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黑,外面的风声也变得更紧,不管是3号院还是4号院,有人的房间都亮起了灯,大半人已经吃过了晚饭,因为屋外寒冷,又进场户外工作了一整天,大家此时都窝在屋里,或聊天,或看书,或三俩凑一起玩牌说笑,只有宋轶房间里的气氛随着时间和话题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紧张和沉重。
宋轶房间的窗户就冲着院子,不时有其他房间的队员去外面打水洗漱,汪辉一个人在院子的墙角下抽烟,一双眼睛不时看向从窗帘里透出灯光的宋轶的房间,真恨不得走到窗下好好听听里面精彩的对白。
可惜,这个时间院子里人来人往,实在没有好的机会。
“你太年轻了,哪里知道我们当年的苦!十年前,我连研究员都没还评上,八九十块工资都是奢望,我和我老伴儿两个人的钱加一块儿都不到一百,还要拿出来一部分寄回老家,那日子难得……,唉!”
老吴说是不喝酒,可说着说着已经一杯下去了,眼睛红得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缘故。
“是啊,我家里那时候也难,我父母是搞科研的,日子天天过得紧巴巴的,手里的那点儿钱也就够供我读书,多的一点儿都没有,不比您家宽裕多少。”宋轶很理解老吴当年的困难,能够感同身受。
“这种家境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什么都完了。”老吴这时自己拿过酒瓶,倒了一杯,直接喝了有半杯之多,宋轶拦都拦不住。
“那年我老伴儿住院了,检查完我没跟她说什么,可她敏感,直觉情况不好,让我别瞒着她,我想了想就把检查报告给她看了,也把医生的建议说了,我想我俩都是相信科学的人,只要大夫说有希望就别放弃好好治就完了。”老吴说到这儿长喘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又喝了点儿。
“可她看完竟然哭了,说后悔为了工作连个孩子也没要,要是她走了,就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她会死不瞑目的。”老吴这下眼泪就真下来了,宋轶听得心里一阵难过,但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就说,瞎说些什么!谁说治不好了!但她也听不进去,光掉眼泪,不搭理我。”老吴说到这儿摇了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泪。
“那会儿我老伴儿在玉水潭总医院住院,我是天天往那边跑,但上午病房查房家属不让进去,我一看附近公交两站地就是五桥,就想着去那儿转转,打发时间,等到了中午再回医院,结果转着转着就跟那边的人熟络起来,直到有一天一个店面挺大的店老板说是有个买卖想请教我,但也不白麻烦我,让我一定帮帮忙。我以为他就是想让我给他们长个眼,看个东西,就没拒绝,毕竟我老伴儿还在住院,我很需要钱。”宋轶听到这儿眉头都皱到了一块儿,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结果,那天我去了他店里,并不是看东西,而是见了一个人,一个一身洋派头的中国人,当然了,后来我也弄清楚了,他并不是中国人,打小就跟家里去了国外,他其实是个地地道道外国人。只不过那长相和中国人一样罢了,中国话也讲得地道,我就从心里没特别把他当做外人。”老吴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大概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为自己感叹吧。
“这人找您聊什么?您一开始没怀疑吗?”宋轶忍不住问。
“怎么不怀疑!可说着说着就不觉得了。他也是考古学家,应邀来中国做访学,因为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也爱在五桥这里溜达,恰巧这家店的老板认识我,他一听说就说想见见我。我对这些说辞一点没多想,觉得咱们国家国门刚开,来的这些外国人对什么都好奇,很正常。后来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西北这边的一些遗迹上,正巧我那段时间在所里看资料,知道岁黄地区的文物办公室在十年那会儿曾在农村收过农民和知青手里的东西,有彩陶,也有青铜片什么的,位置也就在离雨镇这边,这个人对这些也很懂,所以我跟这人说得很是热闹。”
“那后来呢?”宋轶早就放下了筷子,紧张地一口东西也吃不下。
“后来?哼,”老吴一声冷笑,摇摇头道:“后来就散了,那人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握着我的手,一遍遍感激我,说是有时间一定要再见见,难得遇到知己什么的,我一点没多想。结果一出来,那店老板就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这是谢礼,改天再来。”老吴的眼睛里的光就在这一刻黯淡了下去。
“聊天还有谢礼?”宋轶身子都坐直了。
“后来我想过,人嘛,都是经不起诱惑的,没有那钱,我当天晚上就会回过味儿来,觉得这人有问题。可那时缺钱啊,我打听到的进口药的价格可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数,而那信封里的谢礼是我好几年的工资!鬼迷心窍啊!所以我就没跟我老伴儿说这事儿,一个人闭着眼把这事扛了下来,还跟大夫说好,别提药的事,瞒着她。”
老吴这时把剩下的半杯酒都喝干了,眼睛红得更加醒目。
“您后来又去过?”宋轶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
老吴抬眼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点点头道:“后来去不去的还重要吗?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宋轶一听这话,一声长叹,也端起酒杯把酒喝干。
是的,后来就不必说了,那人得了信息做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老吴的钱已落袋,这是事实。
至于这事的影响,不久后就有新闻见诸报端,连沈魏风所在文化厅的那个好事者王处长至今还记忆犹新,老吴那会儿对这事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我其实不后悔!真的。我想过,这辈子我总得为家人做点儿什么,何况我老伴儿那时候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不管我会被怎么惩罚,能为她换条命,我觉得值了!”
宋轶听这话听得心里实在难受,但又没有什么可以安慰老吴的语言,只是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不过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你非单独和我吃这顿饭的缘故是什么了。好了,我也说完了,你回来就跟小沈说说吧,看看所里怎么处理,哪怕是坐牢,我也没二话,做了就得认!这么多年,这事就卡在我心里,今天终于说出来了,我觉得畅快多了,真的!”
这话说得宋轶眼睛里也浮上一层泪,嗓子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但这一刻老吴并没有继续为自己辩白,而是说点其他的想宽宽宋轶的心。
“不过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说实话论原则性现在想想小沈都比我强。去年苏博士那么热烈地追求他,其实想想有几个男人真能扛得住,他不硬是坚持着没松口。后来这次咱们回来,我也看出来了,苏博士也没那二心了,一副铁了心要跟着小沈的架势,受了委屈也不说什么,对队里的工作再不像之前那样朝三暮四,认真劲儿比咱们队里的许多同事都强,这回又勇斗盗墓贼,确实是个有气节的好姑娘,希望咱们所能把这样的人留下来,也算给咱们国家再挽留一个人才吧。你看你们年轻一辈能做到这份儿上,还留着我这老头子干什么!也该是我这样的给你们年轻人腾地方的时候了。”
“您别这么说!老吴,这事我就单独跟您了解一下,您的话到我这儿就算完了,咱们还是好好干工作,这之后别辜负所里,做事对得起自己就行了。”宋轶觉得老吴的话说着跟遗言似的,赶忙安慰他。
“因果终有报,有因就得有果。小宋,你不必这么安慰我,也千万别为我扛着这事,我不能带累了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是你说不出口,我就自己跟所长坦白,也别难为你和小沈了。哦,对了”老吴说着才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他拿起桌上的纸盒,递到宋轶手里,嘱咐道:“这是给你带的,这东西是我以前出去的时候意外得来的,在青海那边的荒滩上,来路肯定没问题,你是学地质的,这东西搁你那儿最合适,好好留着吧。”
说完,老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招呼也不打就转身离开了。
宋轶正低头看手里的这个纸盒,抬眼就看见老吴走了,赶忙在后面喊:“老吴!老吴!”
但老吴根本没有回头,宋轶只好放弃。
他拿着这只纸盒沉思了良久,然后才慢慢打开了它,发现里面装着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灰扑扑的不说,表面疙疙瘩瘩,一点不光滑,拿出来一看,石头的一角已经被横切开,断面竟是偏绿的黄口料。
宋轶心里大受震动,便起身追了出去,可屋外一片漆黑,哪里还有老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