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的一场小雨给寂寥的夜铺上了一层寒湿,天上黑云密布,透不出一丝光亮。
黄帽小厮手里提着一盏纱灯,他身材矮小,纱灯的手柄都提到了胸上,才不至于让那灯笼掉在地上。
秋风骤起,纱灯忽明忽暗,小厮扶了扶头顶的帽子,朝着走廊内侧挪步,他熟悉侯府地形,在漆黑冗长的走廊里拐了几道弯,又从后花园中穿过,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内院。
只闻“咔吱——”一声,小厮打开了时诩房间的门,借着纱灯微弱的光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地把藏在怀里的一摞信夹进了书里,垂下手的那一刻,小厮仿佛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身体都突然松懈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黑夜之中突然传来阴沉的女声,那小厮倏然一惊,倒退了两步摆着脑袋四周搜寻,连同着呼吸也变得急促深沉起来。
“谁……是谁?”
小厮的额头上已然冒出了细密的汗,刚才突然冒出的声音与屋外呼呼的风声交融在一起,不仅让他感到心虚,更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体味到了一丝阴森诡异。
他不自觉地咽了两口唾沫,双脚一直在朝后退着,后背忽然就贴上了一块结实而温热的胸膛。
小厮感觉身上的汗毛都在这一瞬间立了起来,他不禁大喊了一声:“鬼啊!”,连身后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慌乱地朝门口跑去,一路上又是撞着桌子又是碰到椅子的,最后还在门口绊到了门槛,重重地跌了一跤。
一路尾随小厮到内院的阿全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两个家丁毫不客气地把那小厮从地上拧了起来,那小厮心有余悸,看到眼前的阿全,身体便抖动地更加厉害。
景聆和时溪从房中缓缓走出,景聆泠然道:“屋里没有鬼,是你心里有鬼。”
“你……你们……”那小厮终于看清了眼前几人的面容,惊恐与愤怒顿时跃然于脸上。
折柳把那叠信件从书架上翻找了出来,她呈到景聆跟前,说:“小姐,这是他刚刚带进来的东西。”
景聆嫌恶地看了那小厮一眼,接过信件翻了起来,景聆一目十行,可那信的内容却让她心底生寒。
无论是时诩还是赵其,这都是为了大魏安宁日夜镇守边关的人,可那些受着他们的庇护的人,却为了一己私欲,在暗地里想方设法地要将他们拉入泥潭。
信纸被景聆捏出了褶皱,她恶狠狠地望向那小厮,沉声道:“你曾经是李房府里的仆从,这些信,是不是李房让你送来的?”
小厮别过了脑袋,不置一词。
“不说话?”景聆微扬着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
她冷笑一声,朝那小厮走进,用拿着信件的手朝他脸上指了指,“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十月二十四,刑部搜查武安侯府的文书正式下达,吴间马不停蹄地赶往侯府,引来不少居民围观。
这会儿景聆正在宫中陪太后下棋,今年的冬入得早,兴庆宫里已经燃了火盆,暖和地跟春天似的。
景聆捏着白棋在指尖轻磨,这个时间,吴间应该已经开始搜府了。
秦太后早就看出了景聆的心不在焉,她抿着茶水落下了一粒黑子,随即便用指节敲了敲棋盘。
景聆怔地一下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输得稀烂的棋,朝太后露出了一抹勉强的笑。
“连输三局,聆儿今天是没心思跟哀家下棋啊。”秦太后微斜着身子,手肘撑在凭几上,慵懒地笑道。
景聆收了棋盘上的棋子,说:“是姨母棋艺精湛,聆儿望尘莫及。”
秦太后淡然轻笑,她望向窗外,手里捂上了手炉,云淡风轻地说:“今天是刑部搜府的日子吧。”
秦太后又转眸看向景聆,笑道:“你就这么担心他?”
不知怎的景聆的脸上突然染上了一抹红,她垂下眸子不敢与秦太后直视,她说:“没有。”
秦太后见惯了景聆的心口不一,她漫不经心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景聆微微抬起头:“姨母怎知他不会有事?”
秦太后柳眉微挑:“哀家不知道,但哀家了解哀家的儿子,皇上他需要时子定。”
景聆把棋罐挪到一边,又谨慎地问:“可若是时子定真的被查出了什么呢?”
秦太后忽然皱起了眉,却又转而笑起,说:“时子定会吗?”
景聆恍然,她轻轻摇起头,淡笑道:“不会。”
“那不就是了。”
景聆思忖着轻扣着茶盖,碗中的茶汤已经转凉。
她记得曾经太后是想拉拢时诩为自己效力的,可听她刚才的意思,倒像是希望时诩能为皇上所用。
景聆试探着说:“听刚才姨母的意思,姨母似乎希望时子定成为皇上的耳目心腹。”
秦太后顿了顿,她面色平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道:“这天下说到底是皇上的天下,这江山说到底也是贺家的江山。”
秦太后转而看向景聆:“聆儿,哀家这一辈子归结下来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为了母家的门楣光荣,二是为了儿子的日后前程。哀家希望好不容易被哀家与你母亲扶持起来的母族长盛不衰,也希望皇上能够成为一个彪炳千秋的好皇帝。”
许是因为皇上与皇后最近做的努力打动了太后,景聆感觉一向铁石心肠的姨母心软了。
景聆淡淡道:“可就目前的局势来看,这两件事难以共存。”
“是啊。”秦太后叹了声气,她面露难色:“说实话,哀家现在也很为难。”
景聆垂眸沉思,这或许才是皇上准备那场寿宴的真正目的。
即便这些年来皇上用尽诸多方式架空了许多原本存在于太后手中的势力,可她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依旧不容小觑。
与其一直彼此排斥下去,不如直接收拢。
无论怎么说太后都是皇上的生身母亲,只要太后与皇上重归于好,皇上便可以直接将太后手中的秦家、姜家、景家收入囊中,再一步步蚕食藏在朝堂中的陈王党羽。
景聆正在心里琢磨着,念春突然踱着步子从殿外走到了二人跟前。
念春福了福身,说:“太后娘娘,皇上发怒了。”
太后和景聆不约而同地看向念春,心中并没有多大的惊异感。
太后说:“发生什么事了?”
念春回道:“是吴尚书,他半个时辰前进的宫,把赵将军送给武安侯的一些商州特产收了出来,还带到了皇上面前。”八壹中文網
景聆捏起下巴,心里陡然来了趣味,那些特产都是自己之前送给皇上和太后吃过的,皇上这回又从吴间那里看到这些东西变成了所谓的“罪证”,定然怒火中烧。
景聆淡笑道:“然后呢?”
念春看向景聆,说:“皇上就是看到了那堆商州特产,才骂了吴间,说他办事不力,只知道从这些东西里面做文章,简直是浪费朝廷的资源,吴大人百口莫辩,便请求明日再去侯府搜查,皇上当然不同意了,便又将他骂了一顿。”
“这个吴间,真是蠢钝如猪。”太后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这几年吏部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人竟然都能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真是闻所未闻。”
景聆陪太后用了午膳后便出了兴庆宫,午后的云渐渐散开,太阳也猝不及防地冒了头。景聆走到大明宫时脸上便出了些细汗,双颊也染上了一层红。
李贵进到殿内通传了一声,得到应允后才让景聆进了门。
书房内显然是刚被宫人们收拾过的,靠窗的小案上还放了一个包袱,如果景聆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吴间从侯府搜出来的商州特产。
景聆朝贺迁行了礼:“参见皇上。”
贺迁合上手里的折子,揉着发酸的眼睛道:“免礼,起来吧。”
“听说,皇上今日骂了吴尚书?”景聆缓缓挪步到贺迁身侧,捏着茶壶朝他杯里添了些热茶。
贺迁一听到这件事就感到头大,他道:“或许是之前盛安城里都过得太太平了,朕倒一直没注意到,这朝堂之上还有像他这般愚蠢的人。”
景聆放下茶壶,说:“吴尚书的确不是个聪明人,我今日来找皇上,也是有件与吴尚书有关的事情需要禀明。”
“嗯?”贺迁凤眸微抬,“何事?”
景聆一边将一些信件从怀里掏出,一边说:“前天夜里,武安侯府内有个小厮鬼鬼祟祟地进了武安候的房间,并将这些东西放进了他的书架上。”
景聆把信件放到贺迁眼前,继续道:“那小厮曾经是李房府里的仆从,按理说他跟吴尚书也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可我们再三逼问,他都一口咬定说这是吴尚书给了他银两挑唆他干的。对了,这是他的画押,皇上您请看。”
说着,景聆又将那小厮的证词递给了贺迁。
贺迁随意拆了封信,目光在信上逡巡着,脸色越来越凝重。看完那封信后,他又朝那小厮的证词上扫了一眼。
贺迁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气,眉毛搅成了一团,眼睛里仿佛在冒着火星子。
“这个吴间,欺君罔上,戕害忠良,真是可恶。”贺迁把信纸重重地拍在桌上,“只是他这样努力地为背后的主子卖命,却不知对方只是把他当成了一条随时都能推出去的狗,也是真的愚蠢。”
“这种又蠢又坏的人,朝堂上最不能要。”景聆正色道。
贺迁默许着,转而道:“这吴间朕原本就要罚,可眼下刺客一案又迟迟未有进展,朕怕会有更多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此次刺杀案大做文章,让更忠孝之人卷入风波。”
景聆垂着眸子想了想,迟疑着道:“有一件事情,我迟迟没有告诉皇上,还请皇上得知后宽恕我的擅作主张。”
“哦?”贺迁看向景聆,“你且说来。”
景聆道:“前几日武安侯在我面前提起想为皇上尽忠,却不知道该用那种方式,我看皇上现今正为刺客一事忧心,便提议让他到礁川赵家走一趟,既然那刺客是使用的赵家剑法,那么在礁川,可能会查到些蛛丝马迹。”
贺迁眯起了狭长的眸子,泰然道:“武安侯此举是替朕解忧,朕又怎么会不欣喜呢?”
景聆淡笑道:“皇上大度。”
贺迁双手撑在桌上,手背抵着下巴,认真地说:“不知武安侯何时能回来盛安?”
景聆在心里计算着,说:“大概就是这两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