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二吉!二吉你冷静!”
“别冲动!打死你也得坐牢!”
“按着他快按着他!”
“祈铭!去看下嫌犯的情况!”
罗家楠、林冬、高仁、黄智伟四个人,再加上俩维持秩序的辅警都差点没能拽住暴走的唐喆学。他刚才冲过去一脚就给杨越踹飞出好几米远,要不是被追过来的六个人连拉带拽的扯住,这会他已经把那孙子摁沙滩上往死里揍了。
“杀人犯!凶手!畜生!”挣不开拽着自己的手,唐喆学暴怒地吼着,眼底赤红,声音像是嗓子里都扯出了血:“她还活着!还活着就他妈被你们扔水泥里去了!”
杨越被踹懵了,脸先着地啃了一嘴的沙子,不知磕到什么东西上了,嘴唇内侧被牙齿撞破了好几块。稍稍反应过来只觉嘴里泛起阵阵铁锈味,下意识地拿手一抹,满手的血。他被人从地上拽起来,离着唐喆学几米远的距离站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是疼,听说樊丽被扔进水泥里时还活着,他脑子就木了。
“我操/你——你——”
过于强烈的愤怒感让唐喆学自己也快喘不上气了,窒息感重重压下,骂着骂着“咕咚”跪进沙子里。他抖得比杨越还厉害,难以宣泄的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般压进大脑,忽然攥紧拳头,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向沙面。
破碎的贝壳埋在沙里,探出尖锐的棱角,几拳下去,唐喆学手上已是鲜血淋漓。林冬见状立刻跪到他身侧,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死箍在怀里不松劲,:“这出现场呢!控制下自己!”
“——呃——嗬——”
接连不断的抽吸从紧咬的齿间溢出,唐喆学紧绷着身体,额角脖颈的血管根根暴凸于皮表。除了被林冬抱住的胳膊,身上还压了好几只手,每一只都禁锢着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们是为他好,如果当着几十号同僚把杨越打成重伤,他这身警服脱定了。
但他无法面对,面对樊丽仅仅因为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就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然而鲜活的生命已成森森白骨,无论他现在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既已发生的一切。
感觉到怀里的胳膊渐渐放松下来,林冬朝压着唐喆学的人偏了下头,示意他们把人交给自己就行。这样的愤怒,不,比这更难以控制的愤怒他都经历过,没人比他更能理解唐喆学现在的感受。
把人从沙子里拖起来,掸去彼此膝盖上的沙粒,他抬手按住那剧烈起伏的胸口,轻声说:“樊丽希望你为她做的事情,你已经做到了……你找到她了,这就够了。”
闭上眼,唐喆学低头将脸埋进林冬的肩窝。海风吹乱了发丝,寒意渐渐沁入皮肤,沉默许久,他忽然说:“组长,樊丽的死我有责任,但是,我不心虚……因为杀她的不是我!”
心脏倏地抽紧,林冬收拢手臂,牢牢拥住那重重起伏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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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到自己将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批捕,徐广旭的神情稍有慌乱,却转眼间闪瞬即逝。他抹了把头发,将睡乱的鬓角抹平,看向林冬的眼神凝起丝不屑:“你没办法证明我知道她当时还活着,不信你可以问杨越和我女儿,他们也都认为樊丽已经死了,过失杀人的话,我觉得法官可能还愿意花点时间来审理。”
隔着临时牢房的铁栅栏,林冬冲他拎起一份dna检测报告:“你搞了那么多年的法律,一直在钻她的空子,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就犯傻呢?你忘了她被你扔下水泥池之前,狠狠抓了你一把么?她的遗骨,尤其是两只手,全都被水泥包住了,残留在指甲缝里的dna相当完整……现在去和法官说你不知道她当时没死,你觉着法官会相信么?”
徐广旭的身体晃了晃,他立刻抬手扶住铁栅栏,面色迅速褪白发灰。
“徐栩和杨越不知道樊丽没死,但是你知道,而且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徐律师,友情提示,这案子将由姜彬姜检察官做公诉人,你该知道他那个人,一向喜欢撺掇法官按最高量刑来判……你《刑法》学的好,现在请你告诉我,故意杀人罪的最高量刑是——”
林冬故意侧过头,倾身靠近。
“……死刑……”徐广旭抽搐着嘴角挤出声音,“林冬……别以为你比我好到哪去,我徐广旭充其量只害死过一个人,可你呢?你害死了七个!”
眼底浮起丝寒意,林冬冷冷地看着他,乌瞳之中沉得犹如不见底的深渊。
忽然之间,有一缕光,穿透了黑暗。
“我不心虚。”脱口而出的,是林冬从未为自己争辩过的言词。他指向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他们的死,我有责任,但是,我不心虚!我活一天就是为了记他们一天,直到亲眼看着像你这样的杀人凶手伏法!”
徐广旭倒退开两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执法者,身形微微晃动。不管法律有多少空子可钻,总有一条铁律不变——
囚笼内外,只有能理直气壮站在外面的那一方,才是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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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完所有案件资料,林冬回到办公室。刚才樊丽的父母来了,在唐喆学的极力劝说下,他们没有去看女儿的骸骨,只在法医出具的dna对比报告上签字确认后就离开了。
痛苦是必然的,同时也是份解脱。尘埃落定,悬在心头的疑念终于烟消云散,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心心念念那飘渺虚幻的期望。
办公室里的日光灯没开,只留了盏台灯做照明。唐喆学蜷在简易行军床上,背冲门口,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林冬知道那台灯是特意留给自己照亮用的,和他正相反,有光,唐喆学睡不踏实。
听到门响,蜷在床上的人动了动,嗓音沙哑地问:“忙完了?”
“嗯,陈队说后续的事情都由重案组来接手,结案报告红姐那边会出。”站到床边,林冬弓下身,抬起手犹豫片刻,轻轻拢了把唐喆学那胡乱支棱着的短发,“睡吧,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合过眼。”
他的手突然被抓住,慢慢向前带去,扣住烫热潮湿的眼眶。蹲下身,他屈起拇指摩挲着唐喆学指节上那些细碎伤口。都结痂了,略有红肿,粗糙不平的触感,不比在心中留下的伤更深。
唐喆学闷闷地发出声音:“我睡不着,脑子里太乱。”
“我觉着你该看看这个。”他把从刚才起就一直捏在左手里的复印纸递到唐喆学面前,鉴于唐喆学背对着他,这姿势几乎就是抱着对方了,“这是那封她写给你的信,原件都黑了,我让小黄帮忙做了处理,把内容还原出来了。”
湿漉漉的睫毛划过掌心指缝,感觉到唐喆学睁开了眼,他轻轻抽回手。唐喆学翻身坐起,揉了把陪着樊丽父母掉眼泪哭肿的眼睛,接过林冬手中的复印纸。经过偏光处理,已经氧化发黑的纸张上,字迹像被荧光照射般反白。
林冬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把台灯挪了个方向,让昏黄的灯光照亮娟秀的字体——
【吉吉,展信佳。ps.我听他们都这样叫你,可我不好意思当着面叫,只好写信的时候偷偷喊一声了,你别介意哦。】
刚看了一行,豆大的泪珠悬空砸下,洇湿了纸张边缘。
【和你同桌的这半年,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之所以会鼓起勇气向你告白,是因为你的温柔体贴,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依靠。诚然,我明白咱俩不可能有结果,但是我更知道,即便是被你拒绝,我们也还能继续做朋友,因为你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与你这短暂而快乐的缘分,我想借曹雪芹在《枉凝眉》中一句话来形容: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嗯……我想说,你就是那水中月镜中花,我看的见,却无缘触碰。但我依然觉得很幸运,你是第一个让我知道我不用为自己的外表而自卑的男孩,你说人需要的,是灵魂相契的伴侣。】
【哦对,告诉你个好消息,爸爸说等高考结束就送我去香港做整形手术,我开心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以后同学聚会的时候,我肯定可以美美的去见你。】
【嗯,我还有一个小愿望——等高考结束之后,你可不可以做我一天的男朋友?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但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起看场电影。】
【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把这封信寄出去,就写到这吧,再见。】
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少女青涩而纯真的爱意,看的唐喆学眼前一片模糊。纵然是对樊丽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他也想为这份倾慕于自己的感情划个句号,完成对方的心愿。
将信件复印件叠好收进外套内侧、靠近心脏位置的口袋里,唐喆学抽着鼻子说:“组长,我给她当会男朋友行么?我想……带她去看场电影什么的……诶你别吃醋啊!”
与那血丝满布的眼睛四目相对,忽的,林冬嘴角弯起个俏皮的弧度,掏出车钥匙隔空扔给他。
“去吧,放你半天假,好好玩。”
—
从电影院出来,唐喆学刚进地下停车场就接到了林冬电话。jonny手底下那群模特终于被放出来了,他说坐今天晚上的航班回国,问林冬可不可以送他去机场。送人就得用车,林冬要唐喆学四点之前把车开到酒店碰面。
实话实说,对于林冬那近乎宠溺jonny的态度,唐喆学是相当的酸。最近这段时间jonny时常给林冬打电话聊天,半个钟头起步上不封顶。要不是案子忙抽不开身,他怀疑林冬得一宿一宿的陪人家。不过就算心里住着颗柠檬精,唐喆学还是决定展现自己的绅士风度,开车给人送机场去。
送走了踏实,省得他家组长一天到晚被人惦记。
jonny今天倒是没穿的那么花里胡哨,可能是要过海关的缘故,唐喆学推测,穿太扎眼了容易被抽检。他以前在机场巡逻执勤的时候就这样,人堆里打眼看过去有特别突出的,他们通常是迎上前,很客气地“来来来,麻烦您把行李打开一下”。
麻烦,所有衣服物品、箱子的每个缝隙角落都要被摸上两三遍,赶上推着一车行李的,没个把钟头一般完不了事。
给jonny那三个超标的大旅行箱抬进后备箱里,唐喆学甩着手问:“你这装的都什么啊?我嚼着比你还沉。”
jonny扬起下巴:“尸体,带回去做标本,要不要开箱检查?”
唐喆学脸一皱,就听林冬出言制止道:“玩笑别瞎开啊,他以前就在机场派出所工作,到时叫俩同事把你扣海关,你又得改签。”
jonny吐了下舌头,眼神露骨地打量了一番唐喆学,转脸拉着林冬钻进后座。打从车开出酒店地下停车场,唐喆学这耳根子就算清净不了了。做司机他没意见,但听着后座上传来的对话,他有点后悔干嘛不回去睡觉。
“leo,我过来的时候坐的那个航班,碰到个猛男,身材可棒了,还好有他,要不我这十几个小时得无聊死。”
“华裔?老外?”林冬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就是为了陪对方聊天而聊天的那种语气。
“老外,唉,尺寸倒是不错,就是没你硬。”
林冬面皮一紧,假装没听见转脸看向车窗外,忽然“嗯”了一声:“二吉,这不是杨弘玉他们单位那栋楼?”
唐喆学正满脑子“硬”字敲警钟呢,听到问话快速地看了一眼,说:“是。”
盯着那栋楼看了一会,林冬问jonny:“能帮个忙么?”
jonny连问都不问是什么忙,直接说:“任由你差遣。”
“调头。”
林冬伸手敲敲驾驶座后背。
—
“先生!先生您找谁!?”
前台眼看着个模特样的人进门径直就往办公区走,赶紧绕出来劝阻。跟在jonny身后的唐喆学朝她一亮证件,说了声“警察,办案”就给拦回去了。
办公区都是玻璃隔断,jonny看过杨弘玉的照片,隔着八丈远一眼就瞧见了他。周围的人都愣了,眼瞅着个全身散发着高傲气质的男人一路大步上前,把项目经理从座位上薅起来,抡圆了“啪”地一嘴巴扇过去——
“骗子!”
且不说杨弘玉被莫名其妙扇了一巴掌扇懵了,就光听jonny那动静,嗓音又娇又软,即便是骂人也是“gay里gay气”的感觉。这时候唐喆学赶紧上前,拽着jonny的胳膊往后拉开,假意阻拦道:“诶诶诶,别动手啊,只是来让你指认一下。”
jonny打完人还倍儿硬气,下巴一扬,高声道:“行了,打一巴掌我解气了,案子我不立了!下作,趁人洗澡的时候偷钱!”
这段话的信息量极大,引得周围的人纷纷脑补,看向杨弘玉的眼神各有千秋。
“你们——”杨弘玉看见唐喆学,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捂着脸气得浑身直抖。
唐喆学公事公办地朝他亮出证件,问:“杨先生,针对刚才受到的人身侵害,你要报案么?我帮你打110?”
杨弘玉面色多彩,一边白一边红——被扇的——脑门发黑眼眶发青,咬牙切齿道:“唐喆学,信不信我去督察那告你滥用职权!”
唐喆学一把给人薅到跟前,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问:“信不信我把你和徐栩的事告诉你老婆?我手机里可存着她的电话呢。不过这种事我觉得最好还是你自己跟她去坦白,你说呢?”
“——”杨弘玉脸都憋紫了。
松开手,唐喆学帮他理了理拽皱的领带,坏笑道:“做人得知道什么叫廉耻,班长,今儿这事儿你可千万得长记性,不是没人能治你,明白?”
被同事们的视线三百六十度包围着,杨弘玉像只被蛛网网住的虫子,浑身僵硬,面如死灰。
进电梯,唐喆学看jonny冲自己笑,也回给对方一个笑脸。他真心觉得这哥们演技不错。虽说歧视同志不是件好事,但林冬的计划是,利用这类大众心理来让出轨的渣男颜面扫地,以毒攻毒。jonny欣然接受,反正这没人认识他,丢也不丢他的脸,更何况还能抽渣男一巴掌,多爽。
唐喆学赞道:“你演的挺是那么回事。”
“谢谢夸奖。”jonny对夸奖一向照单全收,他笑着搭住唐喆学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另外,唐,友情提示,leo猛着呢,你注意腰啊。”
吹在耳边的热气让唐喆学直缩脖子,听到对方的话,内心更是无声地挣扎呐喊——
等会!你从哪看出来我是会被“哔——”的那个?
【第三卷-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