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的动静在这栋小楼里立马回荡开来,沈家忱转过身来,看到他那已经被气疯了的儿子正红着一双眼睛看向他。
沈魏风很像他的母亲,不管是容貌还是才华都有七八分左右的相似,剩下的才是沈家的特点,比如平时隐忍,话少行动多,拿了主意很难改变,让人信服,又难以亲近,脾气实际上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和,发起火来天翻地覆。
所以,在这一刻,沈家忱是有点胆寒的,这是这个为官多年的人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他其实从未怕过什么,顶多对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有些烦恼,而事实上像是他这样的人连烦恼都极少,因为他还有“舍弃”这种的选项,但今日此时,他对他的儿子充满了忌惮,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如何暴怒而起,毕竟儿子是不可能删除的,他除了承受别无他法。即便他妄图用各种方法乃至手中的权力去改造这个早已成年有着独立思考和见解的孩子,他也从没成功过,比起他沈家忱的事业,沈魏风可以说是他今生最大的失败。尽管现在他儿子仿佛在个人问题上已经败在他手下,可沈家忱隐隐觉得,最终惨淡收场的人还是他,后浪总是要把前浪拍在沙滩上,不管你这前浪曾经多么辉煌。
就在几天之前,于雅琴告诉他周家人已经来过,只不过因为他年底忙碌没能见到,但是话说得差不多了,那姑娘她也见了,聊了聊才知道周家这孩子不仅是和他家魏风多年同学,而且早已喜欢魏风很久,只是苦于他一直不肯动心,这两年又跟冯村考古队的美方专家关系密切,现在已经打算放弃,准备接受一个一直追求她的学弟,也是她父亲单位里同事的孩子,总之比起魏风,这个男孩儿相比他们沈家与周家更加相当,周处长的意思是并不敢高攀,目的还是希望女儿婚后幸福快乐,嫁高门也有嫁高门的烦恼,说是一切看孩子的意思,要是周楚凝还存了对沈魏风的希望,他做老人的是不会反对的。而于雅琴的看法是,聊了一下午,她觉得周楚凝委委屈屈还是放不下沈魏风,几次说得眼圈都红了,肯定感情很深,就算是要放弃也是迫于无奈,只不过她一个姑娘家不好开口求人,说是愿意再试试,可并没有什么把握,看着着实可怜。
然而,对于苏筱晚之后沈魏风身边的女人这回事,沈家忱倒是特别看得开,周楚凝也好,或者他部里的老同事家的姑娘也罢,都是可以的,是谁并不重要,至少对于他这个做父亲来说这都不是重点,毕竟他认为他儿子的前途并不需要寄托在女方家世上,而现实点来看,沈魏风更需要一个贤内助型的妻子,那种高官家的女孩儿或者如苏筱晚那种都属于消耗型,全都不是理想的另一半人选,在这个问题上他沈家忱是有切肤之痛的,很不愿沈魏风再重蹈他和他母亲当年的覆辙。….当然,于雅琴认为周楚凝对沈魏风有感情是个优势,确实好过完全陌生的那些姑娘,而且这个也算难得,可即便这样沈家忱也没把焦点集中在老同学周处长身上。他觉得这件事的关键是苏筱晚和沈魏风的关系在破获冯村国际文物走私案后并没有被彻底解除,突发的失踪给沈魏风在心理上留出了过多遐想的空间,这个才是一切问题的核心,不从根本除去苏筱晚在沈魏风心里的位置,以他的了解,哪个女人都别想挤进他儿子日后的生活,因为沈魏风跟他母亲一样,在感情上牛心左性,寸步不让。
所以,今天这场年底的家宴是沈家忱特意提出的,连于雅琴都不知其中真正的用意,还多嘴说让周楚凝过来一起吃顿饭,撮合一下她和魏风,结果被沈家忱严词拒绝,明确表明了,这只是一顿家常便饭,不准横生枝节。
当然,之后晚饭的安排沈家忱没有多管,除了特意派了张秘书和他的车去考古研究所接回沈魏风,剩下的就是现在沈魏风手里的这份手写报告,而这份报告的提交者就是这次专案的负责人,严学东。
他知道他儿子从没有什么时候会像现在这么关心他的工作,那份刻意留在公文包上印有部里抬头的文件他一定会忍不住拿起来看,看过之后的反应大抵如此,虽然比他预期要激烈得多,但是方向是对的。
长痛不如短痛,沈家忱只想一招制敌,毕竟他平时太忙,没有时间跟儿子打太极磨嘴皮子,这件事也不可能假手他人,只能他亲自上阵,既然没得选就得尽快处理解决,夜长梦多,再耗一阵子也消磨不掉沈魏风对苏筱晚无尽的思念,与其漫无边际地等下去,不如给他一个结果,尽管这结果无比残酷,也好过没有尽头。
有结束才有开始,熬过黑夜才能看到黎明。
“这是真的吗?”沈魏风站起身来,拿着那份报告一步步走向他父亲,声音不高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沈家忱这一刻还是谨慎的,看着儿子没有立刻开口。
“爸,这是不是真的?”沈魏风这时已经走到他面前,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然后把这份沾染了酒渍和菜汤的报告重重摔在了他俩之间的边几上。
“这个半月之前就到我这里了,目前没有新的汇报送上来,你知道得是晚了些,可能学东那孩子念及你和他的旧情不忍心告诉你吧,不过你确实在苏筱晚的问题上存在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到了该醒醒的时候了。至于苏长风和苏长庸的旧案,翻案是绝对不可能了,这件事你也最好放弃。当然,苏长风和他女儿确实对我国的考古工作有重大贡献,但这个贡献仅限于你们考古专业,不可能影响我们警方的工作,所以你在这件事上纠结就是浪费时间,我也不能为了你在工作上徇私。另外,学东那边你不要跟人家乱发脾气,他那都是为了工作,不存在欺骗的问题,能说的他一定不会隐瞒,不能说的就算你问到他头上他也还是不能说,保密问题的重要性我想你应该很懂,不用我在家里再跟你强调一遍保密条例了吧。”沈家忱语气沉重,却没有怒气。….其实,此时的沈家忱多少应该发点儿火,俗话说得好,做戏做全套,好歹骗人也要顾及边边角角,特别是这种所谓的“善意的谎言”更需要戏假情真,可惜,沈家忱为官为父都好说,唯独不是做戏的材料,此刻他的冷静深深印在了沈魏风的脑海里,早晚要留下祸患。
“爸,她只是一个年轻学者,一个一心要回国的华侨,她爱的不止是我,她还爱着这个国家,爱着这个民族,不是因为这个,她怎么会愿意从美国去中国的大西北受那份罪吃那份苦?你知不知道这种艰苦是多少中国人都坚持不下来的,她却前前后后在那里苦熬了将近一年!你们……”沈魏风此时的头痛已经达到峰值,额头就像是要裂开一样,要不是绝望和怒火顶着,说不定他真要疼得晕倒在地,可现在他要跟他父亲要个说法,所以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要咬牙撑到最后。
可沈家忱根本不为他儿子的控诉所动,依然沉着脸不吐口,甚至连一丝恻隐之心也没有。
沈魏风无法,只好重归现实。
“好吧,这报告是手写的,那照片呢?照片在哪里?还有这上面说车毁人亡,那尸检报告呢?她只要没被烧成灰,总会留下什么,那些在哪里?在哪儿?!”沈魏风心里的悲愤溢满了胸腔,吼声几乎要把跟前柜子上的玻璃震得掉下来,他身后的阿妈和于雅琴都吓得不敢上前,那可怜的阿妈看到刚刚还好好坐下来准备吃饭说话的父子现在剑拔弩张成了这种样子,难过得直擦眼睛,几次要过去都被于雅琴拉住。
“留下什么和烧成灰有区别吗?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但我们的侦查员是不可能误判的,这两个人从大西北横穿整个中国跑到西南边境,你觉得这数千公里他们有可能在我们这么缜密的侦缉网里藏得严严实实吗?魏风,你对我们的刑侦工作还是太不了解了。所以,现在的情况在我们看来,既合情合理又无懈可击。我可以告诉你,学东已经带人去云南了,等他回来你可以找他证实一下,他在一线工作,像尸检报告和现场照片这样的东西很全,我想条件允许的话他不会介意给你展示一下的。”沈家忱回答得非常冷静,脸色完全没变,一心想着要斩断他儿子那毫无意义的感情羁绊,却根本没注意到沈魏风眼睛里的绝望有多么深重。
若是说跟顾所长沈魏风还能以他的业务作为还击的利器的话,对沈家忱他这个做儿子的真是无论从专业还是位置都注定了一败涂地。
当然,总有那么一天,沈家忱必将遭到他儿子的反杀,可现在他儿子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听凭他的左右和安排。
很快,沈家的大门再一次被重重地合上,门里面是阿妈压抑不住地抽泣和流泪,而门外正在快步离开的沈魏风步履艰难,黑暗中,他感到完全看不清前路,这部委大院里净是高树灌木,稀稀落落的路灯隐匿在茂密的树冠之间,惨白的灯光照不出五米远,可沈魏风想找到出口,找到方向,拼尽全力冲出这令人绝望而窒息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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