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真子是为了追逐一只恶妖而来的。
那恶妖害人无数,一路被他追逐,逃亡至此,为的是此地荒僻,少有强横修士。如今看来,那妖怪的打算却是错了。
赤真子本来并没有注意到那位身着白衣士人打扮的修士,直到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那目光将他看了个通透,有如一道清凌透彻的冰泉从头顶浇下,几乎要打一个激灵。
他顺着目光看去,才发现那位犹如普通人般隐在人群中的白衣修士。
白衣修士坦然回望,对他颔首一笑,步履悠然错身而过,转瞬就隐于往来人群中消失不见。赤真子却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
那位修士身上毫无灵气波动,但气息清冽纯澈世所罕见,之前又收敛得太好,若非主动显化,自己根本无法觉察。
赤真子并未从对方的目光中觉察到恶意,所以,是提前告诫自己莫要乱来吗?
也是,他虽不是什么顶尖的修士,但在这偏远的水固镇中,也算是难得的强者了。
水固镇虽位于卢国边境,却并无多少驻军把守,只因临近的大青山脉形成了一道天险。人口不丰,需要香火信仰的神道修行者便少,灵气不足,因而也少有仙道修士。
却没想到,竟也能遇见如此人物。
赤真子心中有所惊异,面上却不显。
他此行是为了除妖的,不会与那位神秘强大的修士有所冲突。既然那位修士会告诫自己,想必也不会任由那妖物胡来。
那妖物能隐匿于梦境间隙中,他追了一路,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那妖物逃了。若被那妖物逃到大青山脉中,就真的再难寻到了。或许……他还还可以寻找那位修士请求帮助。
赤真子思量过后,转身进入水固镇中。
……
十日转瞬即逝,黎枫已从琅越卫氏赶回了附近。他准备今夜在水固镇中停歇一宿,明日上山回到李宅。
月明星稀,人间灯火点点。
黎枫蹲在一座屋顶上,仰头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月。
一面是道途,一面是情深。
一个高如天上日月,一个暖如心间烛光。
灾劫、灾劫,灾劫便真的那样可怕吗?便真的……避不过吗?
黎枫咬着牙,一双狐眼圆睁。
可他心知灾劫是真的,否则不会令族中长老与漓池上神一同警告他。
长老之言历历在耳,可他仍要争辩:
“秋宁没有修行之资,我所能陪伴她的不过百年。”
“说得轻巧,你用情至此,等到她寿元将尽的那一日,真的能放得下吗?你现在,还剩下几分向道之心?”
漓池上神的高华之姿重新唤醒了他的向道之心,在山中的日子清净喜乐,可他心中却是两头牵绊的。
他在山中惦念着秋宁,在卫氏却又与秋宁兴奋地言说自己遇到了一位如何厉害的神明。
“求道艰难,来回奔波太苦,你可以不必每月往返的,三个月回来一次就可以了。”秋宁这样对他说。
她是真心实意的,那双通透的眸子里满是理解与接受,却像一盆冰水浇到了黎枫头上,令他身心俱冷。
他这算什么呢?又把秋宁置于何地?他本就走在求道的路上,若要求道,那便好好的求道,为何又要来招惹秋宁?招惹之后,又怎能在要求对方接受自己的冷待?
招惹前他便未曾想清楚,可现在情已深,向道之心犹在,他该如何抉择?
皮毛艳烈的红狐垂下目光,神色既苦又甜。
夜已深,月更眀,风更寒。
黎枫蜷缩而卧,不知不觉入了梦。
梦境间隙中,一道模糊的影突然掠过。黎枫身上那道沾染着粉意的因果线颤了颤。
……
清晨,空气泛着冷意,阳光尚显黯淡。
他在卫氏藏书楼里偷阅。
这个时间的藏书楼中通常是没有人的,因为光线太过暗,楼中书多又不许点灯火。但光线对黎枫却是没有影响的。
他伏在地上看书,渐渐读得入了神。
后来,他被别的动静惊醒,扭头看见一个少女,她站在书架边不知看了多久。
黎枫惊得跳起来逃走,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艳的红影。
皮毛像火焰一样艳烈,蓬松的尾柔软舒展,美得像秋日漫山红枫中最鲜妍的那一颗。
这就是秋宁眼中的自己吗?
黎枫恍然,他明明已经跃出了藏书楼,却仍看见藏书楼内的情形。
这不是他的梦,这是秋宁的梦。
他瞧见在自己离开后,秋宁走过去,好奇地翻了翻那本被自己遗落在地面上的书。
他听见她的心意,她在感慨那书中的艰深晦涩之处,远超自己所学。
她在期待,以后再来藏书楼,她还有机会再遇到红狐吗?
……
卫秋宁又做了一个梦,她又梦见了黎枫,梦见他们初次相遇。
那一抹艳红的影,像生机蓬勃的火,点燃她枯败如一滩死水的生命。
聪慧、温婉、贞静、淑雅,这些都是别人用来夸赞她的。
可是除了第一条,其他三个词,她哪一个都不想要。
她想要像父兄们一样念书,可是没有先生愿意教她;她想要像男子们一样驾马奔驰,可家中永远为她备好了马车;她想要大笑、想要醉酒、想要在欢悦时能够闻歌起舞、在愤怒时能够提剑请战。
可她是卫氏世家贵女,她要温婉、她要贞静、她要淑雅,她有父兄疼宠保护,她的脚不必行比从院内到马车上更远的路途,她的手不必提比书笔绣绷更重的东西。
那些珍重与喜爱、期待与呵护,像细软的丝,将她密不透风地层层缠裹。而她所有的刚强,退到最后,手中也只剩下书与笔了。
可黎枫不一样。他像一团温暖明亮的火。
他说:“你如此聪慧,又怎么能浪费呢?学识为什么要分男女?你想学,我来教你。”
他说:“你拘束已久,连这笔字都在压抑着自己,忘了自己的本性风骨,何其苦也?我藏有好字帖,正适合你。”
他说:“你长居小楼,太过苦闷,心思又细,不如从棋路中寻找自己的道路。我有善棋良友,你若有意,我去请她来教你。”
他说:“秋宁,我心悦你。”
……
“秋宁……”梦中红衣鲜烈的少年郎颤声问她,“若是我们无法在一起,你当如何?”
“那我便,终身不嫁。”
她看着对方眼中的苦与甜,心中突然就一痛,脱口道:“你带我走吧,就当……卫氏的女儿已经死了。”
一道模糊的影突然向她扑来,对面鲜衣艳色的少年脸色一变,用力将她推了出去。
卫秋宁骤然惊醒,冰凉的手指攥住衣襟,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
……
那道袭来的影速度太快,黎枫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将秋宁推出了梦境。
这场梦境是由他们两人共同构建的,现在缺了其中一个,梦境骤然不稳了起来。
那道影骤然停下,狠狠瞪了他一眼,黎枫还未看清,只模糊看见是个鼻子很长的动物,那影又直接窜了出去。
梦境动摇,黎枫只觉得立身不稳。他本也是擅长幻梦术法的狐,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梦境,不但无法控制,反而似要反伤自身。
黎枫正欲强行挣脱之时,忽听一声爆喝:“妖孽!”
一个灰袍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即将坍塌的梦境里,向那道长鼻影子追了过去。
可那影似乎十分熟悉梦境,倏忽就消失不见。不知它离开前做了什么,梦境崩塌的更厉害了,黎枫已然控制不住。
那老道在掠过他身边时,伸手对他一抓。
黎枫再睁开眼,发现已是又回到了现实。身旁灰色身影一掠而过,没过多久,又回到了屋顶上,正是那从梦中将他带出的老道。
“黎枫谢过仙长相救。”黎枫拜谢道。
老道点了点头,问道:“那妖孽在你梦中都做了什么?”
黎枫如实答了。
老道皱了皱眉,道:“看来那妖孽是想通过你们相连的梦境逃离此地。你与另一人牵绊太深,梦境容易相连,被那妖孽利用。你还是趁早离开吧,那妖孽不是善类,已经杀了不知多少人,若是真让它顺着你的梦境逃了过去,另一边的人恐怕也要遭了毒手。”
黎枫被他一吓,点头道:“我这就离开。仙长可知该如何防备那妖孽?”
老道摇头:“我若是知道,也不必与它纠缠这么久。我追得紧,最近这妖孽是离不开这水固镇了,你不要前来,最好离这里远些。”
他见黎枫点头应了,也不多言,转身消失不见。
黎枫匆匆夜行离开了水固镇,一直奔入李宅之中。
天虽未亮,他却也睡不着了。
他在想着那个梦。
他醒悟那梦境与秋宁的梦境相接,又从中听见了秋宁的心意。入骨情深震他心神,叫他忍不住去追问。
然后她说,要他带自己走。
那是秋宁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早在三年前,他就可以带秋宁走。世间事少有圆满,可有时候却偏偏想求得一个双全。
情深入骨难割舍,可骨肉亲情又岂能轻易放下的?秋宁宁愿困守小楼三年不得出,他懈怠修行守在卫氏,三年内顶着冷待登门求过无数次,为的不就是要强求这一点双全吗?
世间多少事,强求双全终不得,求到头来两手空。
秋宁已然想明白了的道理,他难道还不能明白吗?
……
第二日天明,黎枫再次去拜见了漓池。
“上神,我求化形!”
漓池盘坐大青石上,半阖的双目睁开,如照澈内外的明镜:“你修为不足,强行化形,恐有缺憾,纵能弥补,亦需不知多少岁月,你可知晓?”
“黎枫知晓。”
“前路不可悔,灾劫不可避,你可知晓?”
“黎枫知晓。”
“你已决定?”
“黎枫确定。”
红狐叩拜,身上牵情的因果线震颤不已,凝实如弦。周围沾染灰黑的不详因果亦变凝实,衬得那沾染着粉意的因果线愈发红艳,几如浸血。
“好。”漓池道。
“强行化形,自有艰险。你气息有损,先自去调息吧。”漓池言毕,再次闭上双目。
黎枫叩谢,退出了院落。
谨言焦虑不已,他追了上去,直想骂醒这家伙。
之前在黎枫一大早跑过来犯蠢,求上神助他化形时,谨言就想开口劝阻。
然而漓池上神的气息高旷浩瀚,令他终不敢开口。
上神平日虽温和可亲,容他话痨多嘴,但上神终究是上神,其威严之处,令人不敢造次。
谨言不敢违逆上神,只好往黎枫这里使劲儿。
黎枫却是去寻丁芹授课去了,他欲强行化形,虽有上神相助,不必忧虑失败,但修行路终究是自己走的,化形后的缺憾究竟是多是少,还是要靠他自己。
气息好调,心境难平。他初下决定,心绪波澜起伏,正好在这二十日里,通过对丁芹的授课来调和心境。
黎枫刚来到丁芹院中,就被谨言追上了。
“你疯了!”谨言焦急大骂道,“你怎么突然就做了决定?那灾劫怎么办?你有解决的办法了吗?”
黎枫却在笑,双目中有融融暖意:“灾劫又并非必死,我闯过去就是了。”
“说得好生轻巧!”谨言瞪他,“古往今来,多少修行者死于灾劫,身毁道消,旁人避之不及,你却没头没脑地要硬闯!你到底有没有解决办法?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并不后悔。”黎枫道。
谨言看他心意已决,用力抓了抓爪下树枝,道:“你、你……唉!实在不行,你便去求求上神吧,看看有没有法子解决了这灾劫。”
黎枫摇头:“我修行这许久,也是有几件护身之宝的。谢你担忧我,灾劫是我自己的,也唯有自己闯过。”
谨言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可是事关朋友,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丁芹默默许久,向黎枫询问:“先生,闻道之喜不如情爱之乐吗?”
一旁蹭课的小鼠同样抬首。
黎枫不能以是或不是来回答,他抬头看着天空,双目因太阳的光芒而眯成一条缝隙:“年矢每催,曦晖朗曜。你们都知晓这句话的意思。”
丁芹和小鼠一起点头,这句话是《千字文》中的,说得是,年岁如箭矢疾驰,匆匆催人渐老,唯有太阳的光辉永恒照耀。
丁芹所学已远超如此,小鼠却是机缘巧合才习得的,虽然识字,却不通文章,只会一篇《千字文》。
黎枫继续道:“修行者遥望道途,便如同凡人仰望太阳。阳光温暖,照耀我身,使我心生欢喜,浩日威严,高悬于顶,使我敬畏钦羡。太阳照耀众生万千,可又有多少人,能追逐得上太阳呢?太阳永恒,人却是会老的。”
仍有不甘的谨言听到此处,叹息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
求道孤苦艰险,多少坎坷堪磨,黎枫的向道之心已弱,他又能劝说什么呢?
丁芹默默的听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有不解,却最终没有问。
今日课程结束后,丁芹寻到漓池,复述了此事后,迷茫问道:“上神,我觉得黎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可又觉得不太对。”
“那你认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漓池问道。
丁芹思索片刻后,道:“大道难求,所以更要专注一心,勇猛精进,如此方才大道可期。如果分心二顾,才是真的没有了希望。”
漓池又问她:“道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丁芹苦思良久,不能答。
黎先生说道像天上的日月,可天上的日月不是道;她向道修行便是吞吐灵气积攒学识;可灵气与学识不是道;她天生灵目能观天地灵机,可灵机也不是道。
道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漓池笑了:“你连道在哪里都不知道,又该向着什么精进呢?”
丁芹又想了想:“大道高妙难求,我现在自然是不知晓道是什么的。等知晓、寻找到道的时候,也就修成道了。”
漓池却摇头:“你若如此想,便永远也知晓不了、寻找不到道了。”
“道是行在脚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