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泉对季元帅说的话有些在意。
季元帅说萨洛扬王子如果知道他与季澈英的关系,他便会惹上麻烦。
但是,他与季澈英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不是在问季澈英,也不是在问那位季元帅。
而是谢泉在问自己。
与季澈英认识这么久以来,他似乎都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他生命之中唯一能称上‘亲密’的人就是安娜。先不说如今安娜已经背叛自己,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另有所图,季澈英并不像安娜。
季澈英与自己不是利益互换的关系,安娜也不像季澈英那样与自己亲近。
亲近。
背着那个庞大的双肩包,谢泉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中忽然一愣。
他万万没想过,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
“少将,这是近期季元帅的行踪记录,季元帅最近大多都是在参与军部的各项会议,偶尔会出席王宫中的朝议,其余时间便是一个人去喝喝下午茶,并无太多异常。”约瑟夫恭敬地汇报完后,将记载着季单鸿最近动态的报告交给季澈英。
看着季澈英一丝不苟地看着那几页纸,约瑟夫面露纠结。
头也不抬,季澈英说道:“有话就说。”
约瑟夫站得端正,就和他性格一样,他斟酌了一番,然后才开口问道:“少将为什么要调查元帅?打探帝国元帅的行踪,这要是被别人知道,那可是不小的罪名。”
目光已经飞速地将这些内容扫视完,就如约瑟夫所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季澈英将汇报往桌上一放,他转身朝桌子的后面走去,一面走着,他一面问道:“约瑟夫,你觉得季单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约瑟夫一愣,他不敢随便去评价一位帝国元帅,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元帅为人正直谦逊……”
季澈英打断他,“你不要跟我说场面话。”
“……季元帅让人十分捉摸不透,”约瑟夫坦诚地说道:“军部三位元帅中,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但却也是三位元帅中看着最无欲无求的一位。”
可是如果说真的无欲无求,又怎么可能在这如狼似虎的军部之中以刚四十的年纪就坐上元帅之位?
季澈英坐在桌子后面自己的皮椅之上,双手架在椅子的手把上,虚虚地托着下巴,他看着沉默下来的约瑟夫,眉毛轻扬,“继续。”
约瑟夫沉吟了一秒,然后继续说道:“季元帅脾气很好,属下几乎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发脾气。”
“那只是因为没有事情值得他生气。”季澈英眼睛虚虚地看中空中一点,像是透过了空间的缝隙望见过去一般。
约瑟夫所说不错。
季单鸿这人心思颇深,性格隐忍。
但他却也不是一直这样。
他与季单鸿虽然是亲生兄弟,但是因为一些原因,他们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时光,甚至在幼年时期,季澈英也只是听说过自己有个哥哥。
后来稍稍长大一点,他才见到了这位兄长。
那时候的季单鸿与现在判若两人,他阴鸷冷漠,像一团吹不散的阴云,像从地底逃出来的怪物。
季单鸿当时在他面前眼也不眨地杀了当时季家的所有人,却也救了他。
后来他被季单鸿丢到了一所孤儿院,季单鸿就消失了。
直到几年后,他又突然出现,那个时候的季单鸿就变了,他开始会笑,会将眼中刺骨的杀气遮掩起来。
但无论季单鸿怎么变,他都几乎没有哭过。
只有一次。
他八岁那年,那天下着雷暴雨,雷龙贯穿了天空,雨水像是瀑布一般从天上倾泻而下。
在那嘈杂的雨声和雷声之中,他听见了季单鸿隐忍又痛苦的哭声。
那是再未出现过的哭声。
季澈英尊敬季单鸿,也感激他,但他从来不信任季单鸿。
因为他很清楚,那个人到底有多疯狂以及可怖,现在的季单鸿甚至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一头一直在外奔跑猎物的野兽是满足的,它会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晒着太阳小憩。
可是一头一直被囚禁起来的野兽,内心只有无边无际的杀虐,一旦被释放出来,那就是血流成河。
季澈英没有到心怀天下的程度,季单鸿想怎么倾覆天下都与他无关。
但是他不能让自己在意的人受伤。
当初季澈英带谢泉回来帝都,他想过可能会被萨洛扬纠缠,但他万万没想过,季单鸿会对谢泉如此上心。
而季单鸿对谢泉的上心,可比那位幼稚的三皇子的纠缠来的更加危险。
“元帅,您的橘子酒。”王宫中的仆人将装着漂亮金色液体的高脚杯放在季单鸿身旁的茶几上,长廊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那酒液照得更加晶莹剔透。
“爱卿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个。”在季单鸿的对面,是穿着丝质月牙色长袍的赫阿大帝,今年便是他五十五的寿诞,但他看起来依然神采奕奕,虽然未着华服,人也是歪在那椅子上,但却依然有着一种凛然的气势,令人心生畏惧。
他闲话家常般地说道:“似乎从吾当年与你相识开始,就没见过你喝别的酒。”
季单鸿闲适地笑了笑,“没想到陛下还留意过这个,让臣受宠若惊,”那杯酒在他的眼底泛出金色的涟漪,他拿着酒杯轻轻晃了晃,橘子酒特有的酸甜清爽的醇香酒味飘散出来,他心满意足地说道:“臣不喜酒的苦涩,只有这橘子酒,酸酸甜甜,没有多少酒的苦味,所以也就一直是臣的心头好。”
赫阿大帝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这赫赫有名的军部元帅,居然还怕酒的那点苦味,这要说出去,还不令人笑掉大牙。”
“那就希望陛下能够为了几分军部的颜面,替臣保守这个秘密。”
“那是自然。”赫阿大帝看着那杯金色的酒,眸色略暗,“和爱卿不一样,吾却十分不喜橘子酒。”
“陛下是不喜欢甜口的酒吗?”
“橘子酒过于甜腻,失了酒的品格,终究登不上大雅之堂。”赫阿大帝意味深长地说:“所以爱卿还是趁早戒了这酒,别让他污了爱卿的身份。”
季单鸿手一顿,随即他在赫阿大帝的目光下,站起身,然后将酒杯中的酒倒在了那蓝的妖冶的花坛之中。
转过身,他对着赫阿大帝长长一揖。
这不是军部的礼,这是宫中的礼。
他谦声说道:“若陛下不喜,臣自当遵从。”
“谢先生?”
在街道之上,谢泉忽然听见了一道带着疑问的呼唤。
他转过身,然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女穿着十分淑女的淡黄色连衣长裙,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犹如凝脂,白的有些晃眼。
莉莉丝看见谢泉转过身,有些惊喜地加快几步迎上前,“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谢先生,真是太巧了。”
那双灵巧温柔的眼睛在谢泉的背后略一搜寻,她试探地问道:“季少将不在吗?”
谢泉听见,他下意识地问,“你要找他吗?”
莉莉丝连忙摆手,“当然不是。”
倒不如说,不在反而比较好。
那位季少将跟护崽子一样,紧紧地盯着每一个靠近谢泉的人。
要是他在,她可能都不太敢上来搭话。
树上传来丝丝蝉鸣,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莉莉丝却还是穿着长袖长裙,这让她在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谢泉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如果他没猜错,这位莉莉丝应该是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大街上走?
莉莉丝滴汗未出,只是脸上浮着不知是温度带来的还是因为见到谢泉带来的红晕,她轻声回答道:“我上午去了趟图书馆。”
“你一个人?”
“是……一个人比较自在。”莉莉丝问道:“谢先生准备去哪里?”
“随便走走。”
莉莉丝一愣,有些不明所以,“随便走走?”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吗?
她想了想,然后邀请道:“谢先生是想逛逛吗?那莉莉丝陪你一起吧。”
这次谢泉没有马上拒绝,而是令人意外地点头答应了。
“行。”
莉莉丝一喜,又走近了一步,几乎到谢泉身旁,“谢先生想去哪?”
“随便走吧。”
莉莉丝跟在谢泉旁边,两人真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起来。
这一男一女长得十分俊俏漂亮,引得路人频频瞩目,但两人却都对此没有多少自觉,只是慢慢地逛着。
渐渐地,莉莉丝发现谢泉似乎真的是在‘随便走走’。
遇到岔路口,看也不看地就朝一个方向走去,一开始莉莉丝以为谢泉是有目的知道路,但后来她发现,对方似乎只是单纯地随机选了个方向。
眼见着走了快一个半小时,而且越走越偏,莉莉丝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谢先生,这边再往前走就是贫民区了,可不是适合逛逛的地方。”
谢泉脚步一顿,“贫民区?”他语调轻慢,“帝都里原来还有贫民区?我以为这里寸土寸金。”
莉莉丝回答道:“哪里有地方是可以完全光明的呢?有光鲜亮丽的地方,必然会有阴暗潮湿的角落,帝都虽然面积不大,也的确寸土寸金,但也总有一片阴暗的区域。这里面作奸犯科的人许多,都是生活在阴渠中的人,从不讲礼法,我们独身进去,定然会有危险。”
谢泉听完,看着前方的那片区域,“阴渠么?”他重复了一遍莉莉丝所说的这个词,随即他问道:“你听说过厄普西隆区吗?”
莉莉丝点点头,“那是被天神遗弃的地方,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们的流放之地,听说进去了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出来。”
“天神?”谢泉笑了一声,“真是传的一个比一个玄乎。”
“不过一群无处可去的人给自己找的容身之地。”
谢泉抬脚往贫民区的方向继续走去,他丢下话,“你回去吧,不用跟着我来了。”
在他们的不远处,一个戴着帽子与墨镜的女人对着光脑说道:“他往贫民区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