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对梁国稍有了解的人,都不由得会对对这个国家为何能够续存如此之久而感到惊叹。
凡人寿短力弱,于是相互扶持、聚集而居;凡人痴于贪嗔,于是互生仇怨、需要调停。
于是,就渐渐有了国家。规则构建信任,混乱打破规则。国家便代表着有序的规则。
然而梁国之中……各方势力堪称鱼龙混杂,那些在其他地方被打压得存活不下去偏门邪派都纷纷在梁国扎下根来,这等肆意随心的邪派自然是很难和平共处的,更别提遵守一国之法了。
这情况是许多代之前遗留下来的问题,一直未能正式解决,但梁国偏偏就在这种情况中续存了下来。这其中有大半功劳都有赖于梁国中的一个机构——戒律司。
戒律司是梁国专门负责与修行者有关事务的机构,直属于每一代梁国国主。
如戒律司这般由修行者组成、专门负责超凡事务的机构,在各个诸侯国中都是存在的,但梁国的戒律司尤为特殊。
它的管辖范围上至百官下至百姓,任何与修行者沾边的事情都在他们所辖范围内,虽然直属于梁国国主,但在特殊情况下,却可以不受国主之命,自行决断如何行事。
恐怕也唯有这样的戒律司,才能控制得住梁国内复杂的情况,使得国土上大大小小的势力不至于脱出掌控。这其中的复杂与精妙,不亚于蜘蛛最精细的罗网,只可惜,在大劫之后,这样的平衡无疑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无论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曾与梁国达成了怎样的默契,在人人自危的大劫当中,只怕也不剩几个还乐意与梁国周旋的了。渡不过大劫,万事皆空,还考虑什么呢?
清风吹拂过一片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大地是静默的,厚重且静默地承载着大地之上的一切生与死,却无法收容那些过于复杂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
生灵在劫中的哀哭与悲苦汇聚成了红尘苦气,茫茫笼了大半个梁。这是连世上最洁净的风也无法吹散的气。
可这道向着梁都方向吹拂过的清风,还是落了下来,落到了这一路上苦气最深重、最可怖的地方。
铮。
……
“那是什么声音?”
一行骑队在道路上奔驰,领头人突然勒马止步,侧耳细听,对身后的其他骑手问道。
这一队骑手都穿着相似的暗蓝色衣服,衣服宽松,在袖口、裤脚与腰部紧扎,利落又便于活动。
略有特殊的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领口上都绣有二到七道不等的海潮纹,领队绣的是七道,绣线用的是白色鸟羽织线,这种珍贵的鸟羽在阳光下隐隐反射出浅青色的光芒,纹饰上又有轻微的灵气波动,这是因为绣纹中附有术法的缘故。
除了领队外,其他骑手的衣领上用的都是赤红或棕黄色的丝线,最多的有五道海潮纹,最少的只有两道。
这是梁国戒律司中人特有的装扮,又被人们惯称为海纹领。梁国之中,任何人只要一看到他们领口的海潮绣纹,也就知晓这是戒律司中的人了,而一看到戒律司中人,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与修行者相关的事情。
这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是前方更远处的甘南城。大劫之中,梁国情况愈发糟糕,各路牛鬼蛇神都出来乱舞,他们这些戒律司中人也就长久在外疲于奔命,而这一次前往甘南城,则是因为得到了与玄清教有关的消息。
但在一路疾行就快要到甘南城的时候,领队的陶锡却突然勒马停下,转而对其他人问了那么一个问题。
这一骑队的马匹各个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骥,各个训练有素,哪怕在疾行之中突然被勒停,也停得稳稳当当。跟在后面的骑手们也都是修行人,反应速度非凡,这种并无提前打招呼的急停并不会发生什么相撞的惨事。
在听到陶锡的问话后,跟在后面的几个骑手都侧耳细听了片刻,互相摇头看过后,一个五纹领的人道:“大人,我们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陶锡皱了皱眉,他耳边方才似乎隐约听到了一声琴鸣,那声琴鸣中所含之韵不似常人所弹,只是在马蹄声中听得并不分明,这才突然勒马停下。但停下之后,他也再没听到过那声琴音。
罢了。
“继续前行。”陶锡道。
骑队再次启程,在数日未落过雨的官道上扬起一片黄土色的尘烟,嘚嘚马蹄声不停。
等到疾行的队伍又往前跑了一段后,陶锡再次听到了琴鸣声,且随着奔马的前行,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陶锡驾着马逐渐慢下来,带着整支骑队一起停下。这次,不必陶锡说,他身后的骑手中已经有听到琴声的了。
这琴声虽然遥远,意蕴却长,其中悲苦哀悯之情,已经使得他们这些遥远的听闻者心中生出悲情来。这绝不是普通奏琴者所能做到的事情,更何况在现在这个时节中,处于这样一处荒郊野外里。
陶锡皱眉细听了片刻,决断道:“先去琴声处看看。”
他们的本来目的虽然是玄清教,但其他涉及修行者的事情也在他们职责范围之内,这悲声来得诡异,必须要去探查一番。玄清教猖狂已久,也不差这一点时间。万一这琴声来源之处涉及了什么□□作乱,此时赶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做下决定后,一行人便偏离了官道,驾马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越往前走,他们心中就越惊异。他们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人,自能感受到周围的气息变化。大劫之中灵机混乱,天地间杂气纷起,梁国内惨事众多哀声处处,怨戾与哀苦之气升腾不休,就会造成影响。凡人感知力不敏锐,或许只会觉得压抑不安,但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所感受到的压抑何止倍数于凡人?
有修为稍低的三纹领受不了感知被迷的状态,法力运转开了望气术,再这么一瞧,不由呼吸一屏。
灰黑色的气将周围笼罩如火场里的浓烟,修士敏锐的神识已经完全被这些纷乱晦暗的气给迷住了,无法反馈回任何信息。这对于已经习惯了神识感知的修士来说,无异于被蒙了眼。
而在他们前进的方向处,那浓黑的气已经如泼墨般难明了。
陶锡叫停队伍,下了马,令队中所有三纹领以下的人都留下来,又叫了一个四纹领的人作为这群人的临时统领。
“你们看好马,不要随意深入。”陶锡道。
按理说这些二纹领的人不应该出这样的任务,可是现在梁国内情况太糟,人手不足,不得已才把能用的人都派了出来。但按照他们的修为,已经不能再深入进去了。这里是一处临界点,再往里面可就不会只是令人感到压抑了。
阴晦气本身的危害并不大,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多多少少都会诞生出些阴晦来,但如此之多的阴晦聚集在一起,便代表着必然存在有能够吸引如此之多的阴晦的东西。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
陶锡不必吩咐太多,这一队人都是熟手,知道该怎么做,等他们都点头应下后,他就带着剩下的人进去了。
再往里走的时候,就不能像他们之前前行那般随意了。马是绝不能骑的,这些马虽然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却也都只是凡兽。他们只是因为需要长久在外奔波,再加上照顾一下队里修为不足的人,这才会驾马前行。
但是真正碰到事情时,这些马是决不能带上的。
琴声还在响着,或许是因为浓重晦暗的气息阻隔,琴声时断时续并不清晰,反倒显出幽微诡秘来。但哪怕只是听到零星片段,他们也能从琴声中感受到深重的哀意。在这样晦暗阴郁的气息中,愈发令人紧张。
陶锡和他带着的几个修士都掩了自己的气息,循着琴音小心翼翼地摸过去。
这场景在普通人看来实在有些古怪。这地方虽然偏离了官道,却只是一片开阔的荒地而已,最多有些枯黄的荒草,遮挡不了什么视线,眼下又正是日中,天光明媚的,可陶锡一行人简直像在幽暗危险的密林里一样,走得束手束脚。
走了许久,陶锡等人却只看见了一处小山丘,周围的阴晦已经浓郁到了极致,琴声也已经到了最清晰的地方,然而他们还是只见到了荒草萋萋,虽然阴晦气浓郁得吓人,但却并没有危险。哪怕一个普通人走到这里,也只会感到阴冷压抑,最多回去小病一场而已。
陶锡沉思半晌,目光落到脚下的小山丘上。
“在地下。”他说道。
陶锡取出一张小纸,叠出一只纸雀,两手对着纸雀的翅膀一拉将之展开,纸雀就拍着翅膀飞了起来,在陶锡面前绕了两圈后,就对着一个方向直直飞去。
这是一种指引小术,属于没多少修为的人也可以使出的把戏,好处就是所耗不多,产生的灵气波动也小。虽然确定了这附近没什么危险,不必如之前那般谨慎,但还是先尽量不要引起波动为好。
一行人跟随着纸雀前行,很快就从小丘上寻到一处被草藤遮掩的隐秘山洞。丝丝缕缕的冷意从草藤缝隙中吹出,像陈腐了无数年的灰烬。
纸雀扑扇着翅膀往山洞里钻,陶锡伸手捉住了它,两指一搓,纸雀就化作了细灰没了痕迹。
望着幽深漆黑的洞窟,陶锡慢慢长吸了一口气。他们这次,还真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啊……
陶锡没再说话,他打了个手势,队伍中就分出一人守在洞口,其他人随着他一起钻进了洞中。
夜视对于修行者来说并不是难事,不过,在他们进入山洞之后,只有最开始的一段路程是昏暗无光的,再前方……或幽绿或幽蓝的鬼火照亮了这片暗窟。
陶锡一行人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原地,在穿过向下的狭窄暗道之后,眼前骤然开阔起来。
那是一大片荒芜之地,“天空”很低矮,被一根根粗大的石柱撑起,他们的头顶上方,就是那座在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土丘。
而在这片由石柱撑起的荒芜之地与土石“天空”之间,漂浮着无数盏幽蓝与幽绿的鬼火。
一行训练有素的戒律司中人都立刻条件反射地遮掩住了自己身上的活人气息,让自己看上去几乎与一具会动的死尸无异。
陶锡沉了沉心,由暗道之口,向山腹内踏出了第一步。
凭他的修为,脚步轻得几乎像漂浮一样,并没有在下方留下脚印。但陶锡还是清晰的感觉到了脚下的触感,那些泥土黑暗、湿润、松软,甚至有种血肉般的黏腻感。
周围的鬼火感知到了他的出现,向他飘近了些许。这些鬼火可不是凡人所见的磷火又或者是阴气过重之地与少许阳气摩擦所燃的阴火,而是真实的“鬼”火。每一盏鬼火外,都是一个阴魂。
这些阴魂神智模糊,只凭本能行动,并不具有什么可怕的力量,但这座洞窟里的鬼火实在是太多了……
陶锡在踏出那一步后就没有继续动,周围的鬼火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活气,在本能的靠近徘徊了一圈后,也就又各自懵懂地散去了,继续在洞窟中随意飘荡着。
陶锡这才继续又向前走了几步。他每一步都迈得很稳,附近的鬼火感知到有新的东西出现了,都纷纷靠近,又在没有发现后散开。
陶锡打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几个修士才迈步踏入洞窟中,跟随着陶锡的步伐向前走去。
在进入洞窟之后,之前一直断断续续的琴音骤然清晰起来,再去了那种时断时续的模糊感后,这琴音反倒也没了之前给人的那种幽谧诡异的感觉。
陶锡带着人往琴音响起的方向走去,他虽然没有说话,眼睛却一直没有断了观察。周围那些鬼火虽然看上去是在毫无目的地飘荡着,但其实总体上是在向着洞窟中心,也就是琴音传来的方向移动。
一行人静默无声的在洞窟中走着,周围或幽蓝或幽绿的鬼火向他们聚了又离。
如果能够从洞窟顶端的视角来看,就会发现,在这土壤阴黑不见天日的洞窟之中,无数鬼火都在以一种无序的方式,沿着螺旋向洞窟中心飘去,如一片巨大的蓝绿色星云。
而在“星云”边境,一队静默的队伍带着聚了又离的鬼火,在缓慢前行中画出一道清晰的螺旋线。
队伍中的人脸色在鬼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青白,他们看上去静默无声,几乎真的像一道死人的队伍融入在了这些鬼火之中。但这支队伍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沉寂,他们私底下一直在以手势相互沟通。
虽然神识或术法传音会更方便,但这洞窟之中的鬼气与阴晦实在太过浓重,只怕任何一点术法都会引起如水入热油锅中般的反应。神识沟通虽然方便隐秘,但也并非绝对保险。陶锡身在戒律司中,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但却也没见过像如今这般诡异的情况。
稳妥起见,一行人除了封闭自身的气息,并没有再做出任何其他事情。
越是往前走,他们越发现此地情况的诡异。陶锡本还是一步一步稳稳的往前走,脚步却忽然微不可查的一顿。
这山洞中的泥土原本是黏腻松软的,但他刚刚落下的那一步,脚下却像是踩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陶锡让自己的脚步略微重了几分,再抬起时刻意蹭开了表层的泥土。他在继续往前走时微不可查地低头看了一眼。
圆白的,那是一颗颅骨。
越往前走,他们遇到的尸骨就越多,全部都是皮肉已经全部朽烂、只剩下白骨的状态,除了人的,似乎还有马的。
这些骨头并不完整,上面的裂痕记录了伤势。刀枪、箭矢,甚至还些记录了被重物碾碎的痕迹。陶锡方法能从这些痕迹上看见那些兵器与盔甲、战车,哪怕这些东西都已经在时光中朽烂,但仍然在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这是一片古战场。陶锡想起来了,在七百年诸国混战之时,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无数梁国勇士被困于此,他们本没有投降,然而那时……久战的梁人遇到了与今日相同的困境,他们没有粮了。
前线士兵的供给本就不足,被敌军困死之后,更是运不进任何粮草。梁军本不想投降的,但在他们吃掉了最后一匹战马,连身上的皮甲都被用牙撕扯着嚼烂吞下肚,彼此之间除了身旁的战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可吃之物后,他们降了。
他们不得不降。
可是敌军也没有多余的粮草了。连年混战几乎要耗尽每个国家的底蕴。
敌军连自己的士兵都快养不起了,又如何能够养梁军呢?于是,降了的梁军,永眠在了这片万人坑中。
陶锡在想明白之后,忽然感觉到了冷。以他的修为,哪怕是在这种环境中,他本也不该感觉到冷的,但是在想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后,他突然就能够理解了这里所盘踞的怨煞与阴晦,因为这一点明悟,使他的念头与这里产生了一丝微小的共鸣,在这样浓重的阴晦中,他感觉到了冷。
但陶锡什么也没有说,他好像并没有受到这阴寒的影响,继续向前走去,他们很快就靠近了第一根石柱。
在靠近石柱之后,陶锡才发现自己错了。他曾以为那些古老的兵甲都已经在时间中腐朽,这里过于浓郁的阴晦与怨煞遮蔽了他的眼,使他在走近后才看清,这些石柱哪里是天然形成的?无数兵器、盔甲、战车……被吞没在巨大的石柱中,在石柱表面露出来狰狞的边角,苍凉又可怖。
这里绝非天然形成的诡异之地,而是人为塑造的结果!
但这怎么可能呢?
谁都知道这样的古战场中最易生变,更何况这里埋了无数绝望的梁人。在当年战争结束后,梁国腾出手来,就派修士到这里超度冤魂清理怨气,早已将这片古战场处理了个干净。
但不管可不可能,现在的情况都已经是他所见的这个模样了,有了这个意识之后,陶锡再看周围的环境,就又发现了一些此前被他所忽视的问题。
浓郁的怨煞与阴晦影响了他们的感知,这些巨大的石柱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他们虽然一直在向琴音传来的方向靠近,却并非直线行走的,而是在绕一个很大的圈子。
这些巨大的石柱组成了一个阵法。
除此之外,他们也并非一直在平地上前行,而是一直在往下走。这里的地势是越往里越低的,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他们就是在沿着旋涡壁,逐渐走向旋涡的中心。
这让陶锡有了不好的预感。周围复杂的情况使他一时看不出来这阵法的作用,但无论这诡异阵法是用来干什么的,陶锡都不打算按照它的布置前行。
下决断后,陶锡在心中掐算了方向,脚步一转,就不再兜圈子,转而直直向旋涡中心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虽然不明白,但看了陶锡的手势后,还是跟着他一起转了方向。
但没走出几步,陶锡就再次突然停下了。
他是被迫停下的。
在他们改了方向后,周围那些原本没有神智也没表现出什么危害的鬼火就突然全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们。这些阴冷的视线鲜明地落在他们身上,若非封闭了周身窍穴,恐怕有几个修为略低一筹的人已经要渗出汗来。
陶锡停在那里,迟迟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他有种预感,只要自己再沿着改换过的方向走出一步,这些阴魂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
他在原地驻足了片刻,重新抬起脚,再落下时已经是按照之前螺旋的方向走了起来。
在他们沿着原来的方向走之后,那些鬼火也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这里的情况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处理的了。陶锡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也试图带着自己的人往后退,又或者是以一种往上的螺旋前进方式看看能不能离开。然而无论他做什么尝试,只要他们偏离了一定的方向,周围的鬼火就会齐齐盯过来。
他们已经深陷入这阵法当中了,无法脱身,只能顺着阵法的安排继续前行。
他们一步一步向下,绕过一座又一座石柱。陶锡一路上都在警惕,但没有发生任何危险,他经验丰富,并不只在观察外界,也在观察自身,并不断与队员交流。他们自己同样也都还是正常的状态,除了因为久处阴晦之地而感受到的些许冷意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仿佛他们只要按照这阵法安排的路线,慢慢往里行走,就不会遭遇任何意外。
然而这种情况在他们接近到旋涡中心地带的三分之一时发生了变化。
原本随着他们往中心靠近,泥土下显露出来的尸骨越来越多,但这些尸骨上都还看得出战争和岁月的痕迹,他们都是七百年前被埋入万人坑中的梁国士兵。在靠近内部的三分之一后,地面几乎已经成了堆叠的骨头,再看不见丁点儿泥土。
他们此前都对那些松软黏腻如血肉的黑土心生反感,此时踩在这些骨头上时,反倒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了之前的泥土。
无论那些泥土给人的感受是怎样的,但至少它们都还是泥土。
在完全由尸骨堆积成的地面上没走多久,陶锡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他是一个很稳重的人,神情一直是沉稳可靠的,哪怕在之前遇到的那些诡异情况中,他的脸色都没有变化,但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发现,他们脚下这片由尸骨铺成的土地,并不是由七百年前的尸骨所铺成的。
这些尸骨,都来自于才死不超过二十三年的人,越靠近中心,死亡的时间就越近。
二十三年前,大劫还没有开始,戒律司对梁国国境内还算有掌控,但在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在梁国内谋划了这样一件事,在这片土地下建立了这样一座阵法,并让他们毫无所觉。
陶锡在之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眼下所发现的究竟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远比他之前所以为的要更可怖。
而最糟糕的是,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准确的来说,在陶锡一脚踏进这个洞窟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也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会水的人都知道旋涡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力量,而这座地底的旋涡虽然看上去静默,但它同样具有了这样可怕的力量,只要碰到了它,就无法逃脱,只能被越卷越深。
越靠近旋涡中心,周围的鬼火们密度就越大,几乎一步一个鬼火,将洞窟内的亮度照得几如黄昏前夕。
但更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在陶锡再次踏出一步后,他突然感觉到了脚下不稳。
这不是真正的不稳,以他的修为,哪怕不动用法力,在无数大大小小打磨光滑的圆球表面也能走得四平八稳。
陶锡脚下不稳,不是因为他的步伐不稳,而是因为他脚下的东西不稳——那些早已死去的尸骨,在动。
陶锡急促的向身后打了几个手势,让后面的人小心脚下。
他们都已经抽出兵器来,哪怕不能动用法力,他们自己也是会凡人的刀兵之技的。
这些尸骨眼下只是在这样颤动,但以后可就未必了。
果如他们所料,还没前行多远,他们脚下的尸骨中就已经开始伸出锐利的断面向他们刺击,又或是伸出骨爪试图抓住他们拖下去。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够避开,但很快就不得不动用兵器。修士的敏捷与体格足以他们轻松地处理这些东西,幸运的是周围的鬼火们对他们与尸骨之间的交击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只要他们不偏离旋涡路线就行。
然而这些尸骨并不会永远维持在只能从地下伸出些许肢体的状态,随着向旋涡中心的靠近,这些尸骨所能挣脱地面的部分越来越多,它们被击散就就重新聚起,哪怕断成碎片也能重新拼起,除非被打成粉末。但被打碎成粉末又如何呢?这里就是一片尸骨地,尸骨源源不断。
更何况,这些骸骨受这里浓重的怨煞所支撑,远比普通的骨头要坚硬许多。队伍中有几个修为略弱一些的人已经开始感到吃力,陶锡不得不开始回护他们,但在不能动用法力的情况下,他比他们强得也十分有限。这里距离旋涡中心还有好一段路程,更何况,他们还不知道在旋涡中心,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前方的尸骨地动得越来越厉害,一具胡乱拼合而成的畸形骨骼把自己从地面上拔起来,向着陶锡的队伍摇摇晃晃迈出一步。
陶锡手中长刀一挥,便将这具尸骨重新打散,但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当这些尸骨能够脱离地面的限制之后,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会有全方向无数的尸骨对他们展开袭击。
这些东西原本都只是最普通的尸怪,如果是在外面遇到的,莫说他们,就连戒律司中的二纹领都能轻易对付一片。然而他们现在偏偏是在这样的阵法中,不能后退、不敢动用法力,难道他们要交待在这里,交待在这群连神智都不全的尸怪手中吗?
一具又一具尸骨在前面爬起来,陶锡的手背上已经有青筋凸起,就在所有人都不甘又绝望之时,一声琴音忽然响起。
铮。
琴鸣悠远,却清晰如在耳边。爬起的尸怪忽然重新散落回地面上,所有的尸骨都停止了异动,就连他们脚下晃动不休的尸骨都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刚才的事情只是他们的一场错觉。
所有人脸上不由都恍惚了一下,不是因为真的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而是因为那声琴鸣。
他们之前……好像已经把那琴音给忘记了,明明他们是追随着这琴音来到此地的,在刚踏入洞窟的时候还听到了。
在重新注意到琴音之后,他们才重新想起,这琴音似乎一直都没有停,从他们踏入洞窟开始,一直响到现在。可是他们之前却好像被迷障了一样,琴音入耳却未入心,生生将之给忽视了。
在这一声琴音响过之后,不止是尸骨重新变得沉寂,好像连周围的阴晦之气也消散了许多,而周围那些鬼火……也被消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似的。
陶锡心有所感,带着自己的人转变方向,向后退了几步,这些鬼火却再没有像之前那般阻拦。
他立刻从队伍中分出修为最弱的两个人,让他们原路返回,把消息带出去,自己则仍带着剩下的人留在这里。
这座阵法显然已经运转到了某个节点,这里的事情还未查清,如果就这样走了,很有可能就再也查不清了。而这里除了布置阵法之人的力量外,应该还有另一股与之相违的力量——就是那拨琴之人。
与他们初时猜想不同,拨琴之人似乎对他们并没有恶意,反倒为他们解了围。从解围的手段来看,拨琴者绝非布置阵法之人,否则不必用琴音镇压尸怪、消除阵法对鬼火的影响。他只要直接操控阵法就好了。
从琴音传来的方向来看,拨琴者正在阵法的中心处,虽不知他与阵法的力量究竟斗争得如何了,但从他还有余力帮了自己等人一把来看,显然情况还算乐观。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不能一探呢?
更重要的一点则是,陶锡并不能确定,拨琴者究竟是不是想要他们离开。
在让两个修为稍弱的人离开后,陶锡并没有带领其他人继续深入,而是暂时停在了那里。
果然,没过多久,离开的两个人就重新找了回来。
他们对陶锡摇了摇头,打出几个手势。
只有在附近的鬼火被消除了阵法的影响,更远处阵法外围的鬼火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如果试图往外走,就会被盯上。两个人无法,只好又重新退回来找到陶锡。
陶锡有所预料的点点头,让这两个人归入队伍,跟随他继续往阵法里面走去。
但在他刚迈步时,又是一声清晰的琴音传来。
琴音范围内的鬼火已经被消去了阵法影响,这些失了神智的阴魂原本正无序的游荡着,此时在听到这一声琴音后,却忽然一凝。
从阵法中心到陶锡一行人所在的地方,所有鬼火突然向两侧退去,让开一条直通中心的道路。
陶锡顿了一下,接受了这份邀请,带着队伍中的其他人沿路向中心走去。
琴音不停,旷达悠远,虽仍有哀意,却更多的是释然与宁静,如初秋之风。
在这样的琴音下,好像连这鬼火处处尸骨遍布的洞窟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反而一个个透出寂静安宁的意味来。
陶锡就带着人在这样的琴音中,踏着寂静的皑皑白骨,照着清幽的鬼火光芒,沿着被开辟出的道路向阵法中心走去。
既然他们已经不必按照阵法所限,沿着漩涡似的方向一点一点往下沉,那或许就说明,这个阵法已经被破去了核心的部分。
他们沿着道路,绕过阵法中最后一根巨大扭曲的石柱,终于看见了中心的模样。
幽深地窟中,一盏盏幽蓝或幽绿的鬼火静静飘荡围绕着中央,照亮无数皑皑骸骨。
这样的场景本是诡异可怖又令人震撼的,可在那琴声之中,却反倒显出凄寂来。
弹琴的人就坐在中央,他在这尸骸与鬼火的旋涡之底,被无声的哀哭与怨煞包围,却仍能奏出这样的琴。
哀音绵长,吟猱多变,似众生七情,细腻入微,可任何一点情,最后都终将变成哀。
凡身死矣,一切生时之情,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良人故友,都已断绝,皆尽成空,岂能不生哀?
可这样的哀音却并不会引得哀愈深、悲愈重。
在听到这琴音后,陶锡就明白了,这琴声并不是像他之前所以为的那样,在镇压尸怪与阴魂,也不是像常见的对付阴魂怨鬼那样在超度或操纵。这是在抚慰。
琴的每一声都在替他们诉说,都在对他们理解。那是另一种抚慰,就像倾诉过后、哭过之后,便能重新恢复些力气。
这些阴魂在感受到了这样的抚慰之后,一切怨恨与不甘,就全部都化成了哀。
等哀也被人知晓、理解之后,那些因怨与执而燃起的鬼火就逐渐熄灭了,熄了鬼火之后的阴魂,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声或哭或叹,就被黄泉牵引着入了幽冥。
陶锡立在那里,好似自己也陷入了幽寂,一直等到这一曲落下。
一曲之后,鬼火尽熄。
陶锡静默着,向前踏出一步。清脆的裂响在他脚下响起,他这才恍惚被从那琴音所塑造的世界中惊醒。
他垂头看去,那堆积成大地的坚硬骸骨上,突兀地生出了一道裂纹。裂纹如蛛网漫延,这一窟中坚密的骨骼,已皆尽破碎。
陶锡恍然抬首,那旋涡中央的琴师已经抱琴而起。
衣袍暗青,乌发墨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