曹青云官匪勾结,皇上派了当时还在做监察御史的高唤,也就是现任御史中丞来查案,可最后高唤不但没有说曹青云一点不好,反而对他大肆夸赞,而那个上奏的员外郎……”
景聆抬眼看向时诩:“被皇上处死了。”
时诩被景聆看得周身一僵,他脑子里面空了一刹那,又迅速回过了神来。
时诩说:“那这次皇上派我来……”
景聆看时诩面露紧张,她却笑了。
景聆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端起茶杯说:“侯爷放宽心,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若曹青云真是个清官,侯爷便把曹青云的功德禀告给皇上,若他是个污吏赃官,侯爷也算是为民除害;侯爷需要做到的只有一点,就是诚实。”
言罢,景聆便将茶水含|入口中,垂下的眼眸中情绪复杂。
依照景聆对贺迁多年的了解,她绝不相信在净瑶公主的车马在夏州被劫的同时,夏州的刺史被人告发两件事能如此巧合地发生;贺迁从来不会走无用的棋,也不会只是一个刺史为官不仁这么简单,他派时诩来查案,必定另有目的。
“我知道了。”时诩沉声道。
景聆茶杯轻搁上桌,继而扶着桌沿起了身,她揉着眼睛道:“好了,我要交待给侯爷的也就是这些了,我乏了,侯爷出去吧。”
时诩望着景聆寡情的背影蓦然站起,圆凳伴随着他鲁莽的动作倒了下去,碰出一声闷响。
时诩捏着花样简单的桌布有些难以置信:“你赶我走?”
景聆背对着时诩褪了外衫,转身时,微暗的烛火映出她脸上棱角分明的精致骨骼感,她随手抓了自己的香囊走向时诩,停在他跟前细细打量。
时诩被景聆审视的眼神盯得不快,他正想开口说话,可景聆却抢在了他的前头。
“也不知道侯爷平时用的什么脂粉,这味道当真是……”景聆的食指停在时诩的衣襟上,沿着针脚滑过胸膛,停在他的心口处,“俗不可耐。”
时诩的身体僵了僵,景聆指尖的撩拨令时诩心动不已,可她嘴里说出的话却不好听。
景聆抬起了头,她讥讽地笑着,轻声道:“侯爷若想与我亲近,不如先把这难闻的味道处理了吧。”
景聆微眯着眼唇角微勾,手掌朝时诩前胸不轻不重地一推,顺势把手里的香囊也一并塞进了他怀里。
时诩站在原地愣神,手里捧着从胸口滑落的香囊,而景聆已经吹熄了蜡烛,不管不顾地上了床。
时诩眼前一片漆黑,他抓着景聆的香囊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这味道与先前名贵的浮月香不同,像是混杂着的花果香气,清新怡人。
他又抓着自己的衣袖嗅了嗅,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与那香囊一比,自己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好闻。
时诩揉捏着那个鼓囊囊的香囊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记得他从前最看不惯的就是景聆这副看谁都低人一等的矫情做派,可现在看来,他竟打自心底地感觉有几分可爱。
最后时诩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午夜,黑云密布,星子漫天。
阿绍被几个小兵扶回了营房,吹了一路的冷风,他的酒醒了大半,只是身体依旧瘫软不听使唤,他明明记得,那酒没有这么烈的。
阿绍胡乱嘟囔着一头扎进了床上,像条蚯蚓一样又缩又爬,身上的被子盖了又掀,来回折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杨骁就住在阿绍隔壁,听到动静后便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身上的气压极低,从阿绍房里出来的两个小兵看到杨骁,连忙行了军礼。
杨骁朝漆黑的屋里看了一眼,漠然道:“阿绍今天去哪了?”
一个年纪尚小小兵道:“我们是从暖香阁把阿绍哥接回来的。”
“暖香阁?”杨骁一边念着,眼里闪过一瞬锋利。
两个小兵告退后,杨骁在栏杆边独坐了许久,盯着远方凹凸不平的屋檐,扶着烟枪吞云吐雾。
直到后面来人在他肩上披了一件斗篷,杨骁才拉回了思绪,朝身后望去。
“阿皎。”杨骁腾地站起,身上的斗篷随之滑落,他满目温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说:“你怎么出来了?”
乔皎捡起斗篷系在杨骁身上,说:“这几日转凉了,乘云你要多注意身体。”
杨骁把烟枪搁到一旁,随之握住了乔皎微凉的手,捧在手里搓揉:“外面风大,还是进去吧。”
乔皎轻轻点头,杨骁便揽着她的肩进了营房。
乔皎随口道:“阿绍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去哪了?”
杨骁扶着乔皎坐在榻上,拉过被子,道:“说是去暖香阁吃酒了。”
乔皎有些惊讶:“他自己一个人去的?”
杨骁摇了摇头,把热茶放到乔皎面前:“估计,是跟武安侯一起吃的酒。”
“武安侯?”乔皎更加吃惊,温柔的杏眼都睁得格外圆,“武安侯不是回盛安了吗?”
杨骁长长呼出一口气,思忖着道:“他没回去,我今天晚上还在东街见到他了,也是从万平坊里出来的。”
“啊?”乔皎顿时捂住了嘴,惶恐地说:“他不会……是察觉出什么了吧?”
杨骁看向乔皎,轻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阿皎你放心,即使是察觉出了什么,也跟我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