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对于徐田来说格外漫长,直到东方最初的日光从窗纸透出灰蓝的光,他才重新迷迷糊糊地睡着。
好像才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些细碎的声音,被吵醒后,徐田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困倦和疲乏拉扯着他每一寸肌肉和思维,他几乎就要闭上眼睛继续睡,可一点念头横在那,像鞋子里的碎石子一样,令他始终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陷入舒适懒倦的睡眠。那是许许多多琐碎却必要的事情,它们共同汇成了这一念,叫做“不是谁都有资格贪这一点懒觉的”。
徐田用生着老茧的手搓了几把脸,在神智清醒些后坐起来。他在看清周围时吓了一跳。
这房子好像已经十多年没人住过了一样,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灰尘,墙壁上是剥落的土皮和裂痕,地脚有干枯的发霉痕迹,窗框歪歪斜斜地,日光从头顶破瓦的缝隙里落下。
徐田下意识把头转向最亮的那边儿,迎着从窗外照进的光看过去,徐立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干粮,咬在嘴里慢慢抿着。
这样的吃法几乎不会发出动静来,但徐田还是醒了,哪怕他累得恨不能在床上让动一下就会发出咯吱咯吱声的关节好好的、缓慢的自行修复润滑一番。
“阿立,那位先生还在吗?”徐田问道。
徐立点了点头,他见徐田醒了,就走过来,把手里的干粮递来:“还在呢。”
徐田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接过干饼。他就着冷水三口两口囫囵吃完,就叫着徐立急急出门。若是那位神仙在这会儿走了,他可没办法再找回来。
他一直想着这事,心里念着神仙打开大门,一排排盘坐的骷髅围在房子周围,眼眶空洞的头颅全都对着他。
徐田呼吸一滞,等后背汗毛都竖完了,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
那位背琴的先生正站在院外,他看上去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但周围的环境却已然大变模样。荒草横斜,屋舍倒塌,村子中央有一颗极为粗壮的大树,但看起来早已枯死,只剩下干枯的树枝,像青筋毕露的手。他们昨夜居住的那间,已经是整个村子里最完整的了。一阵风刮过,在残墙枯树中带起一阵呜幽之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漓池就站在院子口,静静地看着那颗枝丫伸向天空的枯树。
这里的事情并没有真正解决,他并非原身在此,这只是一具化身,要想解决此事,最好还能得到一点缘法。这一村人都化作活尸并非巧合,村外的“鬼打墙”也不是山林中的妖精鬼魅所为,那是有人专门为此地设下的阵法。那阵法,甚至早在村子建立之时就布置好了。
那颗树中,还存着这村中仅剩的灵,正在不断哀嚎着苦痛。
“求神仙相救!”
漓池垂首看去,徐田已经走出院子,拉着懵懵懂懂的徐立跪下哀求。
“道路已经显现出来了,你们顺着路就可以回去。”漓池说道。
徐田没有起身,拉着徐立求道:“求神仙救救这孩子吧!他、他原本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原本是我们附近最聪明的孩子,还会读书,结果五年前……”
五年前才变成这样的?漓池起了些兴趣。
徐立神智不全,漓池早就看出来了,但他并不会每见到一个生灵就将人家的因果彻底追溯个干净,因此此前也并未注意个中因由。
但徐立魂魄无损,颅中无伤,这种情况若是神智不全,多是先天就有的疾患,可他偏偏是后天所成的……
漓池的目光落到徐立身上,这一细看方才发现,徐立竟然只有半颗人心。另外半颗,则是兽心,两半心合而起用,使徐立不至于伤了性命,但神智也出了问题。
漓池看进徐立的因果当中。
如徐田所说一样,五年前,徐立还是个神智正常的普通人,父亲早逝,家中唯有一母。他母亲是个很有远见、很坚忍的人,她不但独自把徐立养大,还把他送到镇子中的学堂里念书。徐立也很争气,学堂里的老师赏识他,将他推荐到了县丞手下。
眼见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徐立的母亲却突然病了。
徐立请遍了所有能请的大夫,但每个大夫都说,他娘这是积劳成疾,已经灯枯油竭了。
“……他为了买药,把才攒下来的些许家底儿都耗空了,再后来,我们村里就来了一位女神仙……”徐田仍絮絮地说着。
漓池目光落入过去的因果之中,他看见了一位面目温善的女神仙,正对着徐立说道:“……命数混乱,故生烦忧。命数归位,可通其理,依理而行,故名无忧。”
“那位女神仙说过,她叫……”徐田的话还在继续。
“……无忧天女。”漓池的声音与他合在一起。
“您、您认识那位女神仙?”徐田惊问道。
漓池没有答。
无忧天女,他听过这个名号,当初水固镇云家供奉的那位药神娘娘望月,就是受到无忧天女的指点,故而来找自己求问修成妖神的机缘。水固地神陆固曾言,这是一位并无固定庙宇,尤擅命数的正神,常常替人指点困惑。漓池与她本无甚交集,只是因为她看出了望月命数中的节点,方才因望月的缘故有了短暂间接的联系,不想此时,竟在梁国又遇到了她的行迹。
她救了徐立的母亲,又给他换了半颗心。而她曾对徐立所说的话,在此时便分外有意思起来。
因为天地间的命数混乱,所以才会生出烦忧。她所指的烦忧,不是世人常有的烦忧,而是根本的、无法解决的烦忧。若是命数归位理顺之后,就能够彰显出命数运转的道理,众生便可按照这个道理去做事。
便如同因果,凡人畏惧恶果,通晓此理的人却知晓,真正应该畏惧的,是会造成恶果的因。不造此因,便不受此果。若畏惧溺水而死的痛苦,就不该跳到浪潮汹涌的河中游泳;若畏惧冬天饥渴而死,在春夏就需要种下收获储存的因。这只是因果最粗浅显现的道理罢了,然而逞勇好强懒于劳作之人,却不见得少有。
命数运转的道理也是如此,若能通晓此理并依理而行,就可以避开乃至改变命数中不好的部分,自然可以得到无忧。
然而,现在天地间的命数是混乱的,因果是断裂的。哪怕本身并没有借着逃避因果强改命数来获取利益的想法,但在这么多年里无数断裂因果错误命数的干扰下,这世上大部分生灵的命数,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徐立的命数,便是乱的。漓池虽然不算通晓命理,但也可从其因果中推算出一二。在徐立此生投为人身之前,本该有一世蒙昧的畜生之命,但他的命数却乱了,畜生之命与后世的人身之命合二为一,直接投生成了人胎。
相比人身,畜生的不善之处,便在于愚痴,若无机缘开通灵智修成妖身,终此一生也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难以明白道理。无忧天女换了徐立的半颗心,便是要以此来补回原本的畜生命数,重新理顺命理。
<
br>
“……你们的命数纠葛太深,若想保下她的性命,你的命数就必须补回。”
“我需要多久才能补全命数恢复正常?”那时的徐立问道。
“你的命理已乱,这件事便无法被看清了。”无忧天女摇头,“等到命数周全的时机,自会恢复正常。”
所以这件事,徐立若是想要救母,就要蒙昧愚痴不知多久,也许三日五日,也许三年五年,又或许……后半生全然如此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若是不愿,那么他母亲此生命数已至节点,既不能改,便是消亡。
他还很年轻,他的老师很欣赏他,他前途无量,而疯病足以毁了一切。他的母亲已经很老了,母亲的愿望就是他能够有出息……凡人一弹指间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相续善恶流转,没有人知道徐立那时候心里闪过多少念头,但他在得到无忧天女的回答后,只花了一个瞬间就给出了答案。
“求您救治我的母亲。”他对无忧天女拜道。
……
漓池已看尽了这段因果,徐田的故事也讲完了。
“他们家就剩下孤儿寡母,他娘的病虽然好了,但也干不动活了。阿立变成这样,丢了原本的好活计,但他很听话,也很肯干,不惜力气的,就是脑袋……”他忐忑地看着漓池,漓池只看着村中那颗枯树。
徐田不知道神仙是否有听进去,一面怕说多了惹得神仙厌烦,一面又怕错过这个机会,声音不由渐渐低落下去,却又不肯停口。
漓池没有再说此事,反而忽然道:“你把这些尸骨都埋到树下吧。”
他虽然没有转头,但两人都明白这话是对徐立说的。徐立“哎”了一声,就爬起来准备开始忙活。
他不知道害怕,只记得昨晚四叔叮嘱他要敬重这位先生,那他就听话。
徐田想拽住他,又因为这话是神仙说的而迟疑,这一顿之间,就没能拽住他。徐田心里不由发急。那些骨头架子,昨天可都是能动会说话的鬼怪啊!哪怕现在是一群不动的骷髅,但他们皮肉都没有了,骨头却没有散开,这、这明显不正常啊!
徐田一咬牙:“我来吧!”说着就要起身代替徐立收拾那些骸骨。
“让他自己做。”漓池道。
徐田只好停住,担忧地看着徐立。
说来也奇,这些骷髅在这坐了一夜,中间风吹石打,不见散落,但徐立的指尖只是刚刚碰到表面,骸骨就自己散落,正好堆作一堆,并不四处乱滚。八壹中文網
徐立神智不全,此时却像清明了似的,做事很有条理。他先是回到房间,把箩筐里的包袱皮取出来铺在地上,然后将散落的骨一块一块捡到包袱皮上,他捡的顺序是有规律的,捡骨的时候口中还念念有词。
徐田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徐立此时还痴傻着,虽然能够做些劈柴砍树之类的活计,但那是因为这些都是他痴傻之前就做过的,所以现在还残留着本能。可他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却是捡骨师的本事,徐立以前可从没有接触过,他是怎么会的?!
徐立此时,却感觉仿佛突然见到了一道亮。
自从心窍被封后,他就像被封在一个结实的罐子里一样,只能艰难地隔着罐子理解世界。很多东西,他看得到听得到,却无法理解、无法感受,就像昨天在林中迷路,他看得到自己和四叔在林中绕圈,却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更无法感到恐惧。
可是就在刚才,他触碰到那骸骨表面的一瞬间,那封闭他的罐子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从那道缝隙中,看到了光……
“……树神啊,今天给您供奉的是我们自己家酿的米酒,您喜欢吗?”一个年轻人正在村中老树下供奉,摆好供品后,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合在掌心,从胸口的位置松手,让它自然飘落。
树叶落下,背面朝上。这代表否定。
“……啊?您觉得普通吗?”
正面朝上。这代表树神再说“对”。
“……”
“您喜欢吗?”又问。
背面朝上。
年轻人不死心,反复问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最后把树神问得烦了,树叶直接落出他面前的范围外了。
树神不搭理他了。
年轻人撅了噘嘴,又问道:“那您是喜欢甜的吗?下次我给您带甜酒来?”
正面朝上。
……
等到徐立将最后一块骨捡好,这突然显出的记忆也就结束了。但缝隙中的那道光却没有灭,徐立隐隐好像从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树神啊,我孩子生了重病,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他?”那是一个女声。
……
漓池已走到树下,徐立就在旁边挖坑葬骨。那里的土十分好挖,地下的树根撑出一处处小空间,锄两下就塌了下去,正好把一具骸骨葬进去。
徐田看得心惊肉跳。那些地下的树根,团成一个个空窝,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树根。
漓池不言不语,目光悠悠不知看往何处。徐田抬眼看他,只觉那一双黑眸幽深地像看不见底的深潭,看得人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你知晓这个村子吗?”漓池忽然问道。
“我没……”徐田刚想否认,突然顿住了,他原本认为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这个村子的存着,可是他在即将说出口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和谐。
他环视着周围的荒村,只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被蒙上了厚厚一层幕帘,只朦朦胧胧能看见点影儿,像是不认识,却又觉得熟悉。
“村中有棵大树的村子……有棵大树的村子……”徐田喃喃道,“我有印象的……”
他从小就在这长大,与附近的村子都是相熟的,他有印象的……徐田努力地回想着,面上渐渐露出痛苦的神色。
漓池摆了摆手,一阵清风拂过,徐田霎时为之一清,被遮蔽的记忆显现之后,面上却浮出惊骇之色,失声道:“我记得这里!”
“这是神树村,怎么……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徐田再环视周围,无措且悲惶。
附近的村落都是经常互相走动的,神树村中的树神也在附近很有名,他怎么会忘了呢?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神树村的存在的?
“……是六年前!六年前开耕那一次,我还来换过粮种!”徐田说道,“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他越是回想,越是浑身发冷。附近村落之间都是互有娶嫁的,徐立他娘原本就是神树村中的人,怎么突然与神树村断了联系,他们当中却没有一个觉得奇怪?
徐田再看那些白骨,又是忧惧又是悲苦:“他们、他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漓池叹了一声:“匹夫无
罪……”
风吹过枯树的枝干,发出呜咽似的长鸣。
徐立已经葬完了一具又一具白骨,他心神如封罐中,安葬的白骨越多,见到的记忆就越多,罐上裂隙越多,神智也越发清明。
……
“……树神啊,这次给您带来的还是甜酒,爷爷每次出门都在念叨这个,这次又跟我念叨,说他给您供奉米酒,您不喜欢,以后一定只要供奉甜酒。”又一个年轻人在树下摆放供品,摆完后拾起一枚树叶问神。
“您喜欢这次的供品吗?”
背面。
“啊?是什么不喜欢?”
树叶飘了出去。
这个问题问错了,没法答的。年轻人重新问道:“您觉得糕点不好吗?”
背面。
他一样一样问过去,却都不是,最后只剩下了甜酒。
“……您是觉得甜酒不好吗?”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正面。
年轻人:……
“……您是喝腻了吗?”
正面。
……
最后一块骨被捡起,那记忆又结束了。在那裂隙遍布的罐中,徐立被光照着的心神朦朦胧胧划过一念。
从他爷爷开始,树神已经喝了几十年的甜酒了。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女声,还有……树叶落地的声音。
啪。
背面。
“我孩子生了重病,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他?”
背面。
“树神啊,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我的孩子?任何法子都可以。”
背面。
那个女声从疲惫到沙哑,却始终不肯放弃。一遍、又一遍……一直在问,一直在求,树叶次次都是背面,但一次也没有飘出去过。
“树神啊……求您……”那女声里终于有了悲泣的声音,“有没有法子救救他?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求您……求您……有没有什么法子……”
树叶悠悠飘落。
啪。
正面。
……
“神树村……”徐田呢喃悲道,“许多年前,传说有个神仙带着几个逃荒的人来到了这里,神仙种下了一颗树,让人们在这定居下来,然后就有了神树村……”
漓池抬起手,按在枯树的树干上。
在树心中,结着一颗温润如黄玉的珠子。树神最后残余的灵团在里面,悲鸣阵阵。
……
日头从东面升到天顶,又从天顶向西滑落,过了大半日,徐立才终于安葬到最后一具尸骨。
那又是一个在向树神祭拜的画面。
老人松开合在胸前的手,让被笼在掌心的树叶落下,那树叶却直直向西北方向飘落,出了老人面前的范围。
老人愣了愣,又重新调整了一下问法,树叶还是飘出了范围。老人又试了几次,突然变了面色。
每一次,树叶都是在像西北方向飘落,每一次,树叶的尖端都在指向西北。
这不是树神没有回答,而是那回答难以表明。
大树哗哗摇着枝叶,但那声音不再如往日一般令人安宁,反而充满了急躁不安的意味。
无数树叶被震落,片片落向西北方向,片片叶尖指向西北。
“您要我们往西北去吗?”老人问道。
正面。
“现在吗?”
正面。
老人起身,急促地招呼起其他人。
然而已经太迟了。
隐藏的阵法启动了。
……
漓池的手覆在树干上,树干之中,树神残存的灵哀声不绝。
七百年前,大殷征伐,收服诸国,一个修士救下了许多躲避战乱的人,带着他们来到了这处荒野。他种下了这棵树,教导人们在此生活。
修士没有留下姓名,人们念着修士的救命之恩,就在修士亲手种下的这株树下祭祀,神树随着神树村的建立一起长大,很快生出了灵性。它越长越大,根系逐渐蔓延了大半个山林,渐渐与地脉连接为一体。
树神的灵性,也就成了地脉的灵性,它接受了人们的香火供奉,也为人们达成所愿,只要这样继续下去,未来的某一日,它会诞生成此地的天生地神。
可是当初种下它的那个修士,不是如此打算的。
当初与树种同时布置下的,还有一座阵法。
地脉无心,树有树心,当地脉与这颗被特殊炼制过的树种成为一体后,地脉的力量也就逐渐随着树木的根系上升,在树干中凝成了一颗树心。从此以后,这条地脉就有了心脏。
但只要树神活着,就没有人能够拿到那颗珍贵的地脉之心。
凝结了地脉之心的树神,便意味着掌控了整条地脉的力量,树神难杀。况且,若是强杀树神,那必然要承担此方天地的因果。如今世间的因果虽然多有混乱,却仍在运转着,想要利用因果,可不是那么容易。
但树神却可以自己杀死自己。
在树神初生灵智,懵懂无知的时候,自然会汲取供奉给它的香火。它就是如此成长起来的,自然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那隐藏在地下的阵法一直未能被觉察,因为那阵法本身就不是完整的,在未成之时,无法被觉察。
等到地脉之心凝结的那一刻,阵法成了。
树心,便是阵心。
阵法自发运转,将这一村之人,尽数炼做活尸。神树村的人们惨遭横死,魂魄被困尸身中不得解脱,地下的阵法日日运转,折磨着这些不得解脱的村民,他们的怨戾随着时间愈发深重,而这深重的怨恨,因为与树神有着香火连接,终有一日会将树神磨耗至消亡。
……他们该怨恨我的……
树神残余的灵哀声不绝。在那阵法运转之后,树心便被阵法辖制,他如受重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村之人尽数死去,死去之后却仍不得安宁。
他以最后的力气用树根为死去的村民们编织了安葬之所,那其中是厚重的地气,可以使活尸们获得安宁。可是阵法运转不休,怨戾深重似海,没有活尸愿意葬入这里。
“不。”漓池的声音在树心中响起,“我以琴音度苦,他们怨苦之身消去,却留骨不散,为的是能够回到这里,回到你为他们布置的安葬之所。”
树神的哀声渐渐平息,却仍
有一部分未能获得安宁。
……
徐立呆呆地站在树前,如瓦罐般困在他心神外的东西已经遍布裂隙,却始终差着一点,未能真正破开。
他已经葬了村中所有的人,也感受到了他们每一个人与树神之间的相处,可那层困在他心神之外的东西挡着他,他怎么都感受不到那些情感,却又觉得自己应该感受到什么的。
漓池忽然对他后背推了一下,徐立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双手撑在树根部,他又看到了一段记忆。
“……树神,我的儿子救回来了。”
他又听到那个女声,这一次,她还牵着一个孩子。
徐立突然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他娘。
他的命数乱了,一时错投了人胎,旧日的因果便牵扯着他,要截断他此生性命,重投一世畜生,于是他就病了。
他娘求树神帮忙,把他留下了。可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无忧天女说,若要救他母亲性命,他就必须补全原本的命数。
画面中的女人牵着他虔诚地拜了三拜,疲惫的面容中透出喜意。
在他们身前,繁茂的大树轻摆着枝条。
啪。
像是瓦罐碎裂的声音,又像是树叶落地的轻响。
蒙昧神智的东西已经碎裂,半颗兽心又变回了人心,神智见到光明,记忆恢复清晰,被阻在心神之外的感情汹涌而来,那是他娘和所有神树村人的感情。
徐立扑在枯朽的老树下,喉咙里挤出一声痛极了的呜咽。
漓池在树干上轻轻一拍,树神残余的灵发出一声叹息,遵循着他的意志,地脉之心悄然破碎,其中的力量重新化入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