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相貌清癯,蓄着一把短须,身材颀长瘦拔,说起书来不疾不徐,韵律悠扬:
“这件事,还要从两千四百年前说起……”
两千四百年前,殷天子尚未一统诸国。各国互相攻伐吞并,连年战乱。
当时,梁、隋二国交战,隋军战败,国中许多士人被俘,余简亦在其中。
余简为隋国士人,因善琴而闻名于天下。梁国将余简献给了当时最强大的卢国。
在前往卢国途中,经过淮水时,余简因心中苦闷,在江边奏琴。
大江浩浩汤汤,琴声铮然而下,一曲终了,余简长叹,正欲转身离去时,忽见旁边有人静立听琴良久。
来人自称孟怀,可以理解余简的琴音,两人于江边长谈,互相引为知己。
余简的琴音先喜而后悲,有离别不舍之意。孟怀问其缘由,余简说了自己的处境,明日即将重新启程,虽结识知己,却马上就要分离,因此琴生悲音。
孟怀却道不必忧愁,愿送余简一程,请他明日路上停歇之时,再来淮水之畔相见。
第二日,梁国使臣携余简又行了五十里,日暮停歇之时,余简来到淮水之畔,果然又见到了孟怀,两人相谈甚欢。
此后几日,或在江畔、或在亭楼,孟怀每日前来与余简相见,此间之乐,使余简几乎忘了自己是被梁国押送往卢国的。
数日之后,孟怀在分别之时,忽然长叹,言说此日便是分别之时。
余简问询。
孟怀便答,自己是淮水之神,因受余简琴音吸引,故而现身相见。但余简前路将离淮水越来越远,两人已是到了分别之时了。
孟怀又道,余简现在已注定要前往卢国一行,他虽有心帮助好友脱离苦楚,但命数不可轻改,他也是无力。但在三年后,余简有机会离开卢国回到家乡。孟怀告诉他万万要抓住机会,若是错过三年后,此生便再也没有重回家乡的机会了。
书说道这里,忽然醒木一响,原是说书先生要中场休息了。卡在两人分别这里,却是好不抓人。
这个相貌清癯的说书先生倒也特别,他休息时就坐在台上,倒着一壶茶慢慢喝着,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讨赏。
有人给他点了茶水点心,他也就拱手一谢,捻着慢慢吃了。
茶楼里的其他人被他的故事勾得心痒,书说到这里,大家也能猜出,这淮水之神便是如今被困在水固镇中的蛟龙。
水固镇往南处有一条九曲河,便是淮水的分支。淮水之神落在这里,似乎也有那么点说得通。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使得一江大神落得如此地步?
休息时间,茶楼里有其他客人耐不住寂寞,也一个个讲起了关于遇神的故事,茶楼一时热闹起来。
这里面既有听说的,也有自称是亲身经历的,真假不知,不过,在这个妖鬼横行神明现世的世界,凡人偶遇神迹仙踪,也是有的。但遇到的究竟是神仙还是妖鬼,就未可知了。
漓池正闲散听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前一阵子,我也在山里遇到神仙了,真神仙!”
漓池垂头看去。
只见几个人围坐一桌,其他人哄闹道:“那就给我们好好说说呗!不过有言在先,郑钱,事情真假找你同村的人一问便知,你要是骗我们……这一桌可就都归你请了!”
郑钱拍着胸脯保证道:“你们尽管去问!这事儿就是在我们上个月来镇里之后发生的!”
“好!”其他人热闹道,“快讲快讲!若是确有其事,你这顿我们请了!”
茶楼里的其他人也被这一桌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一个个放低了声音竖起耳朵听。
“大半个月前,我们村里丢了个小孩儿,”郑钱先压着嗓子说,“满村子里找不着。”
“虽说都知道凶多吉少,但那孩子才五岁,大家心里都不落忍,于是就组织起来去找。我是分派着上山的那一批。”
“你们在山上遇见抓走小孩儿的妖怪了?”有人忍不住插嘴问道。
郑钱瞪了他一眼:“什么呀!妖怪那是后来的事儿,我们遇到的是神仙!”
漓池收回目光,他记得郑钱。那日寻找铜豆的时候,郑钱便是遇到的三个村民中跑腿的那个。
他握着茶杯,把注意力转向木台上的说书先生。
中场休息的时候,听客们的注意力都被别的故事吸引,便会打断他之前酝酿的气氛。可这说书先生却浑不在意,只半垂着眼慢慢饮茶。
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一场说下来的收益如何。茶楼里的熟客们也在小声讨论,这说书先生似乎是个新来的,此前并未见过。
漓池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说书先生有所觉察,抬头看向漓池,笑着点一点头。八壹中文網
漓池勾了勾嘴角。
这说书先生身上的气息有异,似乎,也并不是个凡人……
楼下的郑钱还在手舞足蹈地对其他人讲故事:“……神仙一拂袖,我就飞了起来,眨眼间便被风云托到了山脚下!你们绝对想象不到那感觉,后来我扯着小孩她娘往山上回的时候,跑得比鸟儿飞起来还快,像有风托着我似的!眼前的树啊石头啊,都不用我自己躲,那风就带着我绕了过去……”
醒木一拍,茶客惊醒,墙角水钟已落尽,中场休息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围聚的茶客们意犹未尽地回到自己座位,尤记提醒郑钱过后记得将故事讲完。
说书先生也不急,几句下来,便又把听客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余简孟怀二人分别,孟怀需得回淮水做他的淮水神君镇守大江,余简则入了卢国王宫辗转难眠。
异国他乡的日子虽然难熬,但余简将孟怀最后的叮嘱时时牢记,心中存有希望。三年后,他果然遇到了机会,求得卢国国主允诺放他回乡。
余简收拾好行囊,背着琴一路往隋国走去。他刻意绕了一绕,来到淮水边,准备见三年前的友人孟怀。
来到淮水边时,孟怀已在江畔备下酒席,贺他重得自由。
两人欢喜宴饮中,余简拨琴作乐,气氛正好时,孟怀却突然面露怒色,道:“卢国国主,不守信诺之徒也!”
余简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卢国国主在放了他之后,却又后悔,正派人来,意图将他在离开卢国境内前追回,如今负责追他的人已经临近淮水。
余简心中忧虑,他记得孟怀说过,若错过此次,他此生便再无重回家乡的机会了。
“勿要烦恼。”孟怀看着追兵方向面露冷色,“且入淮水,他们寻不到你。”
孟怀拨开淮水,将余简藏匿于大江之中。
等到卢国国主派来的骑士追到江边时,就只见到孟怀一人独坐江边宴饮。
骑士像他追问余简的去向,孟怀只说不知,但这群追来的人当中,却有一个修行之人。
他似乎看出了孟怀的不凡,又有些其他手段,认定是孟怀将余简藏了起来,于是对孟怀迫问不已。
这人虽使尽百般手段,却无法从淮水神君这里占得便宜,最终也未能得到余简去向。
此人本该就此离去,却心生不甘,于是在离开前放话道:“就算你能将他藏起来一时又如何呢?国主已经下令,大卢边境处处有人把守,不会有人放他离境。假使他有幸逃了出去,大卢强盛,为国主所用的修士亦不可胜数,他国难道敢为一个小小乐师得罪我大卢吗?”
他口中说得是“他国”,目光却一直盯着孟怀,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孟怀冷笑一声:“卢国国主之言,竟一文不值吗?修行却为名利奴,枉做长生路上客!”
说罢,跃入淮水之中消失不见。
岸上人如梦初醒,这才知晓,方才原来是淮水神君当面。
台下人听得一片叫好,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卢国之人。
不过嘛,两千四百年前的事儿呢,那时候水固镇还不是卢国的地盘,现在虽有五大诸侯国之分,但不都是殷天子的子民嘛!
说书先生却未有喜色。
有淮水神君相护,余简自不会再被卢国国主抓回去。
可这个故事的结果大家都是知道的,淮水神君最终被困于水固井中,两千四百年不得出。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