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章府,秦月淮熟门熟路,直朝主院“清宁堂”奔去。
“清宁堂”此刻实在不清静不平静,若章府的郎君们与唯一的小娘子章漫漫尽数堆在了外间,等着内里大夫与此刻主事的章大郎的消息。
郎君风尘仆仆,一袭霜色白氅加身,白雪落在他发稍、肩头,擦过他的耳,他与风雪浑然一体,何等萧萧肃肃。
他从雪地里一步一步走来,身姿挺拔,通身气势非凡,真像一步步踩在人的心尖上。
章漫漫见此,只觉她熟悉的淮哥哥又回来了,心情一下激动。
她捏着帕子迎上前,眼中流出一种深深情愫的同时,哽咽着喊了声:“淮哥哥。”
当着众人,秦月淮自不好视而不见,他看着章漫漫,面无表情地颔了下首。
而后上前,依次与各位熟人行礼,问章二郎道:“师母如何了?”
秦月淮被自家父母当干儿子般重视,整个章家皆对此习以为常,章二郎不作隐瞒,摇头道:“昏迷了一炷香了,尚未有转醒迹象,这会子大夫还在施针,让我们且等着看情况。”
半柱香后,内室的门被推开,大夫走了出来,说道:“夫人已转醒,暂无大碍。”
章漫漫哭着跑了进去,章家郎君与秦月淮也在章大郎安排下,一一进门与章夫人见面行礼。
章夫人面色枯败,见秦月淮前来,泪也不住地流,“七郎回来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再说不下去。秦月淮看着章夫人的模样,看她仿佛在问他:七郎,这下该如何办啊?
秦月淮轻轻握住章夫人伸向他的手,以她能听到的低声,宽慰说:“婶子莫急,我会想办法传消息去趟军中。”
他这么一称呼,章夫人愈发动容,含泪点头。加之秦月淮在军中历练过,她信他有法子探到章浚下落。
秦月淮从清宁堂出来时,已是次日清晨,雪依旧在下,天地间银装素裹,寒风凛冽。
他站在檐下,问杨动:“查到了什么?”
杨动道:“郎主所料不差,夫人不是直接得了相公的消息,而是去参加了齐国公府的宴席。自那回来后,还没下马车就走不动了,她的女使说是她身子突发异常,命人给背回了清宁堂的。”
秦月淮勾了下唇角,果然还是与王家相关。
他能得到淮西的消息,战场的战报应该也是前后到的大内。
章浚这般重要的臣工出了事,又负责整个淮西当下的防务,他舅舅定然会召集信得过的人商议接下来的淮西战事安排。而秦桧身为宰相,定然会是他舅舅召唤的第一批人选。
一旦秦桧得知章浚出事,最先想扰乱的“军心”,一定是最近的、最便利的,临安府内的“后方”。
一是章家,二是官家。
视章浚为宿敌多年,能一下将章浚当下尚且不清不楚的处境夸大其词,将氛围烘托渲染至最高,使得章家后宅不宁,更使朝中议论纷纷,秦桧他不会错失良机的。
而秦桧若有行动,必定会依旧如往前,利用上关系网庞大的王家。
秦桧的妻子王琼的祖父乃是大周前宰相王奎,王家本身就有不俗的根基。此外,王奎的外孙女之一,也就是王琼的一个堂姊妹,正是当今官家的贵妃孟氏。
说秦桧发迹的根本,大多是依靠其妻王氏家族的社会关系连缀而来,并不夸张。
否则,秦桧也不会任由王琼将梁一飞这个自个的亲儿子送出去别家寄养,又将娘家侄儿过继至膝下,当成继任人栽培。
思及此,秦月淮看着茫茫大雪,又想到了梁一飞。
秦桧如今得势,梁一飞的身世便也就被渐渐抖了出来,随着往后权势日柄,秦桧势必更会重视他。
梁一飞今日已异于往昔。
而梁一飞与沈烟寒退亲,是因梁家父母言语间不敬沈烟寒的母亲,若沈烟寒知晓梁一飞的父母另有其人,且他的真正父母再不干涉此门婚事的话……
被自己的联想弄得焦躁不安,那患得患失的情绪再度占领上峰,秦月淮攥紧了拳,对沈烟寒势在必得的决心更深了几分。
他还得想办法,让她真成他的妻子。
只有生米煮成了熟饭,得到了的,才能实实在在算自己的。
而想到自己的妻子,秦月淮不免又联想到近期探到的消息。
齐国公夫人、孟长卿之母王璋,还不止是参与了章家这事,沈烟寒母亲在清水村的流言蜚语,也有她的奶嬷嬷魏嬷嬷的关系。一个嬷嬷罢了,定然不会自己拿决定、拿那般多钱财给人,其中一定是受了王璋指使。
王璋与齐蕴瞧起来毫无干系,这么做,目的又是什么?
秦月淮眉宇微蹙,看着纷飞的鹅毛大雪,心中想着几个沈烟寒为数不多的亲人:她的父亲国子监司业沈固辞、继母温氏、继妹沈慧、继弟沈毓……
沈固辞一介文人,当是做不来刻意诋毁妻子的事,沈慧与沈毓又年纪轻轻,至于温氏……
秦月淮轻抬眼皮,对杨动道:“查查沈家那位温氏,在临安府与何人都有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认识的“沈”家,只有沈烟寒一家,杨动定了瞬,颔首道是。
秦月淮再道:“去通知孟四,让他今日下朝后来见我。”
杨动犹豫问:“到章府这来么?还是去兰苑?”
秦月淮默了下,想及章夫人如今的无助模样,认为他还是留在章府几日比较好,便道:“让他来这里罢。”
*
杨动的人前去寻孟长卿却没有寻上。
孟长卿今日压根没去上朝,他的御史一职功能是帮着高宗监察朝臣,他不上朝时,意味着并无什么事好去参的,别的大臣反而松上一口气。
孟长卿在争韵处歇了一宿,天亮后,去了趟听风茶楼吃早饭。
不得不说,茶楼这种地方,迎的是四面八方来客,消息流通的,比任何地方都快且繁杂得多。
孟长卿带着争韵进了雅间,叫人莫关门,一边悠悠吃饭,一边听着大堂的食客谈论风生。
就这么一日一夜的功夫,章浚的消息就在临安府传开了。
一人高声道:“听说没有?章相公这回在淮西失踪了啊!”
另一人讶异:“可金军不都兵败退军了吗,如何还失踪了?”
“嗐,那谁知道呢!”先前那人撇嘴,又以不屑的声音道:“其实嘛,他也不是第一回吃败仗了不是。”
这时,一个听众问他:“你说的,可是永兴七年,大周与金军在川陕那处的富平之战?”
那人没好气地道:“除了这战还有哪个富平之战?”
那听众明显不赞成他对章浚言语中的轻视,反驳道:“那不是因为咱们大周仓促迎战,五路军马各自为战,且还有个叫江则的经略使弃军逃跑,才导致全线溃败的么?你这么说,怎就好似就章相公一人的事儿了!”
被人当众反驳,先前开口的那人自然觉得没面儿,即刻就高声道:“一军主帅,吃了败仗不是他的责任,还能怪到别人身上去不成?他是不是战败了?你说!”
两人一个比一个高声,也忘了继续谈论章浚失踪的事,吵的不可开交。
孟长卿在楼上听得这些争论,皱了下眉。
章浚失踪了?
竟有这么大的事。
没听别人的谈论,争韵见他蹙眉,问他:“孟公子,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
孟长卿敷衍地嗯了声,放下竹箸,拿起折扇就起了身,“我先走了。”
争韵忙也放下竹箸,道:“我也吃好了。”
孟长卿点头,与她一道下了楼。
马车停在兰苑门口,孟长卿拢了拢大氅,并未邀请争韵下车,而是弯腰出了马车,吩咐车夫道:“送争娘子回去罢。”
争韵看着“兰苑”二字,心绪又乱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