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与那时时隔并不是很久,可就是隔着这不多的日子,沈魏风仿佛感到自己和这些旧物分别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而这两个世界之间并没有门,尽管他是那么想把那个世界的人放过来,但没有办法。
当然了说起来也不是完全一点法子没有,这不,在其中一个较小的箱子里,在一堆杂物的最上面就有一厚叠蒋宇特意带给他的属于那个世界的照片。
新洗出来的照片异常清晰,仿佛那些人和物就在身边一样,握住它们的手要是略热了点就会感到有一点粘,很新鲜的样子。
照片里的工作面如今早已被填平了,只是在照片上还是一个个规整的方坑,这些探方彼此间相隔的宽度仅一人左右,活儿干得利索而干净,方内没有杂乱和堆砌,重要的位置都覆着薄膜,就连压住地膜的木条和砖块都是整齐的。这就是老吴的工作作风,他不喜欢混乱,凡与下探方相关的工具和辅料总是让技工和徒弟分门别类的放好,可这些细枝末节在那时沈魏风并不怎么在意,以至于后来他回忆起当时的工作现场,多是他跟老吴还有苏筱晚三人间的争执和不愉快。
但到了现在就连这不愉快也成了珍宝,因为这三个人,除了他还勉强地苟活着,苏筱晚早已生死未卜,而老吴也在与死神进行最后的抗争,那日子,那艰苦而灼心的冯村的岁月已然烟消云散。
沈魏风用微微颤抖的双手翻看着这些旧时光,他甚至还在交错重叠的人影空隙中看到了苏筱晚偶然露出的一角容颜或是一小片背影,她那束起的长发和那一件件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工装”都在一点点撕扯着他那已经沉底了的心,把那最痛的和最无法面对的又从心的隐蔽的角落里翻腾出来,搅得心里一片天昏地暗。
那么多照片,他越翻越快,尽管越看心里越痛,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到苏筱晚的眼睛,苏筱晚的面孔,他不信这一厚沓照片里就没有一张有她完整容颜的。他咬牙忍着痛快速翻看着,直到在一张众多现场人员的合照中终于看到了苏筱晚那让他心头一热的微笑,可惜这张照片上的人多,所有人的脸都很小,苏筱晚大概是被小雯最后才拉进了镜头,脸上的表情带着临时收拾起来的一丝礼貌性的浅笑,但终归还是明媚的,足够打动人心。
这一晚就这样在断断续续的过去的片段里过去了,沈魏风终于不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回避痛苦,他清醒地看着那过往,把不能面对的冯村的日夜再连缀起来,有他的,也有苏筱晚的,还有老吴的,以及那么多当时为了这个项目付出了辛劳的队员们……
清晨,天亮的时候,一缕有点刺眼的冬日阳光照进了房间里来,随着日头一点点爬升,这缕光慢慢挪到了沙发上,在暂时睡去的沈魏风的身上移动着,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他那有些晦暗的瘦削的面孔上除了一时间挥之不去的疲惫,还剩下孤独而硬朗的线条,在熬过似海一般苦痛的一夜之后,静寂的悲凉在逐渐散去,他到底还是年轻的,阳光稍稍挪动便立刻惊醒了他。
今天他要去医院看望老吴,这个他没忘。
医院里,因为入冬以来心血管基础病恶化而病危的老年人突然增多,病房走廊里满是往来奔走焦急无着的家属,老吴这样的重症因为转院过来一时间没有相应的病房可以安置,现在还在普通单人病房里,只是给配备了各种仪器和监护。
昨天所里工会的人来探望过,今天所长也来了,刚从病房里出来就撞见匆匆赶来的沈魏风。
“来了。”顾所长先开了口。
沈魏风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快进去吧!”沈魏风从顾所长的神情里察觉到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悲伤。
病房里,老吴的老伴儿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一个人,蒋宇和宋轶已经来了,也在跟前站着。
老吴现在戴着呼吸面罩,床边的仪器伴着他的心跳“滴滴”地响着,脸瘦得几乎都陷下去,眼窝附近发黄,已经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
沈魏风走到床边,看到老吴那遍布针孔青紫的手背,本想去握住他手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倒是老吴听到动静,睁开眼来,艰难地抬起手,一把握住了沈魏风将要伸出又未能伸出的手。
沈魏风没有想到,老吴手上的力气还是很大的,手心里也很热,他用力的握了握沈魏风的手,眼睛里满是不能出口的话。
“他现在几乎不能说话了,肺不行了,说不出来。”蒋宇跟沈魏风解释着。
老吴的老伴儿在一旁看着老吴那个样子直擦眼泪。
隔着那透明的呼吸面罩,沈魏风看得出来老吴是有话要说的,他俯下身来对老吴说:“想说什么?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吗?”
果然,老吴更加用力握住沈魏风的手,张开嘴努力说着,只是伴着他剧烈的喘息听起来十分模糊难辨。
为了能听清楚,沈魏风又贴近了些,扭头将耳朵靠近老吴的呼吸面罩,聚集了所有的精神听着,然后口里重复着他所听到的字,复述给老吴听:“不,要,放,弃!”
每个字老吴都听到了,他在枕上点点头。
这艰难的四个字像是从远方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在沈魏风的心里鸣响,也使他和老吴之间产生了一道联系,即便这联系即将生死相隔,但它是可以永生的,也可以不灭。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放弃的!你放心!”沈魏风看着老吴那满是期待的眼睛,郑重地向他承诺,然后便感到老吴那刚刚还温热有力的手彻底松开了。
不过刹那,老吴那本来还努力睁大的双眼便缓缓闭上了,宋轶看了眼旁边仪器上突然下跌的数值立刻紧张起来。….“快,叫大夫!”
最后的紧急抢救就在这间病房里进行,两位当日值班的医生接到消息后快速冲进病房,身后跟着几位护士,所有人都站远些看着他们为夺回老吴的生命做着最后的努力。
但是,很快监护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了令人绝望的一声长长的“滴”声,老吴的老伴儿这时推开了扶着她的众人冲了过去,伏在老吴身上哭泣,边哭边对医护人员摇手拒绝:“不用了,不要再让他受罪了!”
这间病房有一扇大窗,窗外此时正阳光灿烂,而老吴的生命却在这一刻划上了句号,带着他近六十年人生的期许和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病房大楼外,耀眼的阳光和寒风一起裹挟而来,顾所长和沈魏风顶着风一起往外走着,老吴是没有孩子的,他老伴儿一个人很难操持后事,顾所长派了工会出面帮忙料理老吴身后的一切,说了还要给吴大军开一个像样的追悼会。
沈魏风沉默地听着,直到顾所长停下脚步,对他语重心长道:“魏风,回来上班吧,别辜负了老吴对你的嘱托,他是带着遗憾走的,我们就算把他的后事办得再风光都不如你帮他把最后的工作完成更能让他安心,而且我也这个年纪了,还能坚持几年?你才是我们这辈的希望啊!”
就在这时,天上有几只鸽子飞了过去,带着一阵阵鸽哨在天上盘旋,沈魏风寻声抬头去看那些飞鸟,又看了看那冰冻的碧蓝的天,觉得有一股热泪倒着流进了心里,解开了他那冰封了近一个月坚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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