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琮目的性很强,进了门直直就往古墨的方向去了。那种长条的宽宽扁扁软硬适中的黑色固体。
这时候没有现成的墨汁,都是用墨条兑上少量的水,均匀使力在砚台底部摩擦,慢慢就有浓郁的墨汁流出来,色泽醇厚,还有淡淡的墨香四散开来。
罗与欣见过罗臻磨墨,知道这事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边罗与欣已经挑了一条镇纸出来,价格偏高,但是总让人有种莫名的信念,觉得自己买的东西格外好。
因为背对门口,罗与欣并没有看见纪琮,倒是纪琮,只一眼就认出罗与欣来。
是她,她也来了。
纪琮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就那么轻飘飘的一瞥,偏偏就认出那背影罗与欣来。
弱不禁风,弱风扶柳。她的背影他明明也没有见过几回,却像是见过千八百次了似的,每每一见到,总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纪琮意味不明的扯了扯唇,心中隐隐有些许欢喜蔓延开来。
身无彩凤双一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想,他们二人之间,大概有这样的缘由在。
纪琮把手背到身后去,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大拇指还无意识的在右手手背上摩挲着。
他的心实际上并不如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冷清。
“罗小姐。”纪琮的声音宛如冰冻上的淙淙溪流,清浅里透出来点与生俱来的冰冷。
罗与欣并不注意身后有人,猛不丁身后传来这么一句不带什么感情意味,甚至语调的平仄起伏也丝毫不明显的短句,心里一跳,立时就回过头来看。
果然是纪琮。
这世界还真是小。以至于相看两相厌的两人,居然能有这么多次不被期待的偶遇。
罗与欣如是想,不动声色地打量纪琮一番。还是那副明显破旧但又整洁利落的打扮。约莫没有什么束发的好工具,自己动手做了一式样简单的竹簪把头发挽在一起。脸上的布鞋已经开了线,隐隐约约能看见他雪白的袜子。
纪琮也在打量她。不错,衣着打扮看起来并不张扬,看得出来扫了轻薄的一层眉粉,她肤色白皙,两颊又涂了粉嫩的胭脂,气色也好,整个人像是一颗熠熠闪烁的明珠。
纪琮眼底闪过满意的神色。珠光宝气最是俗套不过,还是她这副打扮看起来顺眼。
不过,也太明艳了些。纪琮如是想着,有一抹不快的流光飞速从眼底闪过。
看起来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又恰到好处地把自己的优点尽数暴露出来。
还是素面朝天的好。纪琮暗搓搓想着,再往脸上抹一把灰,肤色衬得暗淡无光就更好了。
纪琮的眼神带着侵略性,不必过分探究,是那种你明知道他心怀不轨,偏偏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的郁闷,纠结。
罗与欣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太自然,不过依然保持着那副不太自然的脸孔,笑着跟纪琮打了个招呼。
“纪公子也来了啊。”罗与欣说完这句话,就重新扭过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镇纸。没什么问题就它了吧。反正也不是她用,看不出来好坏。
纪琮不再说话,周身萦绕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罗与欣心下暗忖,这人干什么,过来也不说话,往那一杵,跟个木桩子似的,还是能散发冷气出来的木桩子。
罗与欣想着速战速决,本来就差不多敲定了要这个了,现在纪琮一来,她就更得加快速度结账有人了。
“就这个了,包起来。”罗与欣低声跟伙计这么说,顺手把手上拿的镇纸递给伙计。
伙计得令,眉开眼笑地走了,特意寻了个拿着好看的包装袋,给罗与欣包好。
罗与欣径直走向掌柜的那儿,打算结账,经过纪琮时含笑点点头,不等他有反应就继续朝前走了。
“手。”纪琮忽而发声,简洁短促的一个字,眼神盯着罗与欣几乎包裹成粽子的右手。
罗与欣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眨眼,纪琮面露不快,飞快地扫她一眼,视线如有实质盯着她的右手。
哦,手啊。罗与欣不甚在意地甩甩右手,“挂着了。”
“怎么回事?”纪琮并不满意罗与欣的敷衍,颇具压迫性的目光盯着罗与欣,背在身后的右手也紧紧握成拳头,眼神又执拗得很,看起来她不给个解释不罢休。
“给木木挠了一下。”罗与欣也言简意赅,顿了顿又加上了句,“小伤,刚破皮。”
纪琮紧绷的肌肉线条这才放松下来,整个人的气场也不像方才那么凛冽凄冷了。
思思跟在罗与欣身后,离纪琮最近,他身上的气场变化感知得最为明显。
罗与欣继续走,纪琮的脚步稳稳的扎在地上,见她已经绕过他去了,竟低声叮嘱了句“小心为上。”
罗与欣一哂,并不搭理纪琮,脚下的步子加快,结了帐,飞快地抓起包装好的镇纸走了。那背影,看起来简直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纪琮觉着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绵软蔓延开来,像是沉睡了许久的一枚种子,倏尔遇上水土的滋养,于是伸伸懒腰,扎根茁壮生长起来。
自然而然的,仿佛那枚种子被什么际遇激活了似的。
罗与欣一路快步走,几乎要小跑起来,她也说不清自己在试图躲避什么,或许单纯就是觉得纪琮的眼神看的她不太舒服,于是出于本能地尽可能离他远点。
垂眼看一下手上的镇纸,罗与欣在思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是早早就等在门口的,今天拉车的还是大白,看见她出来,响亮地打个响鼻,兴奋的连两只前蹄都高高扬起来。
罗与欣过去摸了摸它后颈的鬃毛,大白乖乖的俯下头,温顺地任凭罗与欣来回摸了好几遍,温润的大眼睛里亮晶晶的,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那厢纪琮随手拿了一条墨,大眼在掌柜的面前晃了一晃,就算是过了明路,光明正大的揣进袖口去了,一副光明磊落的君子做派。
伙计注意到,这位大主顾挑的这条墨紧挨着方才那位小姐挑的镇纸。平心而论,就他这些年做纸墨生意的经验来看,并不算出挑,甚至只能称得上中上等品质。
没想到他单单挑了它。
伙计若有所思,掌柜的已经笑得满脸褶子,活像朵开的正灿烂的菊花。
“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那掌柜的佝偻着腰,哈巴狗似的巴着纪琮,极力向他推销着自己店里的物什。
“暂时没什么了。有了再来。”一张冰山脸,看起来并不乐意跟这种市侩小人多说哪怕一句话。眉宇轻微皱起一个浅浅的褶皱,看起来过分勉强自己才跟这掌柜的说话。
掌柜的倒也知趣,眼见这位大爷并不乐意搭话,讪讪地闭上嘴,抿着嘴笑得更起劲儿,那谄媚的表情委实惨不忍睹。
纪琮一挥衣袖,撩起衣摆转身走出门去,动作流畅利索,并不再看那掌柜的一眼。
直到他走远了,那掌柜的才回到躺椅上躺下,顺手操起一根细竹签来剔牙。
罗与欣让马车夫停在一家卖糖炒山楂的摊位前,摊主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乐呵呵地收了一串铜钱,把几个油纸包装的满当当的。
罗与欣拿了一颗最大的放到大白嘴边,大白眼睛一亮,显然对罗与欣手上这种人类的吃食十分感兴趣,张嘴一口吞下,嚼巴嚼巴,一张瘦长的马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起来。
“哈哈!大白,好吃不?”给大白的那颗放的糖霜最多,相比其他的而言味道也不算酸。可对于大白这种除了草料之外什么都没吃过的马匹来说实在是无福消受。于是只能眼巴巴看着她们几个吃,一边还吸溜着几乎要流下来的口水。
那老爷爷抄起手来慈爱地看着罗与欣逗大白玩,明看人家都不乐意张嘴了,还巴巴地往它嘴里塞,它勉为其难地又吃了两三个,也就习惯了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试着主动跟罗与欣要过来吃了。
木木今天没跟着出来,要不这会儿铁定要跟大白红了脸,央求着罗与欣也亲手喂到它嘴里去。
大白打个响鼻,嘴裂开一条缝,又细碎的山楂籽从里头掉出来。
罗与欣低头一看,好家伙,全都被嚼得粉碎,几乎又混合着红艳艳的山楂果,猛一看还真认不出这就是山楂籽了。
“籽可不能吃,要吐出来。”罗与欣嗔怪地一拍大白的脑袋,于是大白就学着她们的样子把吃的干干净净的山楂籽完整吐出来,每打一个响鼻,就有一小把湿漉漉的籽落在地上。
果然还是新鲜出炉的糖炒山楂好吃。
罗与欣一边满足地吃着,一边下定决心下次还买现做的拿回家吃。
罗臻对于罗与欣买的镇纸很满意,本来是一位夫子的生辰快到了,他就寻思着要拿什么既不辱没读书人又能入了眼去的物什,这一来二去的,就想到了镇纸。
从前听夫子提过,镇纸这东西可是大有讲究,言语之间全然是对镇纸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