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男人盯着他的孩子们不发一言;精于计算的青年死死攥着手里拿到的体检报告寻找一线生机;余怒未消的青年正抱着手臂和兄长对峙;轮椅里的少女攥一个人生着闷气;神色桀骜的男孩儿坐在高高的训练器械上,心里惦记着偷偷放进少女房间的那束白玫瑰……
蝙蝠洞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可当一开始涌上心头的惊愕与愤怒被时间悄悄抚平,就像每一个彼此爱着的家庭那样,他们只是用那样口是心非的话语大吵了一架,有一个家庭成员摔门而出。
但她总会回来,回到她的家人们中间,然后他们会给她个拥抱,对她说声抱歉。
当蝙蝠电脑提醒这群义警们哥谭市内有剧烈的爆炸发生时,轻铠覆于身上,腰带紧扣腰间,电脑屏幕渐次亮起,双枪上膛,眉目含锋——他们如往常一样战袍加身,迅疾而至。
火光冲天,浓烟四起,泛着冰冷金属光芒的残肢在那经历了爆炸的废墟里碎了一地,夜翼步履轻盈地率先踏入废墟。
下一秒,他好像看见了什么,脚步踉跄一下,差点儿跌倒。
“不…不……不!!!!!”撕心裂肺的绝望哀嚎从肺腑中发出,这个总是身姿挺拔的义警似乎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躯体,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发了疯一样在碎石和瓦砾间刨挖了两下,伸出手将一个焦黑的东西毫不嫌弃地拥入怀中——
泪水从黑色的多米诺面具下涌出,夜翼抱得那么紧,任旁边的人怎样拉扯都不松开。
“那是什么,夜翼,那是什么?!”红头罩发出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嗬哧嗬哧的喘息,他拉扯着夜翼的胳膊,心像是被生生剜出去一块那样剧痛。
神谕焦急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出,“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她死了。”红罗宾呆呆地立在原地,他像是在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罗宾用披风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damnit!”他的声音在发抖。
只有蝙蝠侠好像毫无所觉,他用厚实的坚墙将自己隔绝在所有的悲怮之外。
属于哥谭的黑暗骑士那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上前,他近乎是强硬地从夜翼怀中抢过那个头颅,那个已经破烂不堪的头颅。几缕烧焦了的发丝从破碎的半边面罩底下透出来,或许那已经不能算作是一个头了,只有他们这些同少女最亲近的人才能在这团残破不堪的血肉中辨认出那双平日里灿若星辰的蓝色眼眸,而现在,两颗劣质的蓝玻璃都是对这焦黑的物体最高的赞美。
这个好像永远挺直了脊梁的高大身影俯下身,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女孩儿那焦黑的额头上,仿若对方只是陷入一场永远不会苏醒的长眠。
“我们回家,伊芙,该回家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你不细听,就不会发现其中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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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死了,死在一场猫头鹰法庭极具针对性的袭击,从一片狼藉的爆炸现场来看,他们不惜拿上次那样坚不可摧的刺客当消耗品也要将夜魇彻底杀死。
没有痛彻心扉的道别,没有光荣伟大的英雄式牺牲,当然也没有亲友的拥抱亲吻依偎……这个为哥谭默默奉献了很多年的义警,这个拼尽了所有奋斗在打击犯罪一线的地区检察官,这个永远爱着她的家人们女儿、长姐,就孤零零地死在了这座城市的角落。
如同一场最讽刺的戏剧,她只是和家人大吵了一架,离开家,然后——便是永诀。
当夜,她的家人们也是守护着这个城市的义警们步履踉跄地将那些散落在爆炸现场的焦黑血肉一片片拾起,每个人的手都抖得厉害,甚至要互相搀一把才不至于跌倒在少女那聚拢在一起的残肢前。
他们在蝙蝠洞待了一天一夜,将那从没出过错的基因比对徒劳地运行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那莹蓝色屏幕上滚动的进度条,就好像只要不喊停,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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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娜的葬礼在彻底解决完猫头鹰法庭之后才举行,所有人在那之后都像是发了疯,那个在哥谭腐朽黑暗的地方盘踞了几个世纪并且洋洋得意的黑暗组织被一群悲愤交加的蝙蝠撕咬殆尽。
可没有一个人为此露出过哪怕一秒的轻松或是释然。
雨、葬礼与白玫瑰。
达米安看着他的父兄们抬着那载着长姐的红木棺,他们穿过林间的碎石子路,一步步抬入挖好的陵寝,那平日里对于他们来说明明是小菜一碟的重量现在却好像重得要将那总是挺直的脊梁压弯。
雨水打湿了所有人的黑色西装,没有人打伞。
一滴冰冷的雨落在男孩儿的眼睛上,顺着睫毛淌下,达米安静静地看着白玫瑰那没有一丝污秽的花瓣,看着相片里那个眉眼温和的少女,也看着红木棺被小心放入地下,看着那个土坑被一点点填满。
他好像明白长姐为什么喜欢白玫瑰了,那也许并不是喜欢,只是因为她注视着它们时,
总能想起亡者。
少女的房间里小方桌上那个细口玻璃瓶中的白玫瑰早已枯萎,只留下发黄发黑的残枝败叶,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人清理。达米安一把将枯萎的花束攥在手中然后转身逃离,他的步子那么大那么急,就像是哪怕再在这里呆上一秒都会窒息。
花束丝带上的那个空空如也的卡片荡啊荡,原来,有些话没说出口就是一辈子,心里的道歉也变成了遗憾终此一生无法释怀。
“咔嚓”一声,方桌上的相框被白玫瑰的残枝一把扫到了地上,
玻璃碎了一地。
达米安赶忙蹲下身,结果却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愣住了。
照片里那些人笑得好像还是那么肆意灿烂,一张淡黄色的便签就贴在相框背面,上面写着
——别忘了达米安,伊芙,你不会想少掉这么一张笑脸的。
字体是简洁的手写体,笔墨是普通的黑色,达米安很确定,在那天下午他来的时候相框背面肯定没有这张便签。
“你不是喜欢赖在她房间吗?就没发现?”
哦,他怎么能那么愚蠢?
伊芙喜欢的从来不是什么白玫瑰,而是他们,是他们这群一天到晚光给她找麻烦,从来没问过她在想什么的混蛋弟弟。
达米安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哀,他蹲在碎了一地的玻璃渣里攥紧了手里的便签,泪水早在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溢满了脸颊,他不停地拿手擦着,可就是擦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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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觉得,再没有人比他更混蛋了。
他没有收到一句责备,可他宁愿他们冲他大吼然后狠狠照着他的脸上来一拳。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深夜里,杰森就像个游魂一样在少女的墓碑前徘徊不去。
他盯着那块灰色的石头,上面用冰冷的字体刻着一句同样冰冷的话——请让这个踽踽独行的灵魂在此安歇,她理应受到最高的礼赞。
礼赞什么?人都没了。
这个倔强极了的青年杵在少女墓前,他的手指紧紧地抠着那冰冷的大理石,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如果他没有中小丑的圈套跑去寻找母亲,是不是伊娃娜就不会替他受那些伤?如果不受那么重的伤,是不是就不会沾染上那像癌症一样的鬼东西?如果他不是千方百计地查到了这个消息,并且一气之下冲进蝙蝠洞咄咄逼人地想要弄个明白,他们是不是,是不是……还能有个好好的道别?
没有如果。
哦,布鲁斯这家伙总是该死的正确。
很多年前那个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才醒悟的孩子捂住眼睛,泪水就从指缝里落下,落在那冰冷的大理石上,悄悄淌进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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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站在好友的墓碑前,觉得世界真是充满了恶意。
“嘿,伊芙,你看,托你的福我的腿终于好全啦!”她扯出个笑,可只要随便找个人,都会说她现在在哭。
“我又能踢爆那些混球们的脑袋了,你可以不用在身上装什么摄像头。”
“我再不抱怨司法部那堆烂摊子了,你要不过来帮我捋捋清楚?”
“嘿,26岁生日快乐,有惊喜派对要不要参加?”
“伊芙,我再坐回轮椅上。”
“所以……”
“回来好不好,回来好不好?”
面容明艳如骄阳的少女大声地说着,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墓地里,显得是那么凄厉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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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恩庄园收到了一封信,信纸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纸,邮戳也是平平无奇的哥谭邮局,只有署名,只有署名,让那个永远干练井然的老管家的手抖得差点儿将信又给掉下去。
信件的署名——伊娃娜·韦恩。
致我挚爱的家人: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长眠地下,但请不要悲伤,也请相信我已不再畏惧死亡。
义警是个难以善始善终的职业,当我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一切早已注定。我唯一担忧的是时光太短又太长,而当命运拨动纺纱机的绞盘,将细丝从上面剪断时,我来不及好好道别。
所以才有了这封信。
我想说——
很抱歉,不能陪你们走过接下来的长路,不能再同你们并肩战斗披荆斩棘,也没能看着你们步入婚姻的殿堂,挽着足以相伴一生的伴侣。但请相信,一直以来我都很幸福,能在这个家庭,能遇见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没有之一。
本来写了好几张信纸,但真到这个时候,却又觉多余。
再见,我最亲爱的家人们,再见。
伊娃娜
26岁生日前夕
布鲁斯将信纸按着原来的折痕叠好又重新塞入信封,他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稍显粗粝的纸张,就好像要将心里的所有翻涌起的悲怮一道抚平。
脱下能令恶人闻风丧胆的黑暗骑士的外衣——
他只是个糟透了的父亲。
布鲁斯从没有亲口承认,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他们彼此搀扶着一路走来,他害怕了,害怕终有一日要放开那双紧攥着的手,所以想了一个又一个计划,所以搅了一场又一场约会,所以在深夜里一次又一次难以入眠,所以将那些数据背地里用不同渠道研究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人知道,在看到他的女孩儿的尸首的时候,他竟有那么一瞬松了口气,他终于不用再眼睁睁看着那团炙热燃烧的烈焰决绝地扑入死亡的终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当属于少女的最后一丝余温散尽,笑容温和的长女成了心头一道再无法愈合的巨大口子,而属于哥谭的黑暗骑士那千疮百孔的内心又裹上一层又一层荆棘,就如那封信一样,一起沉入最深邃的黑暗里。
他一往无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