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的一天,风大寒凉,遍地一夜之间飘落的树叶,沈魏风一大早起来换了件厚外套便匆匆忙忙出了门。
这一天,他上午带着从苏长庸家里找到的手绘地图去了所里,和顾所长做了最后一次长时间的谈话,下午将近黄昏时分他才回了部委家属院去见了他父亲,中间还去了厅里一趟。
回来之初,因为想避免和周楚凝各种不必要的碰面,沈魏风只在刚回来时去了一趟厅里的办公室,如今眼看又要走,他就特意在从考古研究所出来以后又去了一下,一上楼就和周处长打了个照面,两人和过去一样毫无芥蒂地热情地寒暄了一番后,他便马上离开了。
从厅里回家是有一段距离的,因为这一天要跑几个地方,沈魏风特意开了车,当时路上车不算太多,但路窄又时常遇到修路占道,所以这段路开了许久,而沈魏风跑了大半天最惦念的就是回家和他父亲的这次见面,以至于他一路上都有点焦躁,烟一支接一支根本停不下来。
每当遇到路口红绿灯或者占道排队,他的脑海里就无法控制地跳出上午和顾所长的那场漫长的谈话。
“如果这张图的真实性能得到证实,那么请所里在今年考古季结束之后给美国那边发一封邀请函吧,请苏筱晚来中国做两年访问学者,您看怎么样?”沈魏风一贯在顾所长跟前讲话很注意分寸,知道进退,而且即便只有他们两人,他也是一以贯之,从无放肆,但今天此时,他语气强硬,态度坚决,顾所长沉默了一下,摘下眼镜,放在了地图上,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
顾所长当然知道这张地图的重要性,也大致能判断出它可能带来的后期工作上的便利有多大,而且一张邀请函也不费事,所里年年都有访问学者的预算,只不过这几年这项一直是空的,如今外请一个来一点不为难,何况里面还有沈魏风的人情,合情又合理,顾所长自然是不糊涂的。
可是,这访问学者要是请的是男的,顾所长是一点不会反对的,但麻烦的是请的是个女的,还是个年轻的女学者,而且还在队里工作过,搞得整个队里乌烟瘴气的,最后还生生把队长也给勾搭走了,这一点让顾所长不能不有所顾及。
“魏风啊,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苏博士的情况回来做两年的访问学者也是绰绰有余,我很乐意把这样的人才留在咱们所里,像咱们辽代那个项目她就完全可以参与进去,也很合适。不过,你想过没有,苏筱晚如今在队里的情况还是有争议的,底下的人对她颇多微词,这个肯定对她日后在所里工作很是不利。而且说实在的,外出多是男同志,就算有些针对她也没有多么恶劣,毕竟她是个女孩儿,男人多少都有点儿怜香惜玉,但回了所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也知道,咱们所里的行政和后勤这块一多半是女同志,说实话,我觉得苏筱晚那脾气在这里工作很是个问题,你想留下她,可也要替她想想后路,那帮年龄大的大姐们哪个是好相与的,她一个美国回来的年轻姑娘心性简单,脾气又直,我是真替她担心啊。”
顾所长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戳中要害,沈魏风如今有些病笃乱投医,首先想到的都是如何给苏筱晚留下铺路,其他的细节问题从没认真考虑过。
“你这样,你母校也是全国顶尖高校,他们那边对访问学者的需求比咱们所大得多,就算请来一两年不出什么科研成果,但至少面子上好看,苏筱晚那简历拿出来亮闪闪的,他们肯定马上拍板了,而且高校那边的外请学者还有教学工作,这对苏筱晚是有好处的,她年轻很适合和青年学生在一起,一周上一两次全校公开课也是很不错的交流。”
这个建议是顾所长临时起意,讲完他自己也觉得合情合理,既推开了苏筱晚这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也算替这姑娘另谋了一个更好的去处,他觉得沈魏风对此应该没有异议。
可情况正好相反,沈魏风立刻表示了反对。
“她曾明确表示过不喜欢教学工作,她的兴趣不在上课,而在科研,在高校科研也是围绕着学生转,特别是考古专业,大半的田野考古都是给学生做大三和研二实习之用的,突破性太小,她没有兴趣,如果是去高校,那她宁可留在美国去世界各地跑。”
话说到这份儿上,顾所长再找不出什么理由去拒绝,他想了想,重新拿起眼镜,再次认真看了一遍这张手绘地图,然后诚恳道:“好,咱们先不谈这么远,如果这张图确实可以帮助我们所在这个项目上取得重大突破,那么我承诺一定把明年这个访问学者的名额留给苏筱晚博士,到时候一定会热烈欢迎她加入咱们所工作。”
车子缓慢通过了排队的车辆,往部委家属院的方向开去,沈魏风觉得顾所长那里的承诺就像木板上钉下的第一颗钉子,虽然看着不牢固,但是毕竟有了一颗,下面的第二颗钉子就是他父亲。
傍晚,正是下班的时间,院门口进出的人要比其他时间密集,沈魏风特意关上车窗,把车快速开到他家那座小楼大门口。
一进门,屋里就飘出一阵饭菜的香气,这真是久违的味道了,沈魏风对这种家庭的记忆已经要追溯到很多年前了。
他进来之前看到了一辆老旧的部里的车也停在家门口,知道他父亲应该是在家,就是不知道他跟前的秘书是不是也在。
他和他母亲一样,很烦日夜跟在沈家忱身边的秘书,这类人就像是这个家庭的第三者,破坏着家里所有的亲密感,制造了完全不必要的各种隔膜。
他母亲甚至当年为了这事摔了不止一次东西,换来的都是沈家忱低声的呵斥。
所以,即便到了他这个年纪,甚至他也算人在仕途,仍然调整不过来这个心理。
因为在当年,这真是一种别样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