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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该延续的梦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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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快速度,想要冲到桥上去,从密集的人群背景中消失,挣脱刚才发生的一切,摆脱对我的残酷判决。我只听见我的心脏在敲着孤独的鼓,这可怕的“咚咚…咚咚”的声音连它自己都感到震惊和恐惧。它让我明白了自己是一个生物,而且到死都只是一个生物。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的渺小,却又是如此的重要。自行车的齿轮在疯狂地转动,路上的积水随着车轮四处甩动;我的左腿开始发麻,街道、树木、房屋和人群逐渐从我的眼前消失,被一片灰白色的远景所取代。麻木的感觉在蔓延,从左腿往心脏的部位蔓延,进而是左臂。一个怪物抱住了我,它的肢体黑漆漆的,缠绕住我的四肢,让我丝毫不能动弹。我看不清它的面部,只是在努力地挣扎;它掐着我的脖子、摁住我的头,让我抬不起头来。厄困随着一个转身而结束。原来我的左臂被压在了身躯下面。室内已经有发白的迹象,基本可以看清物体的轮廓。一种甜蜜而又惆怅的感觉扩散至全身,使我放松下来,重新把头埋在被子里,想躲开那越来越强烈的清晨的日光或者是步步逼近的新的一天所带来的肉体与精神上的紧张状态。我想重新返回我的洞穴,洞口只有微弱的光芒。那光芒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消失,听不见任何声音。午后炙热的太阳光突然从黑暗中闪现出来,照射在这破旧、杂乱而冗长的街道之上。我从未试过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长;灰白色的建筑物,包括商铺与民居,杂乱无序地挤在它的两旁。扭曲的道路上无数的小坑残留着昨夜的雨水,猛烈的阳光加速了它们的蒸发,使之发出一种尘土与温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种气味使出了一身汗的人更加难受。道路的两旁有无数条小路通向我从未去过的、在我看来隐秘而阴暗的角落。一辆破旧不堪的机动三轮车在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冒出一溜黑烟后消失在眼前这幅杂乱的背景之中。一条淡黄色土狗身上布满黑泥结成的硬块,悠闲地从我身旁跑过,在一堆垃圾前停了下来,把狗鼻子塞进垃圾里闻了闻,用前爪刨了起来。在这周六的下午人流不息。这些人、这些建筑,还有这条道路,都不能带给人任何美的感受,相反,是失望和厌倦。不幸的是,昨天上午我的胸卡又被没收了;上一次还是去年秋天,这一次它又躺在了一堆脏兮兮的胸卡堆里。为了下周一能顺利进入由政教处主任把守的大门,今天必须把头发剪短,无论这新发型会招致怎样的嘲笑,都必须将它的长度控制在耳朵上方。那样的话我就会拿回我脏兮兮的、四个角已经开始卷起的胸卡,并幸福地把它挂在胸前,就像戴着一朵大红花。也是去年秋天天气刚开始变冷的时候,她在校门拒绝了我。现在我爱回忆那副校门前的图景、被拒绝的过程以及每一个看似蕴含着无限深意的细节,我不愿意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贪婪地拆解与分析,纵使这已经毫无意义。我爱在回忆中被她冷漠和暧昧的微笑一次次刺伤,如同我的心脏希望通过一次次地滴血来记住她的形象。每一次回忆都是对所有细节和片段的重新组合与再造,每一次回忆都能激起无限丰富的情感,但结论是没有的,最终,猜测取代了所有的情感,变成了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她成为了我精神上的鸦片烟,随时可以带我到另一个世界游历一番。转过一个弯,就到了两座居民楼之间窄小、阴暗、潮湿的空地里,突然袭来的凉意让人产生了一丝快感;这里晒不到太阳,如同城市角落里的洞穴。我从小学开始就在这里的露天理发摊理发。老板是一个中年驼子,穿着上一个年代的衣服和黄褐色的胶鞋,佝偻着身子,粗大的手指抓着剪刀在客人的头上忙碌。镜子挂在墙上,一把木椅正对着镜子,旁边还有一个放在铁架子上的脸盆。驼子老板看见我来了,赶紧搬了一张凳子让我坐下,似乎是向对面的竞争对手示威,那是一位带着小女孩的中年妇女,同样的将镜子挂在墙上。他正在为一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老头理发。老头眯着眼睛,一幅很享受的样子。两元钱就能买来如此持久的享受。它对我而言却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甚至是一种惩罚。我的胸卡正躺在门卫的抽屉里面,期待着重新回到我的胸前。等到驼子给我理发的时候,我感觉站在我后面的不是驼子,而是挺着塞满脂肪的肚子、绷着像斗牛犬一样的狗脸的政教处主任。坚硬的梳子刮擦着我的头皮,似乎有粉笔沫顺着他的手散落下来,和头发碎渣一起粘在我的面颊上,非常痒。我甚至觉得他就要把梳子举起来,使劲地戳我的耳根;或者直接攒紧拳头,照我的耳根上来上一记重拳。我打了一个冷颤。学校倒没有规定女生不准留长发。不过我没有见她留过长发,只是刚好盖过她的耳朵而已。那种发型跟她的身材和脸型很是搭配,只要我一想起她,就首先想到从背后看她时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被她拒绝的第二天,我同样看到了她的一头秀发。那是我的世界经过一个黑暗的夜晚完全变成一片灰色之后。第二天我起来,像往常一样骑车回到学校,发现其实是自己的梦醒了,我心目中的薛晓婷并不存在,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校园依然是校园,政教处主任与往常一样凶恶,教室一样嘈杂,一样有人躲在小巷子里抽烟,可我彻底地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一个梦。整个校园真实得令人害怕。当我沮丧而疲惫地来到操场做操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在邻班的队伍中站好。望着她的背影,我想起昨天回头看她时她的表情。现在的背影就是那种表情的延续和深化,她并不快乐,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东西。做操的音乐响起,她仿佛牵线木偶一样不得不随着音乐的节拍完成一个又一个机械的动作,她的痛苦通过她的勉强完成的动作展现在我的眼前,她似乎在回忆或者想象什么。那些回忆和想象完全占据了她。她一定是在为昨天拒绝我而感到懊悔,在音乐结束时她的颤抖的身躯证明了这一点。她一定像往常一样知道我站在她的左后方,而且很可能正望着她。她或许跟我一样,也体会到了拒绝追求者的快感;这种快感就像是迅速注入体内的毒品,通过流动的血液冲入心脏的最深处,以摧毁未来可能的幸福为代价,来换取自我崇拜的骄傲和对个人自由的维护,却没能想到在短暂的快感之后是孤独、失落和苦闷的侵袭,以自我为对象的偶像崇拜迅速崩塌,随之而来的是丧失所爱对象的痛苦以及深深的懊悔。这种吸毒式的欢乐建立在对方的痛苦之上,通过奴役对方的情感来获得某种虚荣。现在,她那抽搐着的背景虽然依旧美丽,但已经表明她的快感结束了,从昨天露出严肃的表情时就已经结束,短短几分钟的快感后巨大的痛苦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已经在做操的时候、在我的目光注视下达到了顶点。看得出,她很难受。她的难受并没有引起我的任何爱意,相反,她的痛苦又成为我快乐的燃料,因为她的痛苦或许能够证明她是真正喜欢我的。但这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不可改变的事实是:她拒绝了我,在校门口以沉默和诡异的微笑拒绝了我,就像魔鬼在按住我的脖子同时宣布我的死刑,关上了所有可能性的大门。我的肉体仍然活着,仍然听课、理发、阅读文学作品和写诗,但爱她的那颗心已经彻底死去,它的伤口不可能愈合,它再也没有勇气去接受第二次死亡;它害怕再被刺伤,害怕再去体会被拒绝的那个晚上的地狱般的绝望感受。在激烈的情感斗争之后是无趣的、沉闷的平静。我用好奇和怀疑的目光望着镜中的自己,头发被剪短,典型的学生头的下面是一张瘦削的长脸,长着绒毛般的稀疏的胡子。邓智勇做为一个携带着主要由脂肪构成的肥胖肉体的男学生也需要把头发剪短,以符合作为我校高中学生的标准。那是午读的时候,留着分头的级长俯下身来,对着邓智勇长有一颗痣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邓智勇的脸色马上变了,就像…级长是一只灰色的鳄鱼,对着他的肥厚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邓智勇开始打哆嗦…。某个晚自习快开始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窗前一闪而过。难道是薛晓婷?她不在学校上自习啊。我的心,像被锤子敲了一下,需要努力地恢复平静,把她从我的生活中彻底地剥离出去。在白色的身影之后,是穿着校服的巨大身形,校服包裹着一身的肥肉。他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自己藏着漫画书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是:邓智勇的发型变了,不只完全符合学校的标准,还显示出了另外一种造型。也就是说:理发师在满足邓智勇要求剪短的基础之上,发挥了独特的艺术创造力,使邓智勇的来回摇晃的大脑袋在达到学校标准的同时也具有其自身的独特性。这是邓智勇所不愿意的,因为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邓智勇在走廊上小跑的时候,已经很敏感地预料到了这一点。在踏入课室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憎恨那家理发店和那位以认真的态度对待工作的理发师了。理发师的艺术创造的结果是使邓智勇的新发型引起广泛的关注。坐在门口的一个正在看书的男生,抬头看了看邓智勇,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生,看见邓智勇,立即开始像麻雀那样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还不时回过头来瞄他两眼。邓智勇在他的座位上坐下,在感受目光洗礼的痛苦的同时,后面飞过来一句话:“在哪儿剪的?哈哈…哈哈。”

仿佛全班都在“哈哈…哈哈”,其实很多人都在埋头看书。邓智勇极其鲜明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发型:四周围被过分地剃光,只有围绕着头顶的一圈圆圆的头发。他觉得自己…是儿童,或者是…古代北方骑着马入侵我国的游牧民族。邓智勇新的愿望是:头发快些长起来,恢复到一般人的水平,不要那么特殊。不过令邓智勇肥硕的肉体感到欣慰的是:发型的改变并不影响他欣赏漫画书,两者之间毫无关系;课间去买些零食的话也同往常一样甜蜜,而且新发型的娱乐效果很快会被这些勤奋、劳累的学生所厌倦、遗忘。同往常一样,邓智勇的课本很快被漫画书所取代,同时,身上的脂肪随着笑声颤动…他又恢复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忽然…像被高颧骨的级长这只鳄鱼咬中脖子时的“忽然”一样,邓智勇在晚自习的时候又经历了一个“忽然”:巡查晚自习的英语老师站在他的背后,像一只鹳,伸出长嘴,猛地一下叼走了他的漫画书。他一身的肥肉也跟着猛地颤动了一下。幸好,英语老师的动作迅速而无声,也没说任何话;否则,邓智勇的新发型又会引发新的关注,把所有疲惫的目光重新吸引到那个艺术化的焦点之上。“哈哈…哈哈”我想起一位同学在课间和我一起讨论邓智勇的发型时发出的尖细的、几乎让人生厌的笑声。“哈哈…哈哈”,几乎每一位老师和每一位学生都有过这样的笑声。我是这个理发摊的老顾客了。驼背的中年男人知道如何只是在量上使我的头发符合学校的标准,而不是发挥他的艺术想象力,让我显得与众不同。锋利的剃刀在他的粗大的指节的操控下在我的耳边飞舞,彻底地把超过耳朵的头发剃得一干二净,以满足每一位教师和领导的审美需要。教学楼、花坛、操场、礼堂、宿舍以及所有这些建筑物的组成部分和附件都必须按照统一的规划来保证和保持它们的秩序与整洁,需要大扫除以在混乱之后重返原点。原点也就是思想出发的地方。思想从校园空间的一个点上被制造出来,然后在校园这个立方体的每一个细节上得到实施。头发是校园建筑的附属品,服从校园建筑的规律,遵从思想原点的运动轨迹。头发与建筑物一起构成了校园的实体。女生也同样遵循头发的规律:不准扎辫子!当级长的声音通过喇叭在操场上空随着红旗的飘摇宣布这一决定时…是唧唧喳喳的声音,女生们在交头接耳,像一群散布在操场上的麻雀。级长是否坐在讲台上?我没有看清楚。级长或许坐在广播室里,端着茶杯,在喝茶;他在第一口茶和第二口茶之间的空隙内宣布了这个来自另一个小房间的决定,在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还在品味茶水对他的味觉器官的刺激。另一个小房间令级长感到恐惧,它远离教室和教师办公室,以一条悠长的走廊与教学楼的整体连接在一起。在小房间内有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半秃顶的小老头…校长。她也把头发剪了。当我放学后在自行车棚推车的时候,看见她正把那辆小巧的、银白色的自行车往外推,两只白色的小手紧紧地握住车把;她的动作使我想起那天在校门发生的一幕,那部由我们两人完成的电影此时又在我的大脑中反复放映。她本来就没有留辫子,只是把原来能够盖过颈部的秀发剪短,刚好遮住两只白得几乎透明的耳朵。她也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诡异的、让人困惑不解的微笑,也没有与自责混合在一起的痛苦,只有一层淡淡的、让人感到陌生的冷漠。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存在过;即使存在过,也不过是男女学生之间的无聊游戏。或者确实发生过、存在过,甚至很激烈,但经过发生在校门前的那一幕之后,一切都冷却下来、一切都被封存起来。仿佛是就要发芽的种子被彻底截断,没有能量和勇气再重新发芽。她穿着白色的带有蓝色条纹的夏季校服,在我的视线中逐渐地消失。我与书本和文字相伴的眼睛感到酸痛,校园在黄昏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暗灰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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