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你知道我的答案。”
长久的沉默持续到法拉利开进地下停车场,林冬终于开口。未待唐喆学回应,他又说:“现在办案呢,专业点,私人问题等下班再解决。”
唐喆学默默地咽下口气,降速缓行于停车场的通道内。就在这栋位于金融街中心位置的写字楼三十二层,是新浪潮华南分公司的所在地,全玻璃外层的建筑,站在玻璃墙边俯瞰而下,全市最繁华的地段尽收眼底。
李媛在这里工作,停车场d区七十六号车位里,停着她的minicooper。d区全是月租车位,虽然正对李媛那辆车的车位空着,但有自动识别车牌号的地锁,别的车停不进去。林冬让唐喆学在车上等着,他下车去找保安配合工作。
不一会保安就拿着钥匙过来打开了地锁。唐喆学看那保安对林冬客客气气的,问:“你跟他说是在办案?”
“没,我说是他们物业集团老总的朋友。”林冬转脸看了看稳稳趴在车位里的超跑,“服务业干久了都是见人下菜碟,开好车的,他得罪不起。”
“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怎么练出来的?”
“我比较倾向于称之为随机应变,是侦查员的基本素养。”
“所以以后你说话我得挑着听,不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听出对方那满心被拒的不满,林冬压着脾气说:“我没对你说过一句假话,从来没有,二吉,我不管你如何处理负面情绪,但眼下我们正在追踪一个失踪长达十年的女孩,办案过程中没有对彼此的信任更妄谈默契。除非你现在不想干了,我可以立刻给史队打电话,让他派车来这接你回东湖分局!”
最后一句话语气稍重,唐喆学明白,林冬生气了。必然的,比起他的挫折和委屈,樊丽的下落更重要。如果她真的遭遇不幸,哪怕是能找到骸骨也算对她的双亲有个交待。
“对不起,组长。”他态度诚恳地向林冬道歉,“是我不专业,我不会再把个人情绪掺进案子里,就别轰我走,我不想……不想再看到你睡车里了。”
话一出口,唐喆学自己先愣了。原来从第一次看到林冬蜷缩在车后座上的画面时,他就想好好保护这个人了。这情景太常见,在其他同僚身上,甚至他自己也在车里睡过好几次。然而没有谁蜷得像林冬那样紧,仿佛置身于子宫的胎儿,只有这方寸之地可供容身。
极度缺乏安全感,却无处倾诉。
有辆车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林冬的声音几乎完全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中——
“记着,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被人可怜。”
—
六点十分,李媛如他们预期那样的出现在mini旁边。她正要伸手拉车门,停在正对面的法拉利大车灯无声闪动。
“李媛?”唐喆学喊她,伪装出的不确定语气简直完美体现了侦查员的基本素养,“你是李媛么?”
李媛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唐喆学?”
“对,我刚下电梯的时候就看着像你。”唐喆学这才上前几步,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你在这工作?”
“啊,是啊,就在楼上。”李媛说话的时候,视线不由自主地瞄向唐喆学手里的法拉利车标钥匙。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的惊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遇见老同学的欣喜,“好久不见,你也在这工作?”
“不是,我来办点事。”唐喆学装的跟真的似的,“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
李媛淡笑,随后拢过垂到耳边的卷发,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成熟女性的妩媚:“你得问问全年级的女生有几个不记得你啊,你刚转学来十七中的时候,可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呢。”
“嗨,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会轰动算什么,我到现在还单着呢。”这话说的倒是情真意切,唐喆学舌根泛苦——这辈子头回被拒,两米八的自尊心严重受损。
“肯定是你要求太高。”李媛弯起妆容精致的眉眼。
唐喆学按剧本继续演:“诶留个电话吧,有空一起吃顿饭,遇见也是缘分。”
“行啊,”李媛痛快地从香奈儿包里拿出手机,按唐喆学给的号码打过去,补充道:“这就是我的微信号,你有空加一下。”
存好号码,唐喆学倒着往法拉利那边退:“行,那我先走了啊,晚上七点还约了人。”
“再联系。”
目送当年被众多女生暗恋过的男神钻进法拉利超跑中,李媛笑着冲他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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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地库到路边接上林冬,唐喆学下车换到副驾驶座上。刚加上李媛的微信,他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语音信息。他点开消息,外放给林冬听——
【明天晚上有空么?我们公司在新安广场有一场活动,全民健身主题的。我看你身材还那么好,一定常健身吧?要不要来捧个场?】
“答应她。”
林冬打轮并线,堪堪擦后车车头的距离。不是显摆车技更不是跟人家较劲,而是听有女人娇滴滴地跟唐喆学说话,心里燥的慌。
“待会,开车呢回消息就露陷了。”唐喆学按灭屏幕,望着挡风玻璃外那绵延数公里的红色车尾灯,问:“组长,咱现在算下班了么?”
“悬案组没下班点,现在算备勤。”林冬知道二吉同学想谈什么,但是他并不想谈。
两米八的自尊心又矮了一截,唐喆学随口甩下话:“行,你就耗着我,看耗到哪天算一站。”
视线微凝,林冬坦诚道:“没抓到毒蜂之前,我不会考虑个人问题。”
“你怕我死。”唐喆学有话直说,“就觉着要是跟我在一起了,毒蜂肯定得想辙弄死我,是吧?”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能肯定的是,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为了信誉和名声,毒蜂必然会用实际行动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那不是正好么?不引他出来,怎么抓他?”
“做诱捕毒蜂的饵……”林冬皱眉嗤笑,“你就不怕死么?”
本想握住林冬置于档位上的手,但唐喆学犹豫片刻,还是抑制住这份冲动,说:“说不怕死是假的,我还没活够呢,可是组长,你要真的全心全意喜欢过一个人,就该能体会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我没有——”林冬顿了顿,似乎是在想着如何解释自己之前的话,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重复道:“我没全心全意地喜欢过谁。”
唐喆学倍感疑惑:“你之前不是在加拿大处过个对象么?”
红灯亮起,车头齐线停下。驾驶座传来声沉重的叹息,是林冬惯有的那种。
“我在加拿大谈的朋友……是个男的,注定没有结果的恋情,那一年的相处不过是场轻狂的放纵。”林冬的话令唐喆学连呼吸都静止了片刻,“我从很小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但我妈我爸他们……他们失去过一个儿子,我不能再在他们伤痕累累的心上捅刀了。”
—
车往前又开了十几个红绿灯,直到拐入小区停到路边,唐喆学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
“我前面还有个哥哥,九岁那年失踪了,两年后宣告死亡,爸妈才要的我……其实他们不愿意承认他死了,可他们都是公职人员,生育政策必须遵守,想要再要一个孩子只能做这个选择。”
路灯光线落在林冬脸上,照亮他的表情,并不落寞,只是有些无奈:“从我懂事开始,就听到妈经常喊我喊错成‘阳阳’,那是我哥的小名,而我叫林冬,是因为我哥失踪那天是冬至……事实上当警察并不是我的意愿而是我哥的梦想,我不能让爸妈失望,他们会比较,比较我和林阳的一切……我拿到公大录取通知书后,爸带着我去墓地看妈,痛哭流涕地对着墓碑说‘你看见了么,咱阳阳要当警察了’……那时我才知道,从我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是在替林阳活着。”
“我不认识林阳,我就认识你林冬。”唐喆学压紧牙根,抓住林冬的手臂,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在我这,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我知道,谢谢。”浓睫轻颤,林冬用力抽走胳膊,嘴角勾起苦涩的弧度,“我父母对我的期望很高,尽管他们都不在了,可我依旧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愿,随心所欲地活着……直到我去加拿大留学,置身于一个完全没人认识我、指摘我的环境,我才敢尝试接触和我一样的人……我没有齐昊那样的勇气,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我把前途和名誉看得太重,拼了命的让自己出类拔萃,所以出事之后,谁骂我,我都忍着,因为他们没说错,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迎着路灯的光亮,他望向唐喆学。镜片后的眼中闪烁着似有似无的悲哀,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等待审判降临的囚徒。
“这样的我,根本不值得一份真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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