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年就这么成功住进了谢镜渊的院子。
他无视了管家的吃惊,云雀的担忧,以及旁人各式各样的眼神。握住谢镜渊冰凉的手,笑得温润惑人,低声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将军的。”
谢镜渊眯了眯狭长的眼,带着仅有自己知道的讥笑,意味不明:“真的?”
楚熹年:“自然为真。”
谢镜渊不语,内心轻笑一声,只希望对方夜间不要吓得忽然改口才好。
王公贵族的房屋布置都差不多,有的极尽奢华,有的稍显简朴。
但谢镜渊有爵位在身,再简朴也简朴不到哪儿去。花鸟香鼎,团花地毯,古玩珍藏,名家字画,一个不少。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书房的阁架上置着一柄锋寒的长剑——
落渊。
楚熹年看见那柄气息冰凉的冷铁时,心头就陡然浮现出了这两个字。
大燕以武立国,朝堂与江湖息息相关。江湖中设有一榜,名曰千秋,云集天下宗师圣者,十年一替。名入此榜者,无不是世间少有的高手能人。声名传数载,千秋永不逝。
谢镜渊当年手持落渊一剑,于苍岭一战截杀北境数十高手,其中便有千秋榜上排名第六的万骷鬼手何求死,功力可见一斑。
他少年便有此功绩,把同龄人衬得平淡且局促。
楚熹年现在就像一个考古学家,看见什么都想研究一下。他对桌上的公文密信视而不见,睨着那柄封鞘的剑入了神。
“你看什么?”
谢镜渊诡异阴冷的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换个胆小的人说不定就被吓得心脏病发了。
楚熹年不慌不忙,转身对着床榻间养病的谢镜渊笑了笑:“将军这把剑虽封了鞘,却杀气难挡,置于内堂,可镇压妖邪。”
这又不免让人想起坊间传闻。说谢镜渊重病咳血,是因为其杀孽太重,数万亡魂缠身所致。
“妖邪千万,岂是一柄剑就可镇住的。”谢镜渊看似在假寐,实则目锐如鹰,一直在暗中盯着楚熹年的一举一动。
不管对方是不是细作,只“曲阳侯府”这四个字就让他难以撇清干系。
“确实,将军说得有理。”
楚熹年已经可以确定这间房里的密函奏折没有任何价值。雕花架上的书是簇新的,桌上堆积的信件封面墨痕老旧,是去年的。抽屉并未上锁,里面自然也装不得什么重要东西。
唯一值钱的只有那柄落渊剑了。
楚熹年干脆利落放弃了从这间屋子获取任何信息的念头,不再多看一眼。
谢镜渊不喜欢有人伺候,他咳嗽不断,皱眉用手撑着起身,正准备倒杯水,却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做了这些:“将军,喝些水。”
大抵谢镜渊瘦的厉害,楚熹年的手看起来比他还要有力一些。修长的指尖托着一盏天青色的茶盏,雾气袅袅,极是好看。
谢镜渊没接。
正常人遇上这门婚事,不说大吵大闹,但也绝不会如楚熹年这般满面浅笑。仿佛自己娶的不是鬼面阎罗,而是绝色佳人。
谢镜渊忽然攥住楚熹年的手腕,目光阴鸷毒辣,让人胆寒:“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房内没有下人侍候,楚熹年该吓得逃出去才是,然而他只是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提醒道:“将军,我手疼。”
谢镜渊一愣,下意识松了力道。
楚熹年将温热的茶盏塞到谢镜渊手心,依旧是那般斯文儒雅:“将军何故生气,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谢镜渊慢半拍落下手,难免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对方不痛不痒,而他无处使劲。
“你无错,我犯病而已。”
谢镜渊天生邪性,就那么一句话轻描淡写的解释了自己刚才的行为,眼皮子都懒得掀。他似乎料定楚熹年没胆子做手脚,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谢镜渊是男妻,按规矩本该是他伺候楚熹年才对,如今倒反了过来。
“今日天冷,将军好好休息吧。”
楚熹年再没有别的奇怪举动。他关切的替谢镜渊掖了掖被角,以看看午膳为由,找借口离开了房间。
廊下的屋檐挂着成亲那日用的红灯笼,在冷风中摇摇晃晃,红得惨淡。远处的观景湖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偶尔泛起些许涟漪,很快便消弥于无痕。
这座府邸死气沉沉,好似同谢镜渊一样病入膏肓。活人都难免沾了三分死气。
云雀一直守在门外,见楚熹年平安无事的推门出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她迈步上前,欲言又止的叫了一声:“公子……”
眼中难掩担忧。
楚熹年出言安抚道:“无事,我们去后厨瞧瞧,看看午膳准备得如何了。”
九庸持剑守在门外,一动不动,冷酷如渊。闻言看了眼楚熹年,又淡淡收回视线,继续守门。
云雀实在讨厌死了这个黑块头,吊着一张死人脸,活像一尊门神。若不是为了保护楚熹年,她才不会跟这种人一起守在门外。
等走远了,云雀这才小声对楚熹年抱怨道:“公子,此处实在不宜久留,方才守门的那个人身上血腥太重,只怕没少杀人。”
“谁?”楚熹年反应过来她在说谁,笑了笑,“你指九庸?放心吧,他不会做什么的。”
此人在《千秋封侯》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配角。如果说谢镜渊是太子的心腹,那么九庸就是谢镜渊的心腹。他于战场上被谢镜渊救回,此后认他为主,甘受驱使,后来随谢镜渊起兵造反的时候,死在了晋王手中。
谢镜渊的意愿,某种意义上就代表着他的意愿。只要谢镜渊不开口,九庸除了守门巡视,不会做任何一件多余的事。
云雀只得咽下满腹的话,只是她见楚熹年往后厨走去,到底没忍住开口道:“公子,您身份尊贵,何必去那种腌臜的地方。”
楚熹年只回了四个字:“好奇罢了。”
他确实非常好奇——对于谢镜渊的病。
在《千秋封侯》原著中,他确实写过谢镜渊重病这一情节,但却是因为战场以命相搏落下的陈年旧疾,而非什么冤魂缠身。
而如今谢镜渊每日咳血不止,眉宇泛青,唇色乌紫,血液发黑,更像是中毒之症。
楚熹年来的时候,曾经听过一些小道消息。据说谢镜渊的病已经持续了一年,刚开始只是头晕目眩,胸闷气短,后来便咳血不止,畏寒惧冷,遍请京中圣手无救。
一年,日益严重。
楚熹年只能得出慢性中毒这个结论,而下毒最简便的方式之一便是通过饭食。毕竟吃饭是人为了活下去,每天必做的一件事。
胖胖的厨娘虎背熊腰,正在后厨炒菜。她戴着一块布巾将头发包住,数斤重的铁锅铁勺在她手中好似轻若无物,杀猪切肉不在话下。
楚熹年在门外看了半晌,忽然开始有些相信云雀说这个府上都是高手的话了。他迈步走进去,一身雪色的白衫与周遭油烟显得格格不入。
后厨忙碌的仆役见状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便要下跪行礼,却又被楚熹年拦住:“无碍,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温和有礼,笑时如春风拂面,语罢便真的站在原处观望厨娘炒菜,仿佛真的只是过来“看看”。
后厨的管事面色为难:“公子是贵人,何必贵脚踏此脏污之地,弄坏了您的衣裳可怎么是好。”
晋王和太子是死敌,严格来说楚熹年也是晋王那边的人。他无缘无故来到后厨这种敏感地方,万一偷偷下个毒做些手脚,实在没人担待得起。
楚熹年不理,反而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们的饭食也是在这里做么?”
管事一愣,反应过来点头道:“回公子,自然是。”
楚熹年道:“那将军吃剩的饭菜,你们如何处置?”
管事不懂他为何如此问,但还是据实以答,嘿嘿一笑:“将军的饭食都是精贵物,倒了可惜,主子若吃不完,剩下的自然是赏给我们这些下人。”
楚熹年知道这些,只是过来确认一下比较保险。他见旁边的筐子里晒着干辣椒,顺手拿了几个,随口叮嘱道:“将军食欲不振,你们做些清淡的小菜便好。”
管事连声应是,送佛一样把他送出了门外。
楚熹年咬了一小口手里的干辣椒,结果发现古代辣椒和现代的区别不大,把剩下的顺手塞进了自己腰间的香囊。
云雀见状在旁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您可是饿了?奴婢去给您拿些点心回来吧。”
再饿也不能吃辣椒啊,还是干的。
楚熹年却道:“无碍,我们回房吧。”
他现在已经能排除饮食中毒的可能性了。
鉴于古代的某些规矩,主子吃不完的东西会直接赏赐给下人。如果谢镜渊是因为饭菜中毒,那么底下的奴才多多少少一定会有和他相似的症状。
可楚熹年刚才问了,后厨上上下下的人都无病无灾。而且最短的已经做了五年,最长的做了十年,都是不太可能背叛的心腹。
那么,毒只会下在仅有谢镜渊一人能接触到的地方,这样才能避免误毒别人的可能性。
这个地方除了卧房不做他想。
于是谢镜渊刚刚躺下,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见楚熹年又去而复返,推门回来了。他不认为这个白净得像一捧雪似的富贵公子能搅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风云,虽有提防,却无忌惮。
谢镜渊盯着楚熹年,一双眼暗藏兴趣,打算看看他要做什么。
然而楚熹年只是在外间的矮榻上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拍了拍枕头,身形一躺,就那么睡下了。
谢镜渊:“……”
楚熹年双手枕在脑后,虽闭着眼,背后却仿佛长了另一双眼睛,知道谢镜渊在盯着自己,自顾自道:“午膳需得一会儿才好,将军可以先休息。”八壹中文網
至于他,自然也要睡一会儿,就当午觉了。
楚熹年睡觉睡得很认真,仿佛在做什么实验。他竭力放缓呼吸,强迫性让自己入睡。然而未过一个时辰便因为心悸而惊醒了,胸口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
楚熹年缓缓睁开眼,敏锐察觉到了异样。他捏住自己的脉搏,心中默数了六十秒,然后记下心跳次数。如此往复十次,最后发现自己的心跳速度在不着痕迹的加快,眼中悄然闪过一抹寒芒。
这个房间果然有古怪!
楚熹年哗的一下从榻上坐起了身,他转头一看,却见谢镜渊正盯着自己,顿了顿,轻笑一下:“将军盯着我做什么?”
天生一副祸水模样。
谢镜渊纯粹就是闲着没事干,想看看楚熹年在耍什么鬼把戏。然而对方睡了一个时辰,他就鬼使神差的盯了一个时辰。现如今被抓了个正着,也不见尴尬。
“自然是在瞧你的脸,”
谢镜渊又露出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阴冷神情,他漫不经心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对楚熹年勾唇低笑道,“无暇似玉,皎若明月,若是哪日睡沉了,不小心让人划上几刀,那可怎么是好?”
他语气担忧,仿佛真的很替楚熹年担心。
楚熹年浑不在意,他发现了,谢镜渊很喜欢恐吓人。闻言淡淡挑眉,笑着哦了一声:“如此我与将军更加般配,岂不更好?”
谢镜渊再次被他噎的说不出话。
系统也发现了,楚熹年总是喜欢撩骚,还是撩人于无形的那种。它趴在楚熹年肩头,悄咪咪提醒:【亲爱的宿主,千万不要和任务目标产生感情哦】
楚熹年一怔:“感情?你指哪方面?”
【爱情】系统道,【不要产生那种……】
它勉强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表达清楚这种复杂的句意,
【让对方离开你就活不下去的感情……】
否则到时候宿主完成任务,离开此方世界,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楚熹年不担心这一点,他睨着房间正中央的金银螭纹三足香鼎若有所思,随口答道:“放心吧,不会的。”
他的心中,没有爱情。
谢镜渊这种人心中显然也是没有的。
楚熹年的目标除了拯救谢镜渊之余,顺带研究研究这个世界的历史,再无其他。就和他从前写的作品一样,主角只有事业线。
感情线是什么?能吃吗?
系统语气欣慰,趴在他肩上蹭啊蹭:【嘤,那人家就放心了~】
楚熹年轻轻挥开它,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别碰我,谢谢。”
硌人。
系统:【……】
就在楚熹年调查房间异样的时候,梅氏已递了牌子进宫,求见梅贵妃。
“……熹儿素来顽劣,又如何配得上谢将军,齐大非偶,还请娘娘从中转圜一二,在圣上面前出言劝谏。”
梅氏昔年在闺中时便与贵妃是密友,只是因着今时今日的地位之别,说起话来难免再三斟酌,字字恳切。
一名容貌温柔的宫装女子端坐在上首。她颜色未必绝佳,却令人舒心,一整套的东珠头面愈发衬得肌肤莹润。听闻梅氏来意,愁眉不展:“此事本宫已然知晓,只是圣旨已下,又如何更改?圣上金口玉言,端无收回之礼,只盼他二人琴瑟和睦,相敬如宾。”
梅贵妃说了这些话,和没说一样。
梅氏无声攥紧了手中锦帕:“圣上当初赐婚,臣妇便是不同意的,可禁不住娘娘您再三劝说,这才答应,那谢将军实在脾性暴烈,熹儿又如何降服得住?”
她语罢直接起身,重重往地下一跪:“还望娘娘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务必想个法子才好。焦平对晋王殿下忠心耿耿,臣妇对娘娘亦是心中敬爱,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厚颜登殿。”
她已搬出楚焦平,梅贵妃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楚焦平现在是晋王手下第一得力人,只能拉拢,不能疏远。
“夫人说的哪里话,”
梅贵妃一个眼神过去,贴身女史便立刻下去将梅氏扶了起来:“熹年也算是本宫的外甥,本宫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她思索一瞬道:“这样吧,让葛嬷嬷领了本宫的旨意去将军府一趟,让她教教谢将军何为男妻之道,驯化一二。”
男妻的地位与女子没什么不同,一样要守三从四德。葛嬷嬷便是内府专门教导人事的宫女,
这显然不是梅氏心里想要的答案:“臣妇并无此意。”
梅贵妃叹息着安慰道:“葛嬷嬷是本宫的人,但凡熹年那边出了什么事,她第一时间便会禀报本宫,夫人无需担忧。谢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多少少也会顾虑几分。”
……
于是将军府晚间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