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腾霄在我俩跳进峡江藤缆竹筐急促掠过惊涛骇浪时说他曾经来过这里,中途他又说了一遍,我两次都只见嘴巴翕动不辨声音。爬上崖岸他再说一遍,这次听清楚了方腾霄说书记镇长声称二十年没外人进山根本不对他几个月前就去过那儿。
他说至少我几个月前去过天街村是跟我表哥余天民一道去的。
他仍然称失散重聚的双胞胎哥哥为表哥。
他咬嚼表哥两个字像从前一样肃然起敬奉若神灵。
往前我俩变作两只猿猴四肢着地屏住呼吸连续攀爬两个多小时贴近了一道半块麦场大小的缓坡,阵阵奇怪声响滚落下来像是朝我们致欢迎词。我问方腾霄是否听见坡上有人正站在我们头顶上学羊叫呢。方腾霄说不是人那就是羊的声音。
他说那是羊在叫呀。
他说嗯是天街岩羊。
我跟着方腾霄屏息一翻登上缓坡看见了它们。
准确地说我看见了十来张深陷在颀长绒毛中像是蚀刻着千年岁月的脸,我确信眼前仰面向天唔唔叽叽吟唱的活物是羊是天街岩羊。它们的模样虽然奇特但仍然属于羊的种类,可它们的叫声不是羊的。我闭眼迅速翻查全部记忆包括从小到大亲睹实见包括看动物世界电视甚至包括个人凭空畅意遐想都没有一种羊是这样唔唔叽叽哼叫的。依据我的经验它绝对是人声刻意模仿羊叫。我稳住身体站在那道突兀在千岩万壑的缓坡上神思混乱了很久,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羊在叫唤,可闭上眼睛听见的是模仿羊唔唔叽叽哼唱的人的声息。
有位老人从崖缝棚屋走过来像是要印证和加强我的这种感觉。他用平等姿态招呼着我与方腾霄和十几只天街岩羊。他朝我笑笑再朝方腾霄笑笑又朝十几只天街岩羊笑笑然后分别跟大家说起了话。老人跟我俩说话时用慈祥目光亲吻着那十几张被绒毛包裹着的脸跟它们说话时则同样拿眼亲切抚摸着我和方腾霄的面孔好像我俩和这些天街岩羊以及他本人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人类伙伴。
老人说嗨你们挤一挤挪点地方给两位客人过夜好吗。
十几张脸唔唔叽叽用人的声息回复着老人。
当天我和方腾霄住在棚屋面对升腾篝火听老人聊了大半夜说的几乎都是这些天街岩羊。老人说普天之下只有天街村才有这种岩羊,它们生于天街长于天街没有一只离开过天街而天街村的老人孩童妇女离开它们便寸步难行。老人说,天街村从不宰杀岩羊它们就是天街村人像人一样生老病死最后入土归位葬在紧靠人类坟墓的地方。
老人说天街村横亘云霄只有巴掌大小寸土寸金啊可人们还是挤挪土地专门安葬岩羊。
他说那是从古至今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叫羊冢。
黑暗被天光拿刀割出第一道缝隙时我和方腾霄顶着凛然凉气踏进剑劈陡崖峭壁朝天街村进发。两个人两只羊。方腾霄在前我在后。我俩把天街岩羊长过身体蜷成巨大绒团的尾巴拉放开来拴系到腰间双手握紧磨有硬茧的根部再躬身曲腿变成一副足力拉张蓄势待发的弓箭。老人问我和方腾霄好了没有我俩说好了他便朝两只羊说了声嗨走吧。
老人说嗨——走——吧。
我身子一紧把命交给面前这只天街岩羊跟它走。我今生今世从未见过羊用这种姿势走路。它举起四蹄一寸一分敲打着崖壁天然裂缝形成的三尺石道发出不急不慢叮叮笃笃脆响就像八九十岁的石匠举擎锤凿从容不迫收拾料石让春夏秋冬四季枯荣让少壮老病一生时光让盈亏赚赔眨眼衰荣让一切人世烟尘随着铁石交击散漫化解飘扬流逝。我肉身灵魂压缩成尖锐一点随它而去。天地瞬间倒置盘旋跳荡。穹空急促跌坠轰然扣压。崖壁倏地坍塌石掩土埋。我跟着天街岩羊走进剑劈陡崖就像走上了外婆说过的鬼关冥道。外婆说走过那儿就喝了迷汤头昏脑涨茫茫然记不住往世今生然后再世投胎啦。我问既然喝汤迷魂忘了一切那鬼关冥道听谁所说从何而来。外婆说确凿有人走过记住了它并告诫世人啦。我问这个人凭什么?外婆说就凭啊怦然一念罢了。
外婆说就凭怦然一念。
外婆说人想穿了搁下了就什么都不怕啦。
外婆说,秋丫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要害怕不要错过。
我相信外婆化身为我这才平安穿插了那座绝世天险。当我和方腾霄耗费大半天时间透过朝阳夕晖披着最后一缕霞光走过崖壁从天街岩羊身上收回了自己的命魂时阵阵唔唔叽叽如同人息的羊声簇拥着扑面而来,十几张深陷在颀长绒毛中岁月蚀刻的脸后面又冒出了一张真正的人脸,是我上次在镇上见过的天街村村长。
天街村村长最初一刻把方腾霄当作了余天民。方腾霄说错啦。村长说你没错是我们错啦你是铁语铜言铿锵作响我们竟然小人贼心无端猜疑,这是天街村人从古迄今第一次不相信天街村人哪我这个当村长的要在你跪誓的石碑跟前扑通认错啊。方腾霄说错啦。村长说你没错啊。方腾霄说错啦真错啦我叫方腾霄就是从小送在姑妈家长大的那个双胞胎弟弟,几个月前一道来过天街村,现在想起来了吧。
村长愣怔恍然点点头问起了余天民。
方腾霄说他有重要事情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他说嗯于是我俩来啦。
我和方腾霄用足两夜一昼纵情亲吻了深藏云空隔绝人世的天街村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泥一水一肌一肤全部躯体。我俩挨门逐户叩访每一位村民实地勘察每一块水田旱地双脚走过每一条田埂两眼扫视每一片山林俯身琢磨那条神秘怪异青条细砖残街尽兴捧喝百年盐井千载塘水虔诚瞻仰人类墓地岩羊坟冢以及余天民蘸血跪誓的那座石碑。
在此期间,方腾霄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我耳边重复回荡响遏行云。
方腾霄说你都一眼望穿没有秘密啦。
他说往下没有任何秘密啦。
天街村人把父母骤然逝世的双胞胎中的弟弟送给山外姑母留下哥哥余天民抚养长大送进只有一个老师两个学生的本村学校就读。出身天街村的老师年衰辞世前两个学生亲口誓言出山不负师嘱完成学业,他俩走过剑劈陡崖松开岩羊尾巴之际余天民被山风打个趔趄,身后同学舍身搀扶随即跌落崖底尸骨无存,余天民当天回返天街村面对祖先父母恩师同学亡灵面对乡亲山林田土水塘盐井残街人墓羊冢朝村中那座神圣石碑扑通跪倒割血写下一个誓字,他承诺大学毕业八年之内打通剑劈陡崖开辟一条通衢阔道让天街村连接外面的世界让它真正从云端降落回归人间。
真的没有秘密了。就像嚓啦一响撕破了覆盖在传奇故事上的窗户薄纸将其中所有的弯曲转折都一眼望穿啦。
余天民逐渐清楚那是一笔天文数字,这才明白早年曾偶有官员进山当众承诺事后反悔酿成空话假话此后近二十年无官再敢哪怕远眺天街村一眼,可他决心兑现誓言本硕连读,毕业他去南方,前两年历尽坎坷卖报纸送牛奶擦皮鞋捡垃圾做门房,第三年运气转好蓝领灰领白领,第四年返回北京创业年底遇挫亏损,第五年他无意中得知daa跨国集团以极低成本极高盈利在中国大陆偌大市场就像蚂蟥贪婪嗜血赚得盆满钵满于是心中怦然一念萌生去姑母家寻找从小失散攻读影视表演兼修编导的双胞胎弟弟重返天街村,并说动弟弟联手上演了一幕为daa跨国集团当spy打假弄来那笔确实属于天文数字的巨额奖金作为打通剑劈陡崖的专款,由方腾霄亲手以余天民名义汇到了辖管天街村的镇上。
正像外婆说的,就凭心中怦然一念。
传奇故事中孪生兄弟见面时曾有异议。弟弟说不就一句话嘛就当没说就当是假的就当它是空气犯得着如此押赌廿年铁窗半世前程吗。哥哥说天街村人话一旦出口它就是魂就是命就是他的一生你跟我到那儿走一趟就明白啦。弟弟跟着哥哥亲历天街岩羊天险绝壁田地山林水塘盐井残街人墓羊冢最后目睹那座村中圣物石碑上蘸血写下的誓字,他心中顿时无端升腾而起怦然一念。
是的,怦然一念。
从踏进天街村到离开我不止一次都在想,嗨怦然一念。
我俩告别时天街村村长再次问起了余天民。
方腾霄看我我看方腾霄他又看我我又看他最后两人一齐应答。
我俩回答他有重要事情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哪。
我和方腾霄齐声说嗯于是我俩来啦。
我们依旧顶着夜空裂泻而下的第一道天光穿插剑劈陡崖。方腾霄在后我在前。两个人两只羊。划过绝世险壁的那条白线两头各有一群天街岩羊。我拿不定是先前两只还是另外两只。我俩再度置身鬼关冥道经历天地倒旋穹空翻转崖壁崩裂花大半天时间透过朝阳夕晖披着最后一缕霞光回到了突兀在千岩万壑的那道缓坡。像极了人声刻意模仿的唔唔叽叽岩羊吟唱犹致欢迎词咿呀前来。就是那个瞬间方腾霄在我松开天街岩羊长过身体的尾巴看着它蜷回一团绒毛时开口说话了。
他说你看见头顶那根钩子一样的石柱了吗。我说看见了。他说你抓紧它了吗。我说抓紧了。他说你真稳住身子了吗。我说稳住啦。他说好吧回头看吧。
方腾霄说喏他就走到这儿被山风打个趔趄幸好同学舍身搀扶才算获救。
方腾霄说那个同学摔跌谷底啦。
他说看哪就是这儿。
方腾霄说着抬脚将引领他走过险壁的岩羊踢下了悬崖。
他奋力一脚将那只岩羊踢下了悬崖。
我挣脱深渊无尽吸力稳住魂魄目睹岩羊折身而下在一道石壁撞飞了一只角再反弹在另一道石壁撞飞另一只角然后直落崖底留下一串我认定不是羊叫绝对是人声的凄然惨响。
我说方腾霄你疯了吧。
方腾霄说我是疯啦。
他说你刚刚目睹我把一只天街岩羊踢落悬崖啦。他说天街岩羊在天街村不是羊而是人像人一样生老病死然后入土归位葬进跟人墓并列的羊冢啊。他说请你作证我欠了天街村一条命啦。
他说请你作证。
他说我欠了天街村一条命。
他说嗯我欠了命就得留在这里。
他说你得独自回家啦。
他说我得留下等着绝壁天险变成通衢大道那一天啦。
我第二天平安返家。
我双脚跨过门槛劈面撞见我男人万善庆像瞪视陌生人朝我木然呆愣才想起几天前关闭手机忘了发个短信。
我打开手机,吃早饭吗吃中饭吗吃晚饭吗加上一长串惊叹号吱吱乱叫接踵而至堆砌如山。
万善庆侧耳倾听吱吱响声似乎弄明白我是谁了。
他说我想起来啦。
他说你是秋菊。
他说全世界都叫你秋菊。
我说万善庆你疯了吧。
他说我是疯啦。
我男人万善庆说着两手一抄一捞将我高举头顶冲进房间掼在床上咔啦纽扣粒粒迸飞嚓喳内衣片片裂碎。接着,他扑身张嘴扫射出无数秋菊秋菊秋菊秋菊啊秋菊啊啊秋菊啊啊啊啊啊啊啊将我霎时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