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寒从车上下来,走到秦月淮身边,唤了一声“七郎”。
她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嘶哑,是嘶吼高喊后的遗留症状。
秦月淮看一眼她微红微肿的眼眶,而后看向马车旁抱臂而站的梁一飞,并未出声。
见他不动,沈烟寒又道:“我们进去罢。”
秦月淮照旧没应声,像压根就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
他一身白氅站在寒风中,像悬崖边一棵挺直的松柏,任凭四周如何喧嚣,他静站成了一副画。有那么一刻,沈烟寒觉得,近在眼前的秦月淮,与她日夜相对的秦月淮,仿佛也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沈烟寒自个心头本也委屈着,见他这幅模样,极想扭头就走,想回去抱着她温暖的、熏过香的软和被衾,窝在那,什么也不做,平复她心里头,这先见了温蓉母女,又被梁一飞“欺负”一遭,几番折腾带来的低落。
可一想,上回就因梁一飞这个“与她没断干净”的前未婚夫,秦月淮都气得离家出了走,她到底还是忍了忍。
沈烟寒伸手拉了拉秦月淮的大氅,“回罢,外头好冷啊。”
秦月淮森寒的目光还钉在梁一飞身上,淡淡开了口:“你和梁三郎,怎会一道出现?”
寒风中,小娘子的呼吸一滞,面不改色道:“巧遇到了。”
“是么?”秦月淮反问。
沈烟寒本也心虚于说谎,回答完了话后视线就有些飘,虚飘的视线一个随意,就向了秦月淮紧盯的方向。
只一眼,就看得她脊背发麻,小脸变色。
梁一飞的下颚至脖子上,那几道再显眼不过的,不是她挠出的爪痕又是甚!
那些抓痕,此时在梁一飞毫无波澜的脸上,不显痛苦,反而显出一种诡异的暧昧。
秦月淮余光就察觉着了沈烟寒的僵硬。
他盯着梁一飞,半晌后才侧过脸,看着沈烟寒,一字一字,缓慢而平静:“遇到后,你们去哪儿了?”
他的语调分明没有起伏,沈烟寒却听出了其中强势的、不容她撒谎敷衍的质问意味。
刚在马车中兀自卖力抚平了心中惊慌的小娘子,这下心上又起了另一种慌,她不看秦月淮,盯着虚空道:“没去哪,我们在齐国公府恰好遇见了,我的车夫临时抱恙,所以……他……帮我们赶车回来。”
在马车中就被沈烟寒统一了口径的蔡希珠连连点头,附和沈烟寒:“是啊,是啊。”
秦月淮盯着沈烟寒不敢看他的眼,心道:原来,你这双澄澈的眼,也会睁眼撒谎。
他又勾了下唇角,“那你们,做了什么?”
沈烟寒立马摇头,“什么也没做!”
“皎皎。”
秦月淮的声音冷下,看她的眸色晦暗不明。
沈烟寒终是被他一连串的问题激怒,她仰着小脸与他对视,不耐道:“你不进就不进,我自个进去!”
说罢,她拉过蔡希珠就朝里走。
当梁一飞在那破屋子里说“我不介意你与别人的过去”时,濒临绝望的她不合时宜地在那片刻分了心。
上一回她不过是因晕倒而逗留在梁府,秦月淮就失控般发狠吻她,更何况是这一回。从结果上看她虽是安全无虞了,可不能否认梁一飞是动过强迫于她的心思,用了迷药迷晕她和珠珠,甚至还曾扯得她衣不蔽体,若非她那声情并茂地卖惨卖苦,这会儿,怕已经都失了清白,成了梁一飞的人。
诚然,她也不是那等刚强烈女,被人辱了就不要自己的命,但她有夫婿,守没守贞,到底还是不同的。
但说真的,经历这么一遭,她此刻自个还心乱如麻,又如何能劳心费力地应对别人?
秦月淮反手就拉住沈烟寒,在沈烟寒红着眼回看他时,他不再说梁一飞,而是只道:“不是要回秋望园的吗?我们这会便启程。”
沈烟寒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认真,再看看天色,两条黛眉轻轻拢起。
四目相对,沈烟寒从秦月淮手中扯了扯自己的手腕,但没扯出来。
秦月淮补充道:“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本也计划今日回南屏山的不是?故而,我早先就叫了人帮忙,将行李都给运了过去。我在这等着,就是想等你人到了后,一起回的。”
听他如此说,沈烟寒不由诧异,当即问他:“你是说,东西都被运走了?都不在这了?”
秦月淮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那就不得不回启程回秋望园了。
沈烟寒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立刻调转脚尖前进的方向,牵着蔡希珠往马车走。
可行到马车前,看到“车夫”梁一飞时,她又被难住了。
再让梁一飞驾马车,她只有千万个不愿意。
好在杨动这时不知从何处忽然现了身,在秦月淮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随后就行来她身边,说道:“我来驾车。”
沈烟寒实打实地长吁一口气,弯腰进了马车。
她没见到,秦月淮走至梁一飞身边时,两个郎君对视,那如有实质的,直想穿透对方身体的狂躁眼神。
不多久,秦月淮也上了车,落座后,他不顾蔡希珠在二人跟前,搂过沈烟寒的腰,一把就将沈烟寒提到了自己腿上。
当着蔡希珠,沈烟寒再是大胆的人,被郎君这样拥着,也难免尴尬,她正准备拒绝,秦月淮就问她:“困么?困就靠着我睡会。”
已是半夜,惊惧半宿,如何不困?
沈烟寒闷闷嗯一声,点了点头,再不想其他,就势靠到秦月淮的胸口。
秦月淮闭目,手心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到了秋望园,秦月淮抱着熟睡中仍不住惊惧而醒的沈烟寒回屋。将人放在床榻上后,他二话不说,剥光了沈烟寒的衣裳,详细检查。
天知道,杨动汇报说找到被人敲晕的车夫,又在车中发现迷药的残余时,他是多么想当场与梁一飞动手。可沈烟寒那一副遮遮掩掩、要当做无事发生的模样,又让他觉得事不简单。
秦月淮的动作,止于看到沈烟寒脚腕上红痕的一瞬间。
她白如脂玉的肌肤上落着一圈淤红,醒目,并刺目。
替沈烟寒盖上被衾,又安排等待着的蔡希珠进屋陪她入睡,秦月淮黑沉着脸,一言不发,再度登上回来的马车。
杨动紧跟着他,问秦月淮:“郎主,我们这会去哪?”
秦月淮双拳紧握,薄唇轻启:“找梁一飞。”
他秦月淮只是隐姓埋名而已,并非是改头换面。骨子里的脾气,说到底,只是在沈烟寒跟前有所收敛,并非就真是何等温润如玉。
动了他珍之重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要想轻飘飘地就算了,那也不能够。
*
梁府的一方院里倒了几个大酒坛,酒气随风吹远。
饮酒之人双目赤红,着一身单薄衣衫,衣裳胸口前那处都是灌酒灌太猛而留的水滞,在数九寒冬的天中,瞧起来更是凉寒。
心知自家郎君心头不快,王田不敢加以阻拦,只命人将几个火盆置到那枯坐之人的石凳四周,站到隔着些距离的地儿,拢着袖子默默陪着。
须臾,“哗”一声坛子碎裂的声响,有人命令:“再取一坛!”
王西张了张嘴,正想劝“三郎君当心身子,还是莫要再吃下去了”时,那头就不耐地问他:“可是我说的话不作数了?”
王西无法,只得皱着眉头,快步去搬酒坛子。
也就在这时,两道人影子悄然现身。
时隔约莫一个时辰,梁一飞见到了去而复返的秦月淮。
见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避开府中数位看护,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出现在了跟前,梁一飞眯了眯眼,并未急着动手,而是颇为平静地说了今夜与秦月淮二度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究竟是谁?”
竟得了这么一句话,秦月淮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自然是……秦家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坐在石桌边一身颓然的梁一飞,眼神不善,“与你一样,对么?”
梁一飞刷地就站起了身,恨目而视。
他派人查秦月淮,并未查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反而是秦月淮如今将他的底细查了个明明白白,他的心如何能安?
秦月淮看着他侧脸过来后显露的那几道爪痕,眼神一变,切齿问道:“你对皎皎做了甚?”
见他如此紧张,梁一飞神态却变得恣意慵懒,甚至故意摸了摸下颚上的痕,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故人重逢,深更半夜的,还能做甚?”
若非秦月淮亲自检查过沈烟寒的身子,恐怕就要被他这种暧昧不已的话激得暴跳如雷了,可秦月淮显然并不上当。
他缓步往前,坐到梁一飞的对面,左手手臂置于桌上,指尖无声地轻点着桌面,幽声:“无非就是,有些得不到的,甘愿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想要强求而占罢了。”
梁一飞慵懒的神色一滞。
秦月淮的话字字剜心,偏又全然在理,正是言说的他今夜的不堪行为。
早在放弃强迫沈烟寒那刻,梁一飞就明白,他的心终究不够狠,他的这种没用的良善之仁,一定会给自己留下祸患。
他往前是输。
既输在不能倒回时日,将父母退亲的事实抹去;也输在听话离开临安府,留了空隙给秦月淮,让他在沈烟寒最痛苦的时日里趁虚而入,占了本该他陪伴在她身侧的那个位置;更输在,他没及时扭转沈烟寒的心意,让她对他回心转意。
可那是往前。
面对沈烟寒他可以愧疚,但面对秦月淮,他大可不必。
梁一飞冷冷一笑,反问秦月淮:“你以为她嫁你,是真心实意?不过是‘需要’而已,又不是‘必须’。”
诛心,谁不会?
他秦月淮在阿烟心中究竟是个什么玩意,阿烟今日在极端情绪之下已然明说过。
果然,梁一飞话落,秦月淮淡定的神色就出现了一丝裂痕。
二人沉默对视,眼中皆似有刀光剑影在流窜,再无半分平和可言。
自此,多说无益。
秦月淮轻看一侧,下一瞬,杨动就拔地而起,寒剑破空,直朝梁一飞面门而来。
梁一飞侧身一躲,甩开黑鞭,瞬间与杨动打斗在一处,口中还不忘刺激秦月淮:“有种你自个上阵,与我正大光明比拼上一场!只知派别人与我打,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真他娘一个缩头乌龟!”
秦月淮并未应声,垂直看似毫无喧嚣的一双眼,甚至看也不再看二人打斗,只修长的手指抓起梁一飞余下的半坛酒来,仰头就往喉中灌了进去。
月色沉凉,将坐着的、动着的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动静极大、声响却极低的打斗持续在周遭,石桌旁却似歇了桩静像。
王西取酒回来,看着眼前迷幻的一幕,只觉是见识到了一场恍惚的、令人看不清人物、辨不出结局的梦境。
寒风吹打着枯枝飒飒作响,像低低的号角,预示着战事将兴。
杨动最终是扶着饮了一整坛有余酒的秦月淮离了梁府的。
他赢了,郎主怎会是这副表情?
破天荒地,杨动毫无表情的五官动了几动,皱起了浓眉。
*
天边终于有微光始白,晨曦的光要穿破大片云层,从东边破空而来。
又是一个新日。
沈烟寒刚从一串惊骇跌宕的梦中醒来,就闻到了身侧人的一身冲鼻酒气。
秦月淮合衣而卧,嘴唇微白,眉心沁汗,在沈烟寒蹙眉注视她时,也缓缓地睁了眼,勾唇道:“娘子你醒了?”
沈烟寒嗅了嗅鼻子,皱着眉心看着他道:“你吃酒了?还有,你这是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