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景碤撩开车窗遮帘看着卫府门前停着的马车,面色微凝。
“要拦下他们吗?”下属在一旁问道。
景碤摇头:“你带四个人随他们上船。”
走水路要两个月,他走陆路快马回京,便是如此最少也要半个月才能到京城。
景碤放下帘子,头抵着车壁,心脏忽上忽下,惴惴不安,苦笑一声,真不知该不该感叹一句缘分。
娘子竟然真是卫家小姐。
且他又从头到尾,亲自查探过一遍,细枝末节,桩桩件件都对得上,他在孟纾丞收下办差十几年,从未出过纰缪,这一回,亦是如此。
景碤不知回京后如何向孟纾丞开口,坐立不安,索性等马车驶出康宁桥,立刻起身走出车厢,命下属牵了马来,迎着冷风奔驰而去。
此时孟纾丞的船队也即将停靠通州码头。
卫窈窈坐在塌上,手里端着一只茶盏,眼珠子跟着进进出出抬着箱子的仆妇们转动,忽而肩膀一沉,她手抖了抖,抬头看到孟纾丞。
她呼了一口气,捧着茶盏含着杯沿啜了一小口茶,不管孟纾丞,继续盯着仆妇们看,裙底传来咚咚地拍打声。
孟纾丞坐在她身旁,轻轻地说:“紧张了?”
拍打声停了片刻,卫窈窈又举起茶盏,掩饰般地递到唇畔:“谁紧张了?”
可她藏在裙底的脚控制不住地抬起,拍下,抬起,拍下。
孟纾丞唇角微弯,手掌碰到她的膝盖,微微一按。
卫窈窈抿唇若无其事地并起脚:“做什么呀?”
“别担心。”孟纾丞声音温和。
卫窈窈手指摩挲着茶盏底部,许久之后,才小声说:“我真要去你家吗?”
她刚说完,就感觉到抚在她膝头的手掌收紧了一下。
卫窈窈隐约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
“沉楹堂栽了半院红梅,入了严冬红梅绽放,虽不及你喜爱的玫瑰,却也娇艳清绝,况且不是还想等到明年盛夏看月牙湖的萤火虫,如今都不感兴趣了?”
孟纾丞面色沉静,轻柔地说着话,像是循循善诱的与她讲道理,又像是指责她不讲道义,忘了说好的事情,心生怯意。
卫窈窈知晓像他这样脾性的人,是说不出指责之言的,绝对不是第二个意思,但心里莫名就有些羞愧。
“我没有说不去呢!”
观察着孟纾丞的神色,卫窈窈就知道他没有相信。
“我,我只是有些,有些……”卫窈窈咬了一下唇,“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还不许我忧虑的啊?”
“不能这么霸道的。”
孟纾丞淡淡地笑了笑,缓缓握住她的手,安抚地般地拢在温暖的掌心:“嗯,是我不好。”
他像哄孩子一样,卫窈窈顺着杆子往上爬:“反正你要陪着我。”
孟纾丞笑着点头:“好。”
船体重重的一震,靠岸了。
卫窈窈又开始有些紧张了,眼巴巴地望向孟纾丞,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孟纾丞牵着她从塌上起来,走到衣架前,先拿起猩红披风为她披到肩头,手指不经意擦过她下颌上的软肉。
卫窈窈怕痒,唇齿中溢出来一声笑,反射性地缩了下巴,把孟纾丞的手指压在柔软的脖颈中,她脸一红,不好意思了:“我自己系。”
孟纾丞顺势收回手,绕过她,从如意卷云翘头上取下的帷帽。
帷帽薄绢垂到卫窈窈颈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扬再自然垂落,她精致明艳的面容若隐若现。
景硕站在舱门口:“三老爷,二老爷与几位公子上船了。”
秦靳舟已经率先带着锦衣卫将底舱的犯人押下船,这会儿船上只剩下孟纾丞的人。
孟纾丞看向卫窈窈。
“我看得见路。”卫窈窈掀开薄绢,冲他眨眼,美目晶亮灿烂。
孟纾丞抬手帮她把薄绢放下。
孟二老爷孟昆刚带着子侄走上甲板,就看到了孟纾丞的身影。
孟沛和宋鹤元站在他身侧,孟二老爷的几个儿子早他们几年出身,现已经入朝为官,不曾过来。
而孟二老爷刚外放回京,在家休息,也有空闲来迎接孟纾丞。
孟沛小声问孟二老爷:“二叔,三叔身边是不是有个女子?”
孟二老爷脸上笑容不变,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咬着牙说:“你今日老实些。”
“若惹出事非,你父亲定饶不了你。”
一旁还有诸多孟氏旁支的叔公兄弟,孟沛知道轻重,不会做出丢了国公府的脸面的事情,况且,他还指望着有下次出来的机会,怎么也不可能在这儿惹事。
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三叔与一个女子走得近,忍不住好奇!
他老实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二叔。”
孟二老爷嗯了一声,迎上去。
孟沛靠到宋鹤元右手边。
宋鹤元打量着被护卫们簇拥在中心迎面走来的孟纾丞,暗暗评价,倒不负外界的传言,目光微移,看到走在他旁边的红色身影。
宋鹤元愣了一下,只觉得眼熟,再要仔细端看,孟二老爷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
孟沛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二哥我们也过去吧!你还没见过三叔呢!”
宋鹤元压下心底的疑惑,与他往前走。
“马车已经备好,先去驿站休息一夜,明早启程回京。”此刻正值傍晚,天气已经凉下来,晚上不适合赶路,孟二老爷说道。
“辛苦二哥安排。”孟纾丞微微一笑。
卫窈窈隔着薄绢偷偷打量孟二老爷,他相貌与孟纾丞有三分相似,只是气质更为和煦圆滑,他们孟家的人相貌都挺出众的。
“叫二哥。”
卫窈窈呆了一下,才发觉孟纾丞在和她说话,她下意识地听从,微微屈膝,对孟二老爷喊了一声“二哥”。
孟二老爷虽然刚让孟沛规矩一些,但他也觉得稀奇,毕竟孟纾丞后院干净,甚至干净到有些不寻常,使他看上去不像身处权利漩涡中的为官者,倒像是在深山修行的道人。
孟二老爷正色,和善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待他们重新聊起来,卫窈窈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羞,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脸红,又听到有人给孟纾丞问安:“三叔。”
那便是孟纾丞的侄子了,卫窈窈将注意力放到来人身上,这两个侄子倒是比孟二老爷长得更像孟纾丞,五分相像也是有的,只是太过年轻,虽各有风姿在同龄人中也为佼佼者,但站在孟纾丞身旁仍是黯然失色。
卫窈窈不怎的,心头竟生起一股与有荣焉的感觉,她悄然抿唇笑,薄绢轻轻地扬起。
她在观望来人时,宋鹤元和孟沛也在瞟她,孟沛只是单纯的好奇,但宋鹤元却是在确定什么。
宋鹤元瞥过那道身影,帷帽遮住面容,只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再往下是猩红色湖绸披风和蓝缎暗花遍地金裙,手中握着帕子,腕部悬着嵌绿宝石的金镯。
刚压在心头的疑惑又翻涌上来,身形,衣着风格太像了,薄绢忽然微微掀起,他定住心神,任由那女子红润的唇瓣和鼻尖那颗痣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
一瞬间,宋鹤元心头震动,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那惊鸿一瞥的半张脸太像卫祎了!
不对,这肯定不是卫祎。
“二哥?”
“二哥?”
宋鹤元的思绪被人打断,他还未来得及掩饰面上的难以置信,就抬眸撞上了孟纾丞沉静的眼睛。
宋鹤元这才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
仲秋时节,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他喉咙滚动,勉强维持笑容:“二叔。”
孟纾丞敛眸,微微颔首。
“下船吧。”孟二老爷为孟纾丞引路。
孟纾丞垂下手臂,借着道袍的宽袖握了一下卫窈窈的手,不过转瞬即逝的动作,只在卫窈窈手心留下了一丝温热和酥麻。
若不是残留的触感,卫窈窈都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了。
她看孟纾丞,他衣冠端肃,平视前方,脚步稳重,哪里能会发现他是做小动作的人。
卫窈窈跟上他的脚步,没走几步就发现孟纾丞在故意放慢步伐速度。
旁人看不到的帷帽内,卫窈窈嘻嘻一笑,不紧不慢地跟着他,那股紧张感褪去了许多。
“二哥你今天怎么了?”孟沛关切地问宋鹤元。
宋鹤元掌心冰凉,冒出了虚汗,他握拳勉强笑了一下:“无碍。”
孟沛便当作他是头回见到三叔,紧张了,拍拍他的肩膀:“没事。”
反正害怕三,孟沛顿了顿,敬重三叔的人不止他一个呢!
随着人群下船,宋鹤元摇了摇头,晃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方才冒出的念头着实可笑,那怎么可能呢!卫祎现在应该在江阴,他稍稍冷静了一些。
不过转念想到派出去的那几个人,他们效率实在低下,这都几个月了,竟然还未回来,他看着孟纾丞身后,配着刀的护卫,眼里闪过一丝野心,心想还是要有自己培养的心腹才好。
便是如此想,宋鹤元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道身影。
见他们走到车架旁,孟纾丞停下脚步,十分自然地朝那女子伸出了手掌,像是经年已久的习惯。
宋鹤元扯了扯唇,倒是发现了这位三叔和传言中不一样的地方,他垂眸无趣地转过身。
就在这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娇声从不远处传来:“我自己可以,不用你扶。”
宋鹤元猛地回首,却只看到消失在车厢外的一片红色衣角和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的孟纾丞。
孟纾丞手掌纳入宽袖中,唇角的弧度未收敛,眼皮微掀,坦然地看向宋鹤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