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淮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他自己做了饭,整理了床铺,一切收拾妥当后愣愣地躺在床上发呆。他原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没有,他很快就睡过去了;也并没有做噩梦。
这是好事,第二天醒来后的他对自己说。
可是他怎么也无法不去想,回到了王府后的柯渡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何冕可不是个很和善的人。或许先前是,但如今呢,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柯淮行想起柯渡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立刻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
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些现在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想道。
是柯渡选择了离开。他已经离开了。
柯淮行感到喉咙干涩疼痛,他知道自己的病有点复发的趋势,就打算到厨房里煎点儿药。下床的时候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昨天柯渡走前放在那里的那把匕首。
柯淮行的心突然就缩了一下。
他昨日刻意忽视了这把放在地上的匕首,没有把它收起来。可是眼下他手心紧了紧,终于还是俯身把匕首拾起。
最后那把匕首被轻轻放在了柯渡原先住的房间的床头。
柯淮行一整天都没有开口说话。在柯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之前,他偶尔会在做闲事的时候哼哼歌儿或是自言自语几句;柯渡出现后,他就同柯渡聊天,逗柯渡玩儿。如今柯渡走了……他似乎一下失去了开口的欲望。
除了这种麻木般的情绪之外,柯淮行似乎倒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伤感。
柯渡离开后的第三日,柯淮行开始认真地思考离开这里的必要性。
不单是为了躲避何冕的追杀。
只是当他看到这座小院里的某些地方,如厨房,院子的石桌,梨花树,侧院敞开的房门……时,他总是有一种不愿再在此待下去的抗拒。
柯淮行考虑了很久,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以往他烦心的时候,就会选择到村子里去逛一逛,在那种热闹又温暖的环境里,他的心总是能够放松下来。于是这一回他也去了,在出发之前他看着纷扬的小雪心怀侥幸地想:这样大冷的天,李婶应该不会做花糕了。
事与愿违,他一踏进李婶家的院子里,那善良好客的女人就笑容满面地端上来一盘花糕,热情地请他吃。那种熟悉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柯淮行的鼻腔,他呼吸一滞,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眼前的情景无法不让他联想到,柯渡端着一盘放多了糖的花糕忐忑地站在他面前的画面。
柯淮行婉言谢绝了李婶,只坐在院里一边逗着孩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李婶聊天。忽然,李婶问他:“哎,上回和柯大夫一道来这儿的那个俊小伙子哪,今儿怎么没见他?”
柯淮行僵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答:“年关将至,他回乡去看望爹娘了。”
“喔,是咧……那是个好孩子。”李婶一边缝衣裳,一边温柔地笑着摇摇头,“上回那孩子来问我,能不能跟我学做花糕……我就打趣他,是不是做给柯大夫吃的,他脸一下子红的哟,像染了胭脂似的。怪腼腆。性格好,模样儿长得也俊……”她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眼自己还在满地爬的小儿子,叹了口气。
柯淮行坐在那里安静地笑,心里却一抽一抽地疼。
竟然没有办法逃离,就算离开小木屋来到这个村子里,都无法短暂地逃离那个寡言的青年的影子。
他好像在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柯渡已经离开了,回到了那个冰冷的王府,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回来。
这一晚柯淮行终究还是做了噩梦。
梦里,他独自一人站在南安王府那扇朱红的大门前。门紧闭着,他有些茫然地想:他是来看望他的旧友的。于是他伸手叩响了门,大门敞开,然而眼前没有旧友的身影——他出现在一所阴暗的地牢里。他看见地上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血流得满身都是,原本雪白的囚衣被染成暗红,破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那人躺在血泊里,身子还在痉挛,脸色苍白得吓人。突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眼里都是血红的,他徒然地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像在试着伸手,但他仅剩下的半截胳臂不能支撑他做出完整的动作。
梦境里的脸总是模糊的,然而柯淮行就是看清了他蠕动的唇是在说些什么。
是在说——
先生。
他猝然惊醒。
柯淮行拥着被子哆哆嗦嗦地坐起身,一刻也没带犹豫地翻身下了床。他急迫地冲到一个柜子前,粗暴地拉开每一格的柜门,抖着手在里头翻找着什么东西。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了,许多东西被带着掉了下去,一个圆滚滚的小药瓶忽地从柜子上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被匆匆地摔上,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风雪中。
天将亮时,南安王接到外院侍卫禀报,一个自称为柯淮行的人在王府门外求见。
何冕愣在原地。外院的侍卫并不知道柯淮行这个名字在南安王这里的意味,只是安静地低头等待何冕的指示。何冕沉默了很久,道:“让他进来。”
侍卫领命离去,何冕猛地站起身,在案前踱了几步又停下。
他最终回到他镶金嵌玉的宽大座椅上,端正了发冠和衣襟,以他一贯的久居上位的威严气派,等候着贵客的到来。
柯淮行走进书房,向何冕行了个礼。
在来王府的路上,他想得很明白了。
那个噩梦催生的是他的一时冲动,但在冲动的背后,他确也是那么真实的、火烧火燎地担忧和挂念着。他要把那个人带回来。
这一趟若是不成功,他的命也必然要折在那里了。
然而他这二十余年里,有过天真烂漫的童趣,体会过走南闯北的快意,曾锦衣玉食成为座上宾,也曾东躲西藏做个狼狈的逃犯。他觉得这些已然足够了,唯有一样滋味他还不曾感受透彻——
是仅短短数月却深沉彻骨的真心交付。
那样的日子体会过了,就再也不会愿意回到从前。无论如何,他想要赌这一把。无论成败他都是不亏的,因为若是那个人带不回去……那么他一个人继续过以往那种百无聊赖的日子,也与死无异。
这厢何冕半晌没有说话。
饶是做了再久的准备,乍然面对昔日的好友时,何冕还是难免沉默下来,一时吃不准该拿出怎样的态度去开口。
他说:“你倒是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本王眼前。”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为话语中违心的熟稔意味所惊。他的心里霎时漫上一种难言的羞恼,就像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被好友的一个恶作剧给毫不留情地作弄了一样;但他毕竟不是个小孩子了,他们所正面对的,也并不是一个可爱的恶作剧。
“我想来向您讨个人。”柯淮行说。
何冕冷冷地笑:“讨那个在牢里头的影卫?”
即使事先预想过这样的可能,在听到“牢里头”几个字时,柯淮行的心还是狠狠地一跳。
何冕用挖苦的语气继续说:“你可真深情,为了那么个小东西主动讨上门来送死。如意那时那么喜欢你,她知道你是个……断袖吗?”
不知怎的,提起那个影卫,让他突然间产生了旧事重提的勇气,仿佛捉摸到柯淮行的软肋让他安了心,让原本应是刀戈相对的会面变得出奇平和起来。
柯淮行坦坦荡荡地说:“她不知道,但如今殿下是知道了。除了殿下之外,这天底下还有几人能知道呢?”
他这话让何冕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年幼时,两个孩子互相攥着手紧张地交换自己的小秘密。他飞快地将自己从这微妙的情感中抽离,嗤笑了一声。
柯淮行不动声色,手却捏紧了袖子里的药瓶。
长久的沉默,他在沉默中犹豫着是否要以手中的东西给自己争取最后一点转机,但何冕忽地打破了沉默。
他扔过来一个小瓷瓶,道:“你吃一颗,本王就放了他。”
瓶里头是一粒粒的红褐色小丸。柯淮行倒出一粒在手心看,何冕在前头漫不经心地说:“穿肠的毒药,你吃一颗,把你的小东西接回去,让他给你收尸罢。”
柯淮行眉毛抽动了一下,盯着那药看了很久,就将药给吃了。他抬头对上何冕冷冷的视线,忽然忍不住笑出来。
“哥哥我跟药打了十几年交道,你就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我?”
恍然间,年少时轻佻散漫的笑又浮现在唇边,连尾音都带起玩世不恭的上扬。何冕看了他一会儿也笑起来,他笑得像是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下挣脱,像是坠入冰湖又死死扣住了岸边的一处着力点,像窒息了很多很多年又再次拾回了呼吸。
他笑着笑着,就闭起眼来,说:“淮哥。”
“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京城了。”
杨柳春风,新露晨流,漫山桐花铺就洁白雪色,连风里都带上些清冽又灼烈的气味。那孩子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向不远处一方承载着欢乐与期盼的小窗子走去。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到底是往事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