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幻觉
没心没肺的小火龙他开开心心又追了一条“我重新启程啦,让让别担心,要乖乖吃饭噢——”完全不知道自己那几张照片和一篇小作文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信息量。
正月初九,朝城仍旧满是新年的气息,大家也陆陆续续开始返工,见面第一句都是“新年好”,办公楼里逐渐有了人烟,相比平时还要更热闹不少,有些部门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没恢复工作状态,上午问问过年好,忙一会儿,下午三五成群地聊聊天,热热闹闹去食堂吃饭。
这也就是在朝城,统治者从不打着什么天下昌平的旗号剥削百姓,也没有什么竞争关系和勾心斗角。
城建游戏自古有之,玩家往往作为统治者,半夜三点定闹钟起来给刚完成上一波工作的农民安排新的任务的玩家也大有人在。在统治者眼中,这些农民与士兵,都只是干活儿的工具,不应该闲置,那是对资源的浪费。居民是一个数字,代表着发展和繁荣、代表着生产力和战斗力,却绝不是单独的个体。
朝城只有十万人,沈让不是不想庇佑更多人,可他更希望的是,无论是他、还是其他的高层,能把朝城的每一个人,都当人看。他能力有限,很多人他救不了,也有很多事情他左右不了。
沈让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电脑屏幕上“盛景然”三个字,很久都没说话。
的确,乌鸦从第一次见面就没有透露过真实姓名,但是姓盛又能证明什么呢?几十万人的南a区,有几个大姓,再正常不过了。
姓名这种东西在这样的年代其实没有意义,他们漂泊在这世上,不知怎么活下来,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他们至死不会埋进同一块土地,也不知哪一具被丧尸啃噬的残骸、抑或是追杀自己的丧尸,会是那个为自己冠上姓名的人。尤其是生活在南a区这种地方的人,姓名只是一个代号,使用这个代号时,他能被认出来,而换一个名字,就等同于崭新的人生。
南a区比朝城的历史久远得多,沈让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南a区闯荡过一阵子,从混战中厮杀出来。里面关系势力错综复杂勾心斗角,人害人的事情太多。所以他不想依附于任何一方,离开南a区,在已经被吞并得几乎荒废的原b区地界扯旗建立了朝城。他不想说起初的几年有多困难,人力不足、资源匮乏、丧尸与野兽袭击,再加上一批又一批不死心的招揽者前来骚扰。
他从不怕事,却也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这么多年过来,朝城逐渐壮大,与周遭邻里,也算相安无事。
其实朝城上层开过几次会议,针对要不要继续追查阎罗王以及南a区实验的问题,甚至有人提意报给特大基地,让他们作为代表履行国际公约制裁南a区,把那位科学家交出来,却也被一一否决。
且不说特大基地不是为小朋友主持公道的幼儿园老师,哪怕真的师出有名,他们这一切都拿不到切实的证据,工厂已经毁在了火焰中。再退一步讲,端了南a区又如何,特大基地会不会把那位科学家据为己有继续这些实验?特大基地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实验了吗?没有的话,这些年持续不断变异的病毒和一场又一场的丧尸潮,难道都是自然演变吗?他就算派人潜入南a区,不担心无谓的牺牲,不怕为朝城招来祸患,真的制裁了那些做实验的人,又能如何呢?杀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生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是救世主。
你得承认,有些事情人力所不能及的,有很多事情不会顺心如意,也不会像古早电视剧或小说里那样,每一桩事情都能画上或悲或喜、完美的句号。
沈让看着游子龙和那个十多岁的小孩儿的合照,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滑动鼠标,点击了右上角的关闭键。而后他用左手按住键盘上的退格,把给谢允的聊天框里的内容全部删掉,慢吞吞地换成了一句:留意乌鸦动向。
谢允再追来消息问他为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消息,他就只回:新年好。
他右手带着黑色的助力手套才能比较顺畅地操作鼠标,左手手指虽然能轻微活动,却尚无法精准敲击键盘,只能用尾指触碰键位,左臂悬空久了酸软麻木颤抖,有时还会按错,打字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谢允再问,他就不回了。他当然也可以用语音回复,但严老大不是游子龙,纵然是可信的老人,他也不希望被人听着。
日子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还不认识游子龙那会儿,他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除了打理这个残破的身体,他无所事事,只能去工作。
可大部分工作都已经交接给了旁人,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不知游子龙与炎溯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北舟城尚未联系他,他在电脑前枯坐了半日,只等到食堂的几次送餐,炸天小队的一段冷笑话,小火龙的行程小作文,还有几个不再需要他点头的群发邮件。
他一天过去发出去不少新年好,却再不知道能与谁说点什么。
沈让选择了关机,从黑色的屏幕反光里看着沙发上的严老大,“一般来说,医疗部一个护士能照顾几个病人?”
“医生那边看是住院医生还是社区医生,我护士这边,正常五六个吧,忙起来不一定。”严老大随口就答了,“医护一直都缺人手,一般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全都是我们管。要是有朋友家人在住院部帮忙我们就能多管几个病人。”
沈让沉默了片刻,严冬挺纳闷,“咋了?”他摇摇头,只说知道了。
小火龙离开的第五天,沈让又一次因为尿路感染发起低烧。他最近没怎么生病,严老大甚至不是测体温的时候发现的,而是发觉这人言行怪异,在说些胡话。
“外面有丧尸在砸墙,让他不要到这边来,丧尸会爆炸,容易感染。也绝对不能瞒报……”外头风大,风吹着凋零的树枝撞在铁皮围栏上,他昨晚没睡好,醒来人就不太清醒,话说得颠三倒四,里头的担忧和生气却还挺明显。
严护士连忙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几月几号?”
沈让愣了好一会儿,就这么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又扭头看了一会儿严老大,忽然皱着眉张口问他,“小火龙呢?”
……是不怎么清醒。
他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人,身强体健,但症状明显,吃两天药就好,反而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更像个老人。老人生病就是这样,症状隐蔽,感知觉迟钝,基础疾病多,很多症状表现不出来,哪怕表现出来,自己和旁人也不太能注意到,等真正发现已经有些严重了。
严老大甚至不知道他这次尿路感染已经持续了多久,放在常人身上早就会出现尿路刺激征,尿频尿急尿痛,腰酸背痛,灼烧感,可沈让高位截瘫,他从来都不舒服,身体出了什么新的问题,他却也不知道。
也许是他知道难受,但是非要忍着。
无论是留置导尿还是反复插拔的一次性导尿,都毕竟是侵入性的,但不用尿管手法按摩却也按不出来。严老大之前说给他试试,沈让人不太清醒,抵触情绪却一点也没少,好容易稳住试了一次,也没怎么排出来。
口服和输液双管齐下开始消炎,结果持续了三天也没见好,甚至开始有血尿,导尿管被血痂堵了几次。
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清醒的,只是人懒,前所未有的懒,懒得在乎太多事情,懒得发脾气,懒得复健,连医生护士来作什么处置,他只要人清醒,也都是相对配合的。
他活着已经是劳民伤财,一旦生病,更是兴师动众。
正月十五,沈让主动申请住去了医疗部的病房,也不再需要严老大单独照顾他,就像个最寻常的病人那样,按照医疗部的排班表,作为当天轮班的某一个护士的其中一个病人。
几位医生讨论过后,为避免再次上行感染引发肾衰,或者像上次那样败血症,他们不得采用膀胱冲洗的方法。
膀胱冲洗并不复杂,无非是通过导尿管把药液注射到膀胱中,和灌肠这样的操作比起来害更人性化一点,毕竟膀胱冲洗之后药液可以直接从导尿管出来,不至于尿得满床都是,一片狼藉。
沈让那会儿并不太清醒,他难受得厉害,眼眶和呼吸都发烫,不时憋得浑身发抖,舌根子都酸了,烦躁不安地自己伸手去揉小肚子,却不知被哪个天杀的把手拽住。
他睁眼,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侧影。
再看自己,被子盖到胸口,双腿在被子下头撑起来一个弧度,看不到被子里头,却也能知道姿势是不雅的。左边床头输液架挂着一个很大的透明输液袋,没连在手背上,粗粗的管子连接到下身的被子下头。
他腿不能动,手被人抓着,只剩一颗脑袋能动。下头跟烧起来似的,又涨又酸又烫,呼吸心跳也都反射性地加快,眼眶红红的。他煎熬地在枕头上转来转去,脸色泛着异常超红,脖子出了不少汗,枕头都湿了一片。
尔后要命的恶心又来了,他偏头干呕了一声,却没吐出东西来。整个人难受得直喘气,好容易把眼神聚焦一点,两只没什么力气的爪子就搭在小肚子上,怎么都尿不出来,有些控制不住地从口鼻之间溢出哼哼,时不时夹杂两声极轻的咳嗽。
这种时候很少还有什么尊严,他颇为烦躁地把旁边人的爪子推开,有点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手上不管不顾地直接伸手去按小腹,又不知道被谁一把抓住手腕子,双腿在两侧微微抽动。
“游子龙。”他一双眼睛这会儿水汪汪无辜可怜无助,却因为难受和幻觉,压根就没聚焦在旁边的人身上,这句话发得字正腔圆,整个人显得,十分……不清醒地对着旁边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开口,“放开我,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