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薇拉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裔塞尔维亚人,她还有个哥哥,在法国外籍军团里做军官。这些资讯并不是林阳亲耳听薇拉说的,而是偶然听战友提起。在他们驻扎的镇子上,漂亮的薇拉算得上是个知名人士。驻地里有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在学校做英语老师的姑娘,拥有一双令人沉醉的紫色眼睛。
漂亮的姑娘总不缺乏追求者,但是能赢得薇拉芳心的男人却没有。从她到这里开始就是单身的状态,不少被她的美貌迷住的人跃跃欲试却都碰了一鼻子灰。所以,当她出现在驻地门口,向守卫打听亚裔军官的信息时,引来了不少士兵的围观。
由于林阳的护照上用的并非真名,守卫听了个莫名其妙,转脸用电话通知指挥所,说有位姑娘找一位亚裔军官。对方匆匆赶来,薇拉一看,眼里顿时盈满了失落。这不是林阳,她十分确定,虽然长得有几分相像,但身为亚欧混血,她并不会像大部分的欧洲人那样,对亚洲人的脸分辨不清。而且这个人走起路来腿脚微跛,林阳可没这毛病。
被叫来的张卓也有点莫名其妙,等听完薇拉的形容之后,自嘲地笑笑:“我就说嘛,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来找我。”
他转头向守卫交待了几句,又对薇拉说:“这个基地里就只有两个亚裔雇佣兵,你稍微等一下,我让人去叫他了。”
“谢谢你。”
薇拉的笑容甜美至极,又带着教书育人者惯有的温和。张卓看在眼里,不由得替那个木头一样的家伙感到庆幸。来这的人,用真名的不多,林阳这个名字他从未听对方提起过。不过从平时的接触中他早已发现,那家伙并非平庸之辈,想必是在国内犯了事,不得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不多时,一辆无门吉普车停到门岗处。林阳从车上下来,看到薇拉,表情顿时一僵。见正主来了,张卓很有自知之明地没留下做电灯泡,拍了把来人的肩膀,留下个意味不明的笑便离开了。
面对视线热情如火的薇拉,林阳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地问:“你怎么……怎么找到这来了?”
除了第一次救薇拉于危难之中,他们后来又在街上碰到过一次。那天薇拉非要请他喝咖啡,说是以表感谢。他并没有拒绝,虽然他应该那样做。说到底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回事,自从遇到薇拉,只要脑子里一闲下来,便会想起这位紫色眼睛的姑娘。
“你上次说要教我的学生防身术,这都两个月了还未兑现承诺,我只好自己来找你了。”
薇拉穿的还是初遇他时的那条长裙,鹅黄色的底,缀满蔷薇,轻柔的布料包裹住曼妙的曲线。乌黑的卷发垂在肩头,风一吹,露出颈窝处细腻的皮肤。那里有枚咖啡色的痣,米粒大小,随着稍显紧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我……出去执行任务了,抱歉,一直没联系你。”遇到任何危急情况都不曾心慌意乱过的人,眼下却有些拘谨。感觉到周围有不少视线正盯着他们,林阳朝旁边抬起手:“上车吧,薇拉小姐,我送你回去。”
抿住嘴唇,薇拉轻轻呼了口气,转身上了那辆没有车门的吉普车。刚来就被轰走,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依旧难免失落。以前的她并不相信一见钟情,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激起了她内心里的无数涟漪。每到夜深人静之时,眼前便会浮现林阳那表情紧绷的脸。
她无比想要看到他的笑容,想要看到,那因她而绽放的笑容。
开出离军营大约五英里远,柏油路变成了土路,颠簸不已。林阳减慢车速,叮嘱薇拉扶稳座椅。这让薇拉觉得,对方不但有正义感,还足够体贴。也许他的冷漠都是装出来的,至于为何要保持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她着实有些好奇。
“你不叫林阳,”她说,“我跟守卫提这个名字,他不知道。”
“我确实叫林阳,护照上才是假名。”不便向她解释太多,林阳依旧绷着个表情,并试图转移话题,“我这周六有空,下午可以么?去你学校?”
“可以。”感觉话题即将中断,薇拉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他叫张卓,也是雇佣兵。”
“我看他腿好像……有点问题,这也能做雇佣兵?”
“影响不大,再说干我们这行的,有胆子杀人就行。”林阳有意将话往重里说。虽然没跟谁正经谈过恋爱,但薇拉眼里的热情,他不是看不懂。
只不过,他不配拥那美好的未来。
“……”薇拉表情微怔,盈满笑意的眼睛略显暗淡,“我哥哥也是军人,他跟我说,在战场上,士兵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我知道,你们杀人……不是自愿的。”
这份善意令林阳沉默了许久,末了叹息道:“不管是不是自愿的,杀过人就是杀过人……薇拉小姐,恕我直言,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对你这样的姑娘来说,并不是个好的选择。”
“我这样的姑娘?”薇拉苦笑,“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的姑娘?”
不知该如何作答,林阳再次选择沉默,然后听到对方说:“我是从父母的尸体下面爬出来的姑娘。”
车轮碾过块石头,车子猛地颠了一下。林阳侧过头,饱含怜悯地看了那美丽却落寞的侧脸一眼。
“我家在战区,有天晚上,我住的那栋楼被轰炸了……爸妈都死了,他们的尸体就盖在我身上,我是靠他们的血撑到救援的军人掀开那层楼板……”薇拉抬起头,紫色的眼睛直直望向道路的尽头,“但是,我从不曾因为那段经历而仇视扔下炸/弹的飞行员,该被谴责的是发动战争的人,我更愿意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罪人生来便是穷凶极恶之徒……林阳,你的心地很善良,我看的出来。”
吱——
车子陡然刹住,林阳紧紧握着方向盘。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委屈在一瞬间自胸腔炸裂,迅速蔓延至每一处神经末梢。他是曾有过向善之心,但那给他带来了什么?结局不过是深陷黑暗的泥沼,直到吞没头顶最后的一丝光明。他的善良是别人眼中的可以被利用的弱点,是有可能将他毁灭的致命缺陷!
然而这个温柔善良的女人给了他从未有过的肯定,她让他知道,善良不是懦弱!
眼看林阳的表情骤然凝重,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背青筋凸起,薇拉迟疑了片刻,谨慎地问:“抱歉,我……说错话了?”
“没……没有……不是因为你……”
转身下车,林阳立于路边,深喘了几口气将涌上眼眶的热意压下。别他妈这么没用!他警告自己。当着一位女士的面流眼泪,这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
小心翼翼的,一块手帕递了过来,溪流般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阳,你出汗了,擦擦吧。”
侧头望向那双盈满善意的紫眸,林阳忽然感觉这秋日午后的日光,格外灿烂。
—
收到消息,薇拉匆匆向校长请了假,奔向医院。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了,林阳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脚下踩着一道被灯光拉出的影子。薇拉看到他,默默地走到他身后,伸手抱住对方的腰以示安慰。
这次行动死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和林阳关系最好的张卓。同为亚裔雇佣兵,他们之间的交情总归是比别人深一些。薇拉很喜欢这个性格开朗的老兵,同时她也知道,张卓之所以背井离乡来这里做雇佣兵,为的是多挣点钱寄给战友们的家属。她还知道,为了张卓的选择,他的前妻决定与他离婚,因为丈夫的眼里只有战友的家庭,唯独没有自己的。
扣住腰间的手,林阳用指尖摩挲着薇拉无名指上的钻戒,轻声说:“张卓临死之前拜托我,继续寄钱给他的战友遗孀和父母……他替我挡了子弹,所以我……”
“嘿,亲爱的,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好。”
薇拉紧紧抱住丈夫,给予他坚定的支持。回过身,林阳将薇拉拥进怀里,满怀感激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有时他真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能拥有如此善良的女人做妻子。他的善意没有被上天辜负,不管过去有多么黑暗,至少眼下的这一刻,他的世界充满了光明。
“我不想继续做雇佣兵了,”抬手扣住妻子的脸侧,林阳用拇指抹去对方眼角的泪痕,“我们离开这好不好?”
眨了眨眼,薇拉问:“你想去哪?”
“我记得你说过,想去佛罗伦萨,那我们……就去意大利?”
“哇哦,我可不记得你是个浪漫的人……”薇拉苦笑,“想当初,你可是连求婚戒指都得女朋友自己去选,一点惊喜也不懂得制造。”
“我付钱了。”林阳并不否认妻子对自己的评价,“薇拉,你听我说,我不想未来的某一天,我的死亡通知书寄到你手里,以前我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但是我现在有你……也许将来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是这个地方并不是那么安全,所以——”
薇拉突然轻轻耸了下肩,小声打断他:“将来已经到了。”
“??”
反应了几秒,林阳的眼珠猛地定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某人要做爸爸了。”忽觉箍在身上的胳膊猛地收紧,薇拉握拳虚捶了他两下,不怎么认真地责怪道:“别犯傻,快松开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林阳赶紧松开手,又忍不住想要再拥抱她,然而还是怕伤到那幼小的生命,只能虚拢住妻子的手臂。
“上个礼拜,不过你那时在外面,没办法通知你。”抬手搭住他的胳膊,薇拉羞涩地抿了抿嘴唇,“别高兴的太早,林先生,既然你承诺要给张卓的战友家里寄钱,那么你可能需要多打两份工才能养的起孩子哦。”
此时此刻,惯于隐忍情绪,极度克制的人,终是被巨大的喜悦推起了嘴角。然而他还是不太善于表达自己,只能直白地给予对方承诺:“放心,就算生个足球队也养的起。”
“……”
凝视着丈夫那发自内心的笑意,被幸福感包围的同时,薇拉还是忍不住暗暗吐槽——哎,这人真是的,浪漫点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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