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东子和沈魏风两人都想着聚一次已不容易,还是不提那些令人难受的话题,只说些两人都有的经历和过往,慢慢地喝着酒,说着平淡的往事,可情绪这东西是不怎么好控制的,两个男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都卸掉了心防,而东子那股子伤感上来得尤其得快。
“你大学毕业那年很难受吧?我到现在都觉得那年的事儿就没有一件是痛快的。”动了情绪,醉与不醉真的就在一念之间了,那些“集体的记忆”里心灵是绝对相通的,东子说话开始有点不利索,不过脑子还是清醒,当年的那些事他也只有和沈魏风提起。
可这话让沈魏风的眉头瞬间拧在了一处,是苏筱晚最想抚平的那种。
“是,先是我妈,然后是我上铺那个学马列的兄弟,那半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沈魏风多年不曾想起那往事,猛地说起手都微微地有点抖,他端起杯子,把剩的半杯酒喝干。
“当年那事牵累了不少人,你那哥们儿后来是折进去了还是……”东子上的公安大学,管得严,到底和沈魏风那种综合性学校不太一样,很多事情他听说的多,详情并不怎么知晓。
“第二年他就走了,人现在在法国。不过当年他两三次想拉我出去,我都没答应,硬是在宿舍里扛着,我记得当时外面乱哄哄的,全是人声……”沈魏风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着些模糊的哽咽,还有一层淡淡的悔意,眼睛里一片红血丝。
按说,青春里的背叛和渐行渐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沈魏风忘不掉当年的书生意气和那份理想主义抱负,因为忘不掉自然也就难以释怀,心里搁不住的东西再加上解不开,还不如干脆尘封进历史里,眼睛尽量往前看,不去触碰它,硬是当那些事没有发生过,当然他也不想做鲁迅笔下的阿q,但面对这样的过去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算了算了,别提了,全是些糟心的事,你也没错,说实在的,你到底是学历史的,这些风浪看得透,是他们太激进了,你的选择是对的,他去了法国继续搞研究也是全身而退了,不容易,你们如今也算是各得其所了。”东子说是不站队,可出身即选择,他一开口就表明了立场。
“对错已经不重要了,选的那一刻很多东西就灰飞烟灭了,只不过那时候太年轻,总觉得还有以后,其实,哪有什么以后!我记得他第二年走得特别匆忙,我们之间连告别都没来得及。”
沈魏风的感叹不仅因为这桩往事,还因为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苏筱晚。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眼睛里浮上来一层泪,虽然不足以落下,但还是没忍住在他人面前动了感情。
东子看得出沈魏风的伤感,便立刻转移了话题,说他们小时候的玩闹,家属院里的趣事,谁家孩子如今怎样怎样,谁结婚了,谁还单着,再然后就说起他沈家阿妈那一手的好厨艺,又聊起他母亲,说至今都觉得他母亲在书房里作画本身就像一幅画,行云流水似的,他爸当年怎么舍得放手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什么都挡不住她要走的心!”童年的快乐瞬间就在这件事上烟消云散,沈魏风语气很是沉重。
东子只知道沈家忱早几年和沈魏风母亲分开了,但是其他还一无所知。
“走?去哪儿了?”
“出国,那年我正在准备高考,她临走前带我出去吃了一顿饭,问我肯不肯和她一起走,她去跟我父亲谈,我没答应。”沈魏风再度点燃一支烟,眼睛里一片阴翳。
“你可是你们老沈家的独苗,你妈这想法就有点天真了,你同意了,你老子也不会答应的。”其实东子甚至觉得沈家这情况,沈魏风因公出差去国外多少都是个问题。
“我不想去国外,也不打算在国外的大街上看见我妈,我们三人应该各自安好,我老子忙他自己的,我只想把自己埋在历史的故纸堆里,一个人清净地活着,彼此谁也不要打扰谁。”
“看来你比我喝得多,你这想法比你妈还天真!”东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东子酒多了,可脑子一直挺清醒的,沈魏风虽然这会儿也感到有点上头,但是他明白东子的这句话说的是实情。
沈家忱怎么肯放过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奋斗一辈子难道就为了孤独终老?
沈魏风觉得心里一片烦乱。
这天夜里,喝下去的酒一点没能让沈魏风倒头就睡,他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家,费了半天眼力才打开了房门,灯也懒得开,直接倒在了床上。
床尾的那扇窗子外面,一轮圆月镶嵌在漆黑夜空里,城里的繁灯掩盖了闪烁的星光,孤独的月便只好独自散发着光辉,映照这个并不寂寞的夜空。
城里的月亮没有谁真心的去看,除了小孩子偶然的仰视,成年人都是忙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冯村的夜空就不同了,那洁净的天空里是热闹的,欢腾的,无数如钻石般璀璨的繁星映衬着月亮,让人觉得村子里的沉寂都要融进那浩瀚的天空里。
小晚说过,冯村的夜是她此生难忘的美景。
可能就是因为这夜,让他从未像今晚这样思念苏筱晚。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凄婉哀愁,她的一动一静,无不都在沈魏风的眼前飘荡着。
然而,沈魏风的酒到底还是有点沉了,他渐渐抵挡不住那浓重的倦意,慢慢地就要合上眼睛,可这一瞬间,苏筱晚的那些画面便不见了,消失了,像是她这个人彻底从他的世界里离去了似的,渐行渐远,逐渐模糊。
沈魏风又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股不可遏制的恐惧从他心底升起,他在枕上辗转反侧着,恨不得明天就坐火车回去,用他的余生紧紧握住苏筱晚的手,再不许自己与他的小晚这样长久的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