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面对林冬的邀请,祈铭显得兴趣缺缺。他跟林冬的哥哥又不熟,甭管这俩是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在他手里不过是标着数字的材料样本,谈不上对人家恩重如山。结果刚想开口拒绝,就听罗家楠一张热脸贴了人家的热屁股——
“去去去,正好周六我休息,二吉总念叨林队手艺好,祈铭,咱也去尝尝。”
事实是,罗家楠并非贪图林冬的手艺,而是休息日必须回家母慈子孝,他怕老妈又在祈铭跟前念叨抱孩子的事。要说婆婆和儿媳妇是天生的冤家,这话一点不假。他妈平时对祈铭那绝对挑不出半个不字,唯独在孩子这件事上,婆婆大人意志坚定,甭管儿媳妇爱听不爱听,见面必念叨。
老妈的原话是:“又不是让你们自己生,抱一个有什么不行的,你们没功夫,我帮你们带,老罗退休返聘,我这一天天一个人在家没着没落的,总不能老跟他们爷俩的照片聊天吧。”
每每听到老妈说这种话,罗家楠难免心里酸溜溜的,可又不好让祈铭为难,只能拖一天是一天。祈铭的意思是,养孩子,要是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去照顾去关爱,干脆别养。他就是被领养的,深知融入一个陌生家庭的不易。诚然,养父们对他疼爱有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的和他人保持距离,成年后依旧是副与人疏离的性格。如果不是碰到罗家楠这种被别人甩冷脸也知难而上的人,他到现在恐怕还单着呢。
用饱含“你跟这凑什么热闹”的责怪眼神翻了罗家楠一眼,祈铭无奈应道:“那就周六晚上吧,我白天要去祈珍那。”
“行,晚上七点,早点到也没问题,”林冬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祈老师,你有什么忌口的没?”
“我晚上不吃红肉,其他随便。”祈铭说。
罗家楠在旁边举了下手:“我不吃折耳根啊。”
他要不说,林冬还计划着那天煮份折耳根鲫鱼汤。罗家楠、唐喆学还有他抽烟都凶,时不常喝点可以清肺祛痰。既然罗家楠不吃,那就换车前草或者牛奶根,嗯,虎尾轮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用弄太多,随便做点就行。”
祈铭不大会做中餐,他会做三明治汉堡墨西哥卷,煎牛排煮意面之类的,别到时候去趟人家家里再给罗家楠嘴吃刁了。当然了,谁的日子谁过,罗家楠要是觉得林冬手艺比他好,以后想吃饭自己做去。不过话说回来,罗家楠他妈那五星级酒店餐厅大厨的手艺,她儿子不照样吃儿媳妇做的牛排吃得舔盘子。
呸!哪来儿媳妇。
“我来安排,你们什么也不用带,说好了。”林冬是真担心他们跟史玉光同志似的,去吃请还大包小包拎一堆东西。搁林静雯那倒是无所谓,家里总有人,一日三餐都得做。可他跟唐喆学一礼拜都回不了几次家,回去也近凌晨更别提开火做饭了,撑死了早晨起来煮个粥,东西堆冰箱里干等着放坏。
“知道,就带嘴去,争取扶墙进扶墙——诶!”
罗家楠话还没说完就跟椅子底下挨了祈铭一脚,立刻弓身搓腿摆出委屈脸——这媳妇儿忒凶了,怎么就不能学学人林队和高仁,我在外面不要面子的啊?
当然这话也就是想想,真说出来,怕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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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案,跑外勤,写报告,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毒蜂的出现和消失都毫无预兆,但是没人忘了他,每一条线索,每一趟奔波都是为了追踪他。开案情进展汇报会时每个人的脸上看上去都云淡风轻,但其实无一例外,心里的弦都绷得很紧。
煤堆尸块案终于告破,一举打掉了一个非法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乔大伟和许杰载誉归队。表彰名单上并没有林冬的名字,尽管最有价值的突破口是他提供的。对此唐喆学感到有些忿忿不平,可林冬习以为常。早几年那火箭般的提拔速度已让他历练得宠辱不惊,个人二等功的表彰于他来说仅仅是张印着红章的纸而已,他卖掉房子之前扔了好多。
可惜的是,乔大伟他们参与的专案组打掉的这个组织,处于供应链底层,没有任何组织成员知道毒蜂是谁。林冬仔细地看过每一帧审讯记录,当审讯员向他们提起“毒蜂”二字时,每个人表情流露出的都是迷茫。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然而总有下一条线索等待他们去追寻探查,这一点,林冬深信不疑。
“组长,明天咱们去哪个市场买菜?”唐喆学从浴室里出来,胯上裹着条浴巾,大大咧咧地坐到正在翻卷宗的林冬身旁擦头。
沐浴露的香气沁入鼻腔,林冬轻推了下滑到鼻梁正中的眼镜,转头盯着他笑笑:“想吃海鲜还是想吃肉?”
“都行,你定。”空下只手摘掉林冬的眼镜,唐喆学贴上去就要吻他,结果被五指伸开的巴掌呼到脸上,推向一边。
“别闹,我还没洗澡呢。”林冬夺回眼镜戴好,将视线重新投回到卷宗页面之上。
某人死皮赖脸地贴过来,发梢湿漉漉地蹭着额角,热气吹到耳边:“我不嫌你,别看了,这都快十二点了,该睡觉了……”
一把抓住探进衣摆下方的手,林冬向后躲开唐喆学的嘴,一字一顿地说:“家里没套了,下楼买去。”
“没就没了吧,我这都洗完澡了下楼还得套衣服,再说你又不会怀孕——我去!”
肚子上狠挨了一巴掌,唐喆学立时弓身呼痛。林冬好歹正规科班出身,擒拿格斗样样在行,虽说打不过他吧,但手劲儿不容小觑。这一巴掌堪称内力浑厚,瞬间给他兄弟打老实了。这种时候他就很羡慕罗家楠和吕袁桥了,人家找的都是技术员,肯定不能天天跟家挨打。
知道唐喆学是装样,但林冬还是回手搓了搓自己刚抽了一巴掌的位置,同时别过脸假装看卷宗。紧跟着,意料之中地被耍赖的金毛用爪子一把摁住手,顺势往下按去。
“你再不睡我可就来硬的了啊。”
大金毛冲他笑得呲出犬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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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八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煎煮烹炸食物的香气溢满每一个角落。骨节分明的巧手利落地处理着食材,格子衬衫的袖口挽到肘弯,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系着围裙的背影干净利落,全然落在客厅里的人眼中。
林冬认认真真地刮着海鲈的鱼鳞。鱼贩卖鱼时会帮客户处理鱼鳞鱼鳃和内脏,不过鱼鳞刮得简直是糊弄,他做菜仔细,必须处理得干干净净才好端上桌。蓦地,一片鱼鳞飞溅了起来,崩到镜片下方,可他手都占着,只好抬起胳膊蹭。
一只手伸了过来,帮他摘去贴在脸上的鱼鳞。林冬一怔,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开,随即转头望向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兄长:“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在看电视呢。”
张卓把鱼鳞甩进水池中,随意道:“你这警察当的,警惕性也太低了,身后戳个大活人都没感觉。”
“嗨,跟家嘛,难得放松。”听到不轻不重的责怪,林冬不好意思地勾了下嘴角,拧开水龙头冲洗鱼身。
“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快好了,你去看电视吧。”
“没什么好看的,”张卓随手拿起把刀,又拿过磨刀器,唰唰地磨着,“唐警官干嘛去了?”
“他去买点饮料,顺便接祈铭他们上来,他们是第一次来。”
将洗净的鱼用厨房用纸裹上吸取水分,林冬麻利地起锅热油。干煎海鲈,曾经是母亲的拿手菜,也是林阳喜欢吃的做法。以前母亲做给他吃的时候,经常会念叨“阳阳,多吃鱼肉,脑子聪明”,让他觉着吃到嘴里的鱼肉,索然无味。
做了林阳三十多年的替身,他终于能活出自己了。
鱼身触及热油,溅出“呲啦”一声响。张卓向后闪了下身以防被油星溅到,看了眼窗外的万家灯火,随即将视线投到林冬的脸侧,眼神微凝。骨肉血亲,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堵冰冷透明的墙。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按住林冬的肩膀。林冬随即转过头,笑问:“怎么了,哥?”
这声“哥”喊得张卓眼眶骤然发紧。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家的感觉,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幸福这么回子事,除了鲜血与刀枪,他的世界只剩无边的黑暗。可那天在天台之上,当他准备扣动扳机之时,却因狙镜里亲生兄弟一闪而过的身影,蓦然生出份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迟疑。
——如果当着你的面杀了那个小伙子的话,你会不会疯了?
嘴唇动了动,张卓没说话,只是不太自然地冲他笑了笑。林冬正欲说话,忽听门口传来响动,转身朝外探出头。唐喆学将祈铭和罗家楠让进屋里,拎出拖鞋让他们换上,随即念叨了一声“楠哥你怎么不穿袜子?”。
“懒得洗。”
罗家楠随口应道。进屋瞧见张卓,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对方是个硬朗汉子,堆起职业笑容上前打招呼:“大哥你好,我姓罗,是二吉同事。”
“听他提过,罗警官你好。”张卓伸手与罗家楠握了握,随即将视线投向一脸冷漠的祈铭,客气道:“您就是祈老师吧?谢谢,多亏了你我才能和弟弟相认。”
“不客气。”祈铭压根没记住眼前这人叫什么,姓什么都忘了。哦对,应该是跟林冬一个姓吧?
又听对方说:“诶,祈老师,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看你有点面熟。”
“……应该没有。”
祈铭不光记人名费劲,还脸盲,用他的话来说,没用的东西不喜欢占脑细胞。罗家楠在旁边听了,接下话:“我们祈老师在法医界声名远扬,你可能是在报纸或者网上见过他的照片。”
祈铭给了他一记“不吹牛逼能死啊你”的眼刀,脸上挂起不咸不淡的笑意:“谢谢你的邀请,其实没必要特意请我吃饭,我是看你们颅骨结构相似才取样做的测试。”
认脸费劲,认骨头没问题。
张卓看起来有点尴尬:“哦,这样啊……那也得谢谢你,谢谢你。”
唐喆学去厨房放好东西,出来见仨人都戳客厅里,赶紧招呼他们到餐桌边坐下。客厅二十来平米,平时只有他和林冬不觉着,人一多,就显得有些小了。
摆好碗筷,唐喆学问:“楠哥,你喝什么?”
罗家楠眉梢一挑:“来点儿白的?”
“你不是得开车么?”
“叫个代驾就成,再说我也不多喝。”
“那祈老师呢?”
祈铭想了想说:“有红酒么?威士忌也行。”
“等会,我去书房柜子里看看,我记得是有瓶红酒。”
唐喆学转身奔书房。这时祈铭拍了下罗家楠的胳膊,示意他跟自己去卫生间洗手。祈铭学医的,多少有点洁癖,出门进门都得洗手,罗家楠也习惯了,至少现在亲个嘴不用被科普嘴里有多少细菌。
俩人前后脚进卫生间,老式卫生间面积小,祈铭弓身洗手,顺便让开点位置给罗家楠。罗家楠看洗手池上方的柜子造型别致,好奇心作祟,伸手拉开柜门看结构。祈铭洗完甩手直起身,没留神,脑袋“哐当”就撞柜门上了,眼镜“啪嗒”掉进洗手池里,疼得登时缩肩捂头。
“罗家楠!你开柜子怎么不说一声啊!”
“呦呦呦!没事吧!怪我怪我,疼不疼?”
眼看祈铭眼镜都给磕掉了,罗家楠心疼坏了,赶紧上手胡撸。要说这一下磕得真够狠,瞬间手底下能摸着个包。祈铭恼怒地挥开他的手,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阵发性失明,刚磕那一下让他又犯病了。
见自己被嫌弃了,罗家楠赶紧转身奔厨房:“林队!家里有冰块么?祈铭磕着脑袋了!肿一大包!”
祈铭被罗家楠的吼声震得直皱眉头。他摸索着从洗手池拿起眼镜,凭着记忆摸向门口。然而他看不见门口的防溢槽,一脚绊在了上面,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
“祈老师!”
随着喊声,他没像预料的那样摔倒在地,而是落入一副结实的臂膀之中。刚听到动静张卓就起来往这边来了,眼瞅着祈铭被绊倒,立刻伸手扶住。他的反应异常敏捷,甚至连那条平时微微跛行的瘸腿,也在一瞬间灵敏了起来。
然而没有人看到,此时此刻,唐喆学还在书房翻酒,而罗家楠正急吼吼地催林冬找能给祈铭冰敷的东西。
失去视觉,其他感官就变得异常敏锐,听到似曾相识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摔在张卓怀里的祈铭忽然浑身一僵。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睛猛然定在眼眶中,分明地流露出震惊与恐惧。
这个感觉,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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