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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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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士瞧见这一张脸后,只是皱了皱眉,但面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他早已看出那女子身上的鬼气,鬼类多以恐怖面相示人,但恐怖的外相也只是外相而已,只要自己的心不受干扰,那么这些外相与春花秋月又有什么分别呢?就算做不到自心不动,如果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跟在老道身后的年轻道士却暂时没有这份定力,他呼吸凝滞了片刻后方才重新恢复,倒是被他背在身后背篓里的小道童一直半垂着头,半点反应也没有。

月娘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像空谷银铃那样清脆悦耳,可是笑起来后牵动的那张没有皮的脸上肌肉蠕动,就显得更加可怖了。

“你看见的我是什么模样?”她歪了歪脑袋,好奇似的问道。

老道冷哼了一声,对着吴侯道:“我没空与你玩这等弄鬼的把戏,你肆意戮害自己的信众,今日就要给出个交代!”

“啊,我明白了,你看见的也是我没脸的样子。”月娘轻声道,“你们都一样。”

“道长莫急,你修行这么久,应该有点耐性才是。”她看向从老道袖中递出的黄纸,一字一字咬出那三个写在前头的名字,“丁望、刘肆、韩生……他们都是我哥哥的同窗呢,山积书院的学生,可以读书识字、学习道理的才子,就像道长你一样,可以学很多很多东西……”

“但我就不行,我学的和你们都不一样,我学的是打络子、绣活儿,我的绣活儿可好了,城里锦绣坊内最好的绣娘,一眼就看中了我的功底,收了我做学生。她说我绣出来的东西有灵气,我最擅长绣人物,尤其擅长绣美人,粉面桃腮、双目含情。我绣很好,但绣活儿却是不教道理的。”

月娘一边倒着酒,一边柔声细语地讲着:“绣活儿好,就会受到欢迎,有很多订我绣活儿的单子,其中就有青红阁的单子。青红阁你们大约是不太清楚的,那是男人们喜欢去寻欢作乐的地方,里面的胭脂水粉、绸缎首饰用得最多、最频,用的绣品自然也多。”

“这些东西呀,少有是自己用的,多的是手帕香囊之类的小件,用来送给客人的,男人们哪懂这个?她们说是自己绣的,那些客人多半就信了的。许多山积书院的学生,也是那里的常客呢……”

……

山积书院。

几个学生聚在一起谈论韩刘丁三人与吴侯庙的事情。

“我们要去看望他们吗?”有人犹豫道。

“算了吧,他们那样的人家……我可不想去。”

“可夫子教导我们要仁义,大好年华,却要被勾魂配鬼妻,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吴侯也太严苛了些。”

“那也是他们自己招的,那样张狂怎么会不招来祸端?”

“他们三个虽然平素不好,但也不至于此。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随口说错一句玩笑吗?只是说错一句话而已。”

“也是……要不我们去看看韩生?刘肆丁望他们那样的就算了吧。”

韩生和刘肆丁望他们两个不一样,他是家贫,然后主动凑上去巴结人家,并不像刘肆丁望那样欺负人,只是跟那两个混在一起。虽然让人瞧不起,但跟着刘肆丁望,他们两个偶尔会给他一些好处,韩生家贫,也是可以理解的。

几人敲定了事情,朱康宁却突然注意到一旁的庄海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拉着他道:“庄海,你不是素来与韩生交好吗?要不要一起去?”

庄海面上一片冷淡:“去了又无法解决麻烦,我不去。”

“可是……”朱康宁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被打断了。

一个学生走到廊下,问道:“你们听说了吗?他们请兴丰观的人来帮忙了,现在兴丰观的道士已经上山了,山上的人全都被清下山了!”

却见之前还冷淡的庄海突然面色一变,站起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那些从山上下来的人才进城呢,把消息传进来的。”

庄海丢下他,转身就往外面跑。

“哎!你去哪?待会儿好上课了!”朱康宁在身后喊他。

庄海却似没听见一般,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朱康宁正要去追,却被柳江成给拽住了:“算了。”

“怎么就算了?他这两天看着不对劲儿啊,你没看出来吗?”朱康宁正在发急。

“我当然看出来了,可是他不想让咱们参合,你也就少参合。”柳江成拦住他,自己也看着庄海的方向,喃喃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

吴侯庙中,月娘的故事仍在继续。

“往常这些做好了的小件都是由小伙计送过去的,但是那一天不赶巧,师傅就打发我先去送一趟。我都不必进去的,在门外将东西交给里面的小丫头就行了。然后我就往回走,那不是青红阁里面,那就是普通的地方,只是离青红阁比较近罢了……”月娘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像是已经出了神。

她从那里离开,才走出没多远,就遇到了两个男人。

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地,满身都是脂粉和酒气混在一起的甜腻,眼睛鼻子都是醉狠了的丑红。

她低着头,快步走开,想要离他们远一点。可是他们把她拽住,嘴里不干不净地叫着,他们捂住她的嘴,把她的头掼在墙上,拖进巷子里……

“先是那两个人,然后又来了一个人要找他们。我认得那个人。”月娘的声音幽微呜咽,“他是哥哥的朋友,他见过我的。”

“他大概是要找那两个人回去,他看见了我,可那两个人说了句别扫兴,他就不说话了。”

“他认得我的,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就那么看着!”月娘的声音逐渐凄厉。

“他什么都没有说!”

……

庄海一直在跑,他跑得太快,胸口疼得像要炸开,上颚渗出腥咸的血味,可他没有停。

他不是要去虎丘山上的吴侯庙,那里他去了也没有用。他要去找韩生,要赶在吴侯庙里的事结束之前。

他一直记得那天,韩生是怎样找到他,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地方,跟他说的那些话。

“……我去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事不好闹出来,不然你妹妹就没脸见人了。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醉酒,以为是青红阁里的人,然后就……等他们两个酒醒后,我跟他们谈了,他们愿意做赔偿。”

“我知道他们不地道,可是已经这样了,闹出来谁也得不到好,不如就这么了了,当做没发生过,对大家都好。”

他说的那些话庄海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揪着韩生的领子嘶吼:“月娘呢?”

“我把她送回你家了。”

他一拳捣在韩生脸上,扭头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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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说得很对,这件事闹出来,他们家势大,可以交钱抵罪,然后搬个家,换个没人知道的城市,躲个几年就没事了,就算传出去,也只是年少轻狂,一时醉酒犯下错误,如今改了就好。不是有一句话,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可是闹出来后,我就毁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那样我就没脸见人了。”

月娘的声音在大殿里低低徘徊:“所以我同意了。我们拿了他们两家的钱,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

……

“韩生!”庄海砰地推开门,正看见韩生惊愕的脸。

“庄海……你来有什么事吗?”韩生勉强耐着性子跟他说话。

庄海胸口起伏得很厉害,汗浸透了最外层的衣服,但他眼睛死死盯着韩生:“刘肆丁望他们在哪?”

韩生皱起眉:“庄海,那件事不是已经了了吗?你钱都拿了,现在又想干什么?”

“我问你他们现在在哪?!”

“你还想闹什么?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扯这个,你拿完钱再闹,不觉得晚了吗?现在闹出来后丑的是你!”韩生不客气道。

他自认没有什么对不起庄海的了,又不是他欺侮了月娘,他现在正为吴侯的事情烦心,哪有心思应付庄海?更何况,这件事要是刚开始就闹出来,刘肆丁望的确会有很大麻烦,欺侮同窗的姊妹,能毁了他们大半前途。可现在庄海已经拿完了人家的钱,再闹出来这事可以说道的就太多了。如果讼师狠一点,完全可以把这事变成庄海贪图刘丁两家势大,自愿卖了妹妹,之后贪心不足,还想继续讹人。

庄海抬起手,袖子一撩,露出一样东西,稳稳对着韩生。

“弩?你哪来的这东西?!”韩生失声道。

“他们俩现在在哪?”庄海死死盯着他,“因为吴侯的事,他们俩现在一定在一起,但不可能在刘家和丁家,他们现在不肯带上你,但你一定知道他们俩在哪。”

“何至于此?”韩生盯着□□额上沁汗,“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再谈,可你要是杀了人,你就全毁了。”

“月娘死了。”庄海说道。

韩生脑子一懵,看向庄海,正对上那双冷静又疯狂的眼睛。

“月娘……怎么会死?她不是想开了吗?”

……

“你是怎么死的?”年轻的道士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月娘既然决定私下了了此事,那就是想要好好活下去。刘丁两家出了钱,也没必要再动月娘。她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月娘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只手柔细灵巧,虽因鬼身显出青白之色,却并不可怖,反而像上好的美玉雕琢成的。可它搭在那张没有皮的脸上,却显出说不尽的诡异阴冷。

“因为……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呀。”她慢慢摩挲着自己的脸,“听说是那两个中的一个,醉酒后把我当炫耀讲出来的。”

……

“你只是不记得了而已。”庄海冷冷看着韩生。

刘肆醉酒,跟那帮狐朋狗友炫耀,说他妹妹滋味好,不信去问丁望。

那天他在学堂,所有人的眼光都是隐秘而异样的。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柳江成把他拉到一旁,小声告诉他的。

没人知道庄海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把手心攥出了血,却来不及做任何事。他跑到吴侯庙,在庙里跪了一夜,求吴侯把这些传出来的话抹去。

那夜县城里的阴神忙了一夜,一一入梦将人们的记忆改去。可是到后半夜,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供在面前的香突然折了。

有阴神趴在他耳边声音细细地说:“回家吧。”

他当时脑子乱得厉害,以为吴侯反悔,一个头叩在地上正要继续求,第二下就再也拜不下去了。

那个阴神拦住了他,他看不见,却听得到阴神的声音,那阴神对他说,吴侯既然允诺了,就一定会做完,就算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也一样,但他现在该回家了。

他从那话中听出了不详,等他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看见月娘胸口插着一把剪子。

……

“‘她怎么还有脸出门?’他们当时大概是这么说的吧?”月娘的手指在没有皮的脸上慢慢滑动,“所以我死后,也是没有脸的。”

“可是我有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学绣活儿是学不到道理的,所以我想问问你们,书院里的学生们学的是做人的道理,他们也都觉得我是没脸见人的,你们学的是天地的道理……”月娘抬眼盯着面前的老道,“你现在看我,也是没脸的吗?”

老道眼中倒映出一张没有皮的脸,他忽觉手中一烫,那张用血写成的黄纸骤然烧了起来。

他心中一凛,兴丰观曾发誓不主动踏足吴侯所在之地,这张由吴侯信徒以血写成的祈文就是他们安然留在此地的保障。

来不及多思,他扬声道:“你是自尽而亡,如何能够全算在那三人身上?就算一命抵一命,也不应当要了三个人的性命!此事仍是不公!”

黄纸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了,留下了小半张,在黄纸头部,只留下了熏黑的韩生名字,和半个丁字。

月娘倒酒的手突然收了回来,倒酒声停,无数怨戾的尖啸忽然在殿内回荡起来。

“我没脸见人,他们为什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老道士不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年轻道士已经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耳朵。

这不是因为月娘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们的誓言之故。他们能够站在这里,便是因为接下了韩刘丁三人的祈文,要为他们向吴侯讨还公道。既然如此,他们站在这里,也便承接了韩刘丁三人的部分因果。月娘之怨,自也针对起了他们。

“审判罪恶,自需有法度!”老道士强撑着喝道,“恨意无边无疆,若全由着受难者自由报复,人间早已大乱!此事不公!”

月娘发出一声厉啸,指尖骤然射出无数绣针刺向老道,却见老道捏了一个法决,就将绣针尽数挡下,他手中又改捏剑诀,一道利光转瞬刺向月娘。

当!

吴侯横刀,老道的一剑被拦在刀面上,他另一只手掐着月娘的衣领把她向后拎退几步,手上的酒壶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塞到了月娘怀中。

“好了,回去再给我温一壶酒。”他提刀挡下剑光,却看也不看老道,面孔转向月娘,眼睛里倒映出的是一张温婉秀丽脸。

月娘已退回阴影中。她的力量也就那样,根本不是老道的对手,只是因为占着因果誓言的便宜,让他们吃了点亏。这样也就行了,更多的她也做不到。

吴侯已经重新拎回自己的酒壶灌了一

口,转头看向老道笑:“你们就是来替这种玩意儿讨公道的?倒也正常,你们修行了这许多年,也就修出个没有脸来。”

老道气得面色发青。若是平常,他自是懒得理会刘肆之流的,可是现在为着与吴侯的旧怨,他却不得不站在这里替那三个东西讨公道。

“无论你怎样说,不公就是不公。”老道肃声道,“天地自有规则,人间自有律法,由不得你胡来!吴侯,你若不知错处不愿改过,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吴侯嗤笑一声:“当年你们便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修行不见得增长多少,口气倒是大了不少!”

言罢,他目光一利,已是横刀而起:“在我辖域之内,律法我定!”

“我说,此地一切罪苦,当三倍偿之!”

“他们当死!”

……

“我要他们偿命。”庄海说道。

“你脑子好使,心思又细。他们虽然不肯告诉你自己躲在哪里,但你一定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韩生的心脏上,“你告诉我,我不杀你。不然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找他们。”

他是认真的,韩生看得出来,庄海已经不在乎了,他的眼神是疯的。

韩生如堕冰窟,他报了一个地址。

庄海手臂下压,扣动机关,箭矢射中韩生的左膝。

韩生痛嚎一声,庄海道:“你腿伤了,跑不了多远,若是我去时没找到人,回来就要你的命!”

韩生忍着痛道:“就是那里,我没骗你!”

庄海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话:“若他们都死了,这一箭便算做了结此事。我不会再来找你麻烦,吴侯那里也不必再忧虑。”

韩生抱着膝盖痛哼,那□□的力道很大,他的腿以后怕是要落下病来。但他在悔怨之中却又有一丝轻松,若真如庄海所说,吴侯不会再来要他的性命,那就算跛了一条腿也行。性命总比腿重要。

……

吴侯庙,大殿内。

老道已经与吴侯拼斗起来,年轻的道士从旁辅助,至于那个装着小道童的背篓,已经被他扔出了殿外,落在小广场上。

大劫之中,几乎所有修行者的力量都受到了压制,吴侯如此,两个道士亦如此,但吴侯还有着怨煞的力量,虽然以一敌二,但反而将两人压制了下去。

刀光阴绿,鬼魅凶戾,老道不敌,险险避过,被斩去小半发髻,勉强瞅了一个空隙,拉着年轻道士骤然后退,直出了殿内,来到小广场上。

他头发散了下来,虽然身形狼狈,但面上反而成竹在胸似的笑了:“你果然用了怨煞的力量。”

吴侯走出殿外,神色淡淡:“看来那个邪修是你们安排的。”

炼化他人怨煞为己用的法门虽然偏门,却也不是那么易得的。吴侯虽为鬼身,原本却并不知晓这法门。是之前他的辖域内闯进一个邪修,他拿下了这个邪修,才得到那炼化煞气收为己用的法门,却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若没有这法门,莫说现在,之前那蝗灾便是避不过的。这法门来得巧,且后患无穷,他心中对此并非没有猜测,只是大势之下,哪怕猜到是陷阱,他也选择了跳下去而已。

老道冷哼一声,讥刺道:“这样狂妄的利用怨煞之力,就连三生醉都无法让你入梦,你还能坚持多久?”

大劫之中,附近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吴侯辖域内这般安康。就连他们兴丰观所护之地中,也早已有了饿殍。吴侯能做到这些,所用怨煞恐怕早已是海量,他又在庙中供养着那些怨戾之鬼,并没有像原本的邪法中那样操纵掌控怨鬼,那就必然要承担相应的苦果。

老道眼光毒辣,他虽然不知吴侯是以什么手段保持自己现在的清明,但那必然是极重的代价。只看吴侯现在手中不离的酒壶,那酒名为三生醉,会令饮者大醉三年,长梦不醒。但吴侯现在时不时就要灌上一口,却仍一直清醒,一杯便能令饮者长梦三年的三生醉,也只能麻痹缓解他此时所承担的些许苦楚而已。

这样的状态下,他再多用任何一点怨煞之力,都有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坚持到把你们打出去还是没问题的。”吴侯淡淡道,又是一刀劈来。

老道狼狈躲开,那快如流光重似山岳的刀却在他躲开后就轻巧地收回了,半点多余的力量都没溢散出去。

老道瞳孔一缩,哪怕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吴侯的掌控还是如此精微,他没有夸大,以他这样的情况,完全可以再撑很久,但……

吴侯又是一刀劈过,老道手捏剑诀拦住:“你欠下的终究要还!”

吴侯胸中忽然大痛,所用怨煞之力大半突然翻腾反噬,他垂头看向胸口,只见一只短短的木剑从他后心穿过,剑尖透出胸前。

那个小道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捏着一只小儿玩具似的木剑,正正穿过他的胸口。

吴侯一口鬼气喷出,身形一散,重新凝聚在大殿门口,但这一次他身上却突然晦暗了许多,仿佛落了许多灰尘。

他看向那个小道童,小道童一直垂着的脸终于抬了起来,那是一张两腮圆润犹带婴儿肥的孩子的脸,但那双眼睛……却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拥有的眼睛。

“好久不见。”他对吴侯说道。

“你……”吴侯惊疑道。

“你不记得我了?”小道童微笑道,“也是,我如今已经换了个皮囊。毕竟,原本的那个已经被你一刀刺穿了心脏呢。”

“这世上能够投胎转世的修行者,可不止你一个。”

吴侯紧紧盯着这个小道童。他大概猜得出来,他刚死那会儿布下瘟疫欲夺此地信仰之时,与兴丰观相争,过程中没少斩杀兴丰观中人,这小道童大约是其中某个的转世。可他惊疑的是,小道童方才那一剑,为何能够直接掀起他所炼怨煞之力的反噬?

因为有持戒法的力量,无论那些怨鬼是否乐意,只要他做到了使一切怨煞之苦能够三倍报偿,那些怨煞之力就可以为他所用。为此他日夜承受着后殿地下那些怨鬼的三倍苦恨之痛,在漓池一曲之前,那些苦楚已经积累到他不得不常饮三生醉以缓解的程度。

兴丰观的道士前来找他麻烦,却背着个累赘似的小道童,他不是没有警惕,却还是落入了网中。

若没有漓池之前那一曲,这小道童的一剑,就足以击散他的鬼体。他能感觉到,那小道童的一剑,还险些勾动了被压在后殿地下的那些怨鬼一起反噬,只是因为之前被琴音所抚慰的缘故,它们并没有被引动出来。那些怨鬼都是因他而死的,各个怨戾直指他而来,若是反噬起来,生生扯散他此身修为也不足为奇。

吴侯压下此想,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道童身上。

他欠着那些怨鬼的不假,可若是没有紧密相连的因果,这个道童凭什么一剑勾动他的反

噬?他散布瘟疫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死后仍不甘的冤魂尽数在他庙中,活着的人中又哪里来的这样紧密的因果?

小道童冷而怨地看着他:“我此身之父死于你所散布的疫病之中,留下尚怀着遗腹子的此身之母。因夫亡的悲痛,她亦难产而亡。我父母皆因你而死,十岁之前流浪乞讨,直到被点醒前世,重归兴丰观。我强行停滞此身年岁模样,并不真正出家离世,便是为了留住此身前十年的因果,今日便应当是我了结此因果的时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每一个字都几如擂鼓,在此声的引动之下,吴侯身上所积的怨苦再次翻腾反噬起来,险些要冲破持戒法的限制。

后殿之中,地下原本被琴音抚平的怨鬼,又逐一苏醒过来,升起可怖的怨煞。

漓池坐在席上,膝头停着琴,手中却执着酒。他只一曲就足以重新平息下这些怨鬼,但却并没有动作。

月娘悄然从阴影里出现,她站在漓池身侧,目露哀求。

漓池举了举杯,转头看向月娘,他看见的是张温婉秀丽的姑娘,而这姑娘身后的阴影里,还有着许许多多的怨鬼,他们都是被吴侯收留在庙中供养的怨鬼,只不过他们的怨,并非冲着吴侯而去。吴侯替他们复仇,使他们能够三倍偿之,在他们看来,吴侯是他们感念的神明。

月娘替他斟酒,目中哀求之色愈重。

漓池却仍然没有拨弦的意思:“血脉是很有趣的因果关联,你们都是此城中人,或许也是这殿下之鬼的后裔。那道童既然以血脉因果来引怨,你们也可以此来平怨。去告诉他们,现在的城中是什么样,吴侯是怎样庇护此地的。”

月娘放下酒壶,对漓池一礼,没入地下消失不见,她身后的那些其他怨鬼也都如此。在这大殿之下,那些死于瘟疫与火患中的怨鬼渐渐平息了下来。

但既然有得知现状,愿意暂时放下仇怨的,也就有不愿如此必要复仇的。许多怨鬼冲出地面,冲着庙前的吴侯厉啸而去。

漓池并不拦截这些怨鬼,只是持着酒杯自饮,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道三生醉能不能醉鬼呢……”

吴侯庙前,无数怨鬼冲着吴侯扑了上来,兴丰观的道士在一旁虎视眈眈。

只要吴侯露出破绽,他们必将送出雷霆一击。

却见吴侯将手中酒壶一砸,散出泼天的酒雾,那些冲入酒雾中的怨鬼,竟一个个醉倒,落在地上,转眼又没入了地下。

三生醉自然是不能醉鬼、只能醉活物的,可吴侯手中的三生醉,是被他特殊调制过的,否则他同为鬼身,三生醉又该怎么减免他的痛楚呢?

小道童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怒急而笑:“吴侯好手段,但就算解决了这些怨鬼,你也休想逃脱!我就是你的因果劫数!就凭此身,我今日就一定要斩了你!”

吴侯咳了一声,因之前小道童的一剑之伤,又咳散许多鬼气。

他举刀横在胸前,漠然道:“阁下请便。”

今日是他的劫,度过度不过都有可能,便是身死道消,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对此心中早已有了准备。

他的劫不是因为今日兴丰观布下的罗网。早在他擒下那个邪修,选择修持从其身上得到的炼化怨煞为己用的法门之时,他就已经落入了网中,而更早的时候,在他选择以瘟疫火患,强行夺下这片土地的信仰之时,就为今日之劫种下了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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