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眉目含情,明艳不可方物,声音清甜,落在斜侧方郎君的眼里耳里皆是吹拂过心间的清风,令他朝思暮想,令他无法割舍。
因角度问题,宅门外的墙壁使得视线受阻,梁一飞只看得见沈烟寒,看不见被沈烟寒催着婚事的究竟是谁,但他心有所感,脸上再掩饰不了那股失魂落魄,往前的脚步也顿住不再动。
秦七郎目光幽深地落在眼前人姣好的面上,对第三人的出现无知无觉,他唇边扬着温和的笑,弯腰,将沈烟寒冰凉的双手握在手中暖着,回应她:“知道了,我一早就去。”
沈烟寒满意点头,复又皱眉:“可这个季节没有大雁了……”
她忽然双眸一亮:“你弄两只白鹅好了!”
秦月淮目光缱绻,声音柔和:“知道了。”
沈烟寒尤不放心:“你还一定要带着媒人。本是要带一只羔羊的,但如今羊也太贵了,你不必备了,准备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如果能弄到蒲苇、卷柏、鱼等寓意夫妇美德的物件,也都带上。”
看她仗势自己有经验在身不断在提点他,可正因她那一点“经验”在,倒提醒了他,有人始终对她虎视眈眈着,秦月淮不愿听了,笑一下:“我上值得晚了。”
沈烟寒本讲得兴高采烈,听他这是催她走,她哼一声,将手从他手中一下抽出,沉脸道:“你要是准备得不充分,谁还要嫁你?”
看她含娇带怒,秦月淮眼中噙笑:“我心中皆有数,你放心罢。”
沈烟寒瞪他一眼,一边想着他心中哪来的数,一边又要忍住自己雀跃激动的心思,但天已放亮,时辰确实已经来不及,二人站在这门口说些无甚意义的话已有半个时辰之久,她已经不能再与他一一计较。
沈烟寒心中勉强,实则不想就这样分开,自她真正接受他起,这五日他依旧在没日没夜地奔波,也不是日日回来,她见他的机会已经甚少,这会离开他这里,见面只会更困难。
也正因此,她才催他娶她。
她要正大光明地与他相聚,更要作为妻子去见他,而不是藏在他屋子里,也不要为了彼此名声去见他还有诸多顾虑。
知他这会公事在身,沈烟寒纵然心中不舍,面上也是一派果决之态:“我回去了。”
秦七郎何等聪慧敏感,沈烟寒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他又岂能看不出?
沈烟寒话一落,他便抬手搂住了她的腰枝,将人往门内带。
沈烟寒被他忽然提起,惊得心中震颤,口中也跟着“呃”一声,听他唇贴她耳边:“过一会再走,先跟我做件事。”
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入鼻,她立刻想到什么,而后眸中因雀跃而亮晶晶,口中直接:“做什么事?”
秦月淮垂眼看着她,轻笑了一声,为她在他跟前明知故问、毫不遮掩的小表情叹为观止。
“你我喜欢的事。”
与心爱之人唇齿相依,极尽亲密,心中自是欢喜。
沈烟寒一直知道秦月淮擅于亲吻,温柔的、热烈的、痴缠不休的,总让她心间发颤,她被他亲得脑中渐渐混沌,腿脚跟着发软,只能靠着他的支撑才能站稳,可他依旧不放过她,她亦不愿退,她的背抵着门板,被他圈入怀中,鼻腔中因畅意而气声连连。
秦月淮睁眼看,看她眼睫颤颤,颊畔似红霞晕染,投入无比,他心中如流蜜,情不自禁将往下滑落的她往上再提了提。
沈烟寒就势搂住他的脖颈,双脚往上,直接缠住了他的腰身。
她总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给的也直接。
秦月淮笑了声,就势将手覆盖上去。
它惹得沈烟寒情不自禁:“嗯……”
二人在门后,仗着四处无人而亲密,殊不知,门板挡住了他们的身影,挡住了他们凌乱了的呼吸,却没能阻挡得了些许因激动而出的动静。
门板时而咯吱咯吱响一下,沈娘子时而哼唧一嗓子,再微弱的声音,听到耳力惊人的郎君耳朵里,都无比加大了他的想象力。
梁一飞站在不远处,脸上不止是失魂落魄,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痛。
他本以为他还有机会的……
秦月淮改头换面之事他清楚,沈烟寒对秦月淮退避三舍的态度他亦清楚,他以为,以沈烟寒嫉恶如仇的脾性,一定难以原谅秦月淮,就如她不原谅梁家退亲一样。
却不想,才这么点时间而已,二人已死灰复燃,且比当初更热烈。
有人在暗处心中碎裂时,沈娘子与秦七郎正难舍难分。
沈烟寒所有的感觉都来自他的唇上和手上,即使隔了衣衫,郎君指腹也似带火光,至一处便点燃一处。
待某些突兀拔地,根本无法忽视,她终于意识到二人再如此下去势必无法收尾,她才猛拍秦月淮的肩,示意他终止。
秦月淮眼眸幽深如墨,唇瓣沾潋滟水光,额头靠在她的脖颈旁,嗓音哑得不像话:“皎皎……”
还好是在室外。
他竟不知不觉失控至此。
沈烟寒平复自己的呼吸,察觉他口中热意打在她的脖颈和耳垂,像挠痒般,让她不由自主颤栗。
她在他怀中轻轻拧了拧身子:“放我下来。你……消停消停,还得上值。”
秦月淮缓缓放开她,将她衣衫理规整,闭目,反复深吐气息。
沈烟寒脸颊绯红,却饶有兴趣地紧紧盯着他看,她喜欢郎君为她意乱情迷,看他努力克制平复,她既觉新奇,又觉得意。
毕竟,秦七郎的这狼狈一面,也只她一人能看见啊。
秦七郎气度自华,美玉琳琅,引人垂涎,单单以齐宴身份在世,也引得临安府的小娘子们春心萌动,心扑他身上者不计其数。而她呢?早就在“齐宴”出现前就将他收入囊中了。
沈烟寒看着秦月淮偷偷发笑。
她像怀中偷偷藏着蜜果的松鼠,享受着在窝里独自吃下美食的满足。
果然,再睁眼时,秦月淮双眸中的猩红已褪去,又恢复成光风霁月的样子了,容颜俊朗,雅致无双,眼皮上撩看人时,似有横波秋水在荡漾,看得人心跳不住。
沈烟寒愈发满意了。
看她眸子亮晶晶地盯着他,比之在清水村时对他的欢喜,她看他的眼中更多了一股根本不藏匿的得意,秦月淮猜到她的小心思,低低笑一声,用指腹给她擦唇上的口涎,说:“在下送沈娘子回店里?”
沈烟寒意外地:“你不是还要去上值么?哪有时间?”
秦月淮:“我便从那直接去府衙。”
他附在她耳边,明明可以大声讲,却故意撩她,与她说悄悄话,唇若有若无地贴她耳珠:“我背着人使点功夫,走捷径,不会迟。”
沈烟寒抬手捂住自己通红的耳朵,美眸含噌,瞪一眼不怀好意的郎君,倒没拒绝他的提议,下巴轻抬,狡黠地恭维道:“好啊,得齐少府尹亲自驾临,小店蓬荜生辉。”
如此,二人在门口的这场漫长的拉拉扯扯的分别才终于到达尾声。
雪地茫茫,梁一飞站在冷冽的寒风中,通身都好似已经彻底没了知觉,才见沈烟寒与秦月淮并肩走了出来。
郎才女貌,看彼此时眼中情意毫不遮掩。
看得人心中若有所失,无比怅然。
不再说婚事了,沈烟寒问秦月淮他处理的事情:“‘予泽园’的地址已经定下来了的话,那那些人何时安葬过去?”
她没见到巷子里的郎君,也没察觉到因余光见到某人而有些僵硬的秦月淮的表情,不等他答话,她急着想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继续问:“还有‘安康堂’的那些病患,真要都搬过去吗?有几个病重的,挪动他们会不会对病情不利?”
秦月淮耐心答她:“后日开始安葬。那些重病的人都已经好转了,可以挪动。另外即便病情复杂的人,后续也会有太医亲自来给他们医治,还会有大内来的药材,定然比留在‘安康堂’更好些。”
沈烟寒笑开,不吝夸奖:“我就知道你有法子!竟然连太医都弄出大内来了,真了不起。”
沈烟寒在笑,眼中的光熠熠,她眼中已经容不下别人,即使人走到他跟前,即将与他擦肩而过,她亦沉浸在同另一人的对视里,没投他任何目光,当他透明。
梁一飞咽下一口苦涩,心中苦闷良多,在沈烟寒身旁人淡淡瞥眼看他时,他轻唤一声:“阿烟。”
沈烟寒显然意外,顿步:“梁三郎,你怎么在这?”
见到他,她眼中除了惊讶外,便真的再无别的了,对他的称呼也同样疏离。
人就是这样,得到过再失去,与从未得到过,心境究竟是不一样的。
分明在订婚之前沈烟寒也喊他“梁三郎”,梁一飞这会心中却始终计较着沈烟寒唤他从“阿飞”变到了“梁三郎”。
心中的无力感、讽刺感刺激得他愤怒,梁一飞反问道:“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你难道如今住在此处么?还是说,住在他人的屋中?”
他话语奚落,随意评价二人的私事,秦月淮看他的目光更寒了。
沈烟寒还是第一次听到梁一飞这样说话,诧异得一时语塞,看他手中提着药包,她到底忍了忍他讽得她甩头就走的情绪,才问他:“你是病了么?”
她关心他的神色不假,冲动之后,梁一飞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刺耳了些。说到底,是他家退了与她的这门亲,他没甚颜面,更没甚资格去干涉她的事情。
梁一飞竭力将语气放软,带着几分迁怒了她的愧疚:“不是我病,是我娘病了。”
沈烟寒:“她怎么了?是去‘安康堂’看的大夫么?姜大夫怎么说?”
他娘怎么了么?
梁一飞说着“年纪大了,总有各种毛病”,眼睛却看向了她身边的秦七郎。
汴京的秦家遇难他知缘由,也从秦月淮口中确认了与当时的王家脱不了干系,他赖在相府,知近期秦桧与王琼的人一个个不是被贬便是被调岗,梁一飞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二人从淮河一起回临安府时,秦月淮曾放话,说他二人虽身份不同,但目标一致。
梁一飞面容冷峻。
看秦月淮一身地方官的官服,知他这种身份特别又非池中物的人,即使是身处不显眼的官位,背后高明的手段也一定不少,梁文昌被调出中央难免不会是因他的缘故。
秦月淮看梁一飞面色斑斓,既在疑他又在忍着不问,他眼中沉静如深海,一脸皆是他人看不透的冷淡。他只要不对着沈烟寒,他从来一身清贵,即使礼貌温和,也从来是一个不易接近的高山皑雪般的郎君。
两位郎君沉默对视,眼中锋芒如寒刀。
沈烟寒看着梁一飞看向她身旁秦七郎的眼神犀利,她心一颤。
往前见过清水村的秦月淮之人并不多,可梁一飞偏偏就是其中之一,准确说,是因她,立场与秦月淮相对立的唯一。更何况如今她也清楚,梁一飞实则不是梁家人,是秦桧唯一的亲骨肉。
于公于私,梁一飞都没有保护秦月淮的理由。
想到这,内心深处蔓延起一种恐惧,恐惧秦月淮被人揭穿身份,恐惧二人才重新开始她就失去他。
她用好友间熟悉的亲切眼神看梁一飞,又用熟稔的语气道:“今日恰巧遇见了,不如我同你介绍介绍罢,这位是齐郎君,是我的未婚夫,我们不日便要成婚了。”
梁一飞看她护秦月淮的心切,不止当面撒谎,分明还没提亲,便已经被她说成了定下婚事,甚至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他的命,是秦月淮救下的。
秦月淮说他赌他不会忘恩负义,连秦月淮都相信他还有良知,难道他就不值得阿烟信任么?
梁一飞心中沉沉下坠,皮笑肉不笑:“你如何与他认识的?”
沈烟寒见他肯顺着她的说法讲话,当即补充:“也正因我有个成衣铺,他常来光顾,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她将同秦月淮的相遇归于做生意的机缘上,提醒梁一飞:如今秦月淮不再是清水村他见过的那位郎君了。
梁一飞喃声:“是么。”
沈烟寒郑重点头:“是。”
无论以往是怎样的,如今秦月淮成了齐晏,她与齐晏这个外地郎君相识的原因只能有一个。即使是到了家人那里,即便是秦月淮与齐晏分明一模一样,她的说法也只会是这一个。
沈烟寒看着梁一飞的视线一目不错,她外表看着比之眼前两位郎君纤弱不少,但腰杆笔直,因心中的坚定前所未有的强大而眼中果决非常。
这是一种可以与任何敌人对抗的坚强,即使抗不过,她也会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梁一飞恨自己与她熟悉至此,他看得很懂她的眼神。
这一刻,他忽又记得她在他家门口等了他三日的事。那几日,面对往来行人对她侧目、议论、嘲讽,阿烟眼中,是否护着二人的情意也与当下如出一辙?
他终究意识到某些东西彻底成了过去,心中空荡,脸色煞白。
梁一飞沉默不语,沈烟寒却还记得秦月淮要上值的事,她朝他告别,见梁一飞也只是深深凝视她不语,她只得在他眼下挥了挥手:“你不回去么?梁夫人应该还等着你手里的药。”
梁一飞吞咽一下,想朝沈烟寒撑笑却撑不起来:“回。”
沈烟寒便道:“愿你娘早日康复。”
*
梁一飞魂不守舍地回了梁府,卧病在床的梁夫人见他这个要死不活的模样,眼露惊惧,惊坐起身,急着问道:“三郎,莫不是连你也要被贬……”
梁一飞打断她无故的猜想:“没有。”
梁夫人抚着心口,欣慰叹息:“那就好,那就好。”
她复又想到,还有事关梁一飞的一件大事引她心中难安,再问梁一飞:“郑家那厢,回话了么?”
梁一飞和郑玉婷的婚事拖延了整整一年,梁一飞先是出使大金,后又因病休养,他以此为理由迟迟未定婚期,他不松口,别人做不了他的主。
这几日,梁夫人在病中思考良多,三郎虽是秦相亲生子,可在世人眼中却是梁家子,与郑家结亲本就算三郎高攀,如今梁家一家又蒙难,情况更是雪上加霜,对于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未来,她始终忧思不减,催着梁一飞去与郑家商定婚期。
看着梁夫人殷殷期盼的双眸,梁一飞闭了下眼。
他在相府“养病”数日,看得清楚,王琼不敢杀他,却也不会让他认祖归宗,他身份尴尬、不能见天日。
即使见了天日亦无用。
郑家早与相府不如何来往,连王琼的生日宴,郑家也只派了个管家上门道贺,理由是郑侯爷的连襟赵思病重,郑家一家皆去了净慈寺多日祈福。
本就不是门当户对、你情我愿的婚事,如今已至梁家眼看着要破败、郑秦梁家要决裂之态,梁夫人让他去谈婚期,他自有自知之明,何苦还拖着人家小娘子不放?
梁一飞一腔疲惫,用无中生有的话先给梁夫人一些准备:“那边说是再议。”
“再议?”刚躺回去的梁夫人又撑了起来,“为什么再议,什么时候议?莫非是他们……”
不知梁一飞今日遭遇,见他一脸恍惚,以为他这是也被强烈打击到,“不愿意了”这几个字梁夫人是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梁一飞将计就计,也不对梁夫人的猜测反驳,总归早晚会有这一日。
他起身道:“我去见见爹爹,娘你早着歇息。”
一听是去见梁文昌,梁夫人便不留他人,知梁文昌外调后父子团聚的机会难得,更催他:“成,你快去罢,你爹爹定又等着你。”
出了梁夫人的屋,梁一飞并未去寻梁文昌,而是回屋,叫来人给他备了笔墨纸砚。
提笔运墨,梁一飞一纸洋洋洒洒,书法虽略有丑陋,却写得情真意切。
然而这样的“真情”,却不是郑玉婷所要的。
破天荒收得来自梁三郎的信,郑玉婷如获至宝,在梁家送信人离去后,她强抑着跃出心扉的激动悄悄拆开信封。
来不及压下唇边的笑,她的动作便僵住。
因她看到梁一飞简单寒暄后,便是字字如刀:“按‘大周律’,若不主动退亲,订婚三年不娶,女方方可告府衙,男方如是。想必郑娘子亦不愿白白蹉跎三年岁月之久,所以我写信与你,望郑娘子能与父母商议主动退亲之事。所需条件,我定竭力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