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店老板娘一口咬定说,开假种子店的人有点像方腾霄。
太阳甩着尾巴将一道光线穿过店门招牌直射到像钉子一样站靠着钱柜的老板娘脸上,她拿手两次拂它不开就用掌心挡着刺眼亮光跟我俩说话。她一眼就认出我俩曾经为假种子的事分别来过这儿,她说接租这家店铺时跟开假种子店的人碰过面,那家伙模样很像方腾霄只是戴眼镜罢了。说着她随手抄起一副眼镜往昂仰脖子听她讲话的方腾霄脸上一架说,嗯像真像真正像啊。
老板娘说,你戴上眼镜差不多就是开假种子店的那家伙,越看越像。
她说,上次你来这儿我就问过自己,买假种子的跟开假种子店的怎么就像一个人形模子里脱出来的呢。
方腾霄问那我既开假种子店害人又在这该死的店里购买假种子受害你是这意思吧?老板娘鼓起腮帮咀嚼几下被自己的话噎住了,她像赶苍蝇一样拿手一拂斜射下来的阳光再次拿掌心挡住它的炫灼,然后用另一只手比画着问我们买了多少,方腾霄说我十七八斤她十五六斤。老板娘问成棵开花结籽没有。方腾霄说幸好下苗后都及时铲除啦。老板娘扳算指头瞪了一眼说,你俩最大损失不过三十五十七十八十块钱吧,就这种风吹唾沫也犯得着结帮成伙来回奔命?方腾霄说我们,老板娘说什么我们,方腾霄说她,老板娘说什么她,方腾霄说你若知道她是谁的话,老板娘说管她是谁哪怕她是天王老子王母娘娘凡事也都讲成本也都讲划不划算,你们两个活人三番五次吃住乘车花销得多少我一个局外人都清楚难道这账不会算吗?方腾霄说我们不用算账我们决定不惜代价一追到底哪怕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要把假种子源头翻找出来斩草除根,也要把那个你说模样像我的卖假种子害人的家伙绳之以法关进大牢。
方腾霄磨砺着牙齿说,至少判个八年十年。
老板娘问,就凭这点唾沫星子事就能将人绳之以法关进大牢,还想判个八年十年?
方腾霄说能,一定能。他说他敢发誓。
他舐着嘴唇说,最好十五二十年,那就是大获成功了。
老板娘说是吗,该不是你脑子生锈疯了吧。
走进宾馆房间,我突然觉得老板娘也许真说对了。我指着净洁锃亮装了两个浴盆的卫生间叫住了打算回自己房间的方腾霄,我说方腾霄你脑子生锈疯了吧敢住这种价格?方腾霄挫挫双脚搓搓两手撇撇嘴巴告诉我说,他以为我今晚想洗个热水澡。
他说,我要是你,今晚肯定把身体搁在龙头底下让热水冲它个痛快。
我关好门,承认方腾霄是对的。昨天有点不寻常,有人叫我秋菊还说全世界都叫我秋菊,我男人万善庆因此不寻常了小半宵,秋菊啊秋菊啊秋菊啊啊啊啊他直着喉咙嚷得大床地动山摇窗户阵阵颤响。我今晚在家也会洗澡,换干净衣服。我剥光身子站在哗哗热水里面任凭它肆意涤荡时,品尝到了新婚不久顶着煌煌烈日割完整墒麦田甩掉衣裤跳进僻静无人清澈见底水塘的滋味,无比的惬意让我逆转思维敲打起方腾霄的体察人心无微不至。我竭力收拢飘散在腾蒸雾气中的思维开始咬嚼这个人的点滴形状,方腾霄与众不同的笑和恼穿透缥缈气流隐约浮游在眼前,他该笑即笑笑成一朵鲜花瞬间绽放该恼即恼恼成一团怒火顷刻燃烧,不作任何铺垫和过渡。我今生今世第一次体察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我施加的力量,这个名叫方腾霄的人用一件实际损失三五十块钱假种子的事加一个义正词严的理由再加一句凭他的表哥,我就心甘情愿形单影孤跟他上路,打假,走他制定的路线住他付费的房间还被他窥破阴私按他建议拿热水冲洗残留癫狂放纵痕迹的身体。我想,在这种我从小到大迄今绝无仅有的时刻,外婆应该浮现了。
可是没有,外婆沉睡在另一个世界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形迹不见,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