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漫天,在黑邃的夜空当中排布出众生命理。
月华冷沁,遍洒世间,太阴星高拱于众星之上。
太阴注视着星辰。
化芒在修补天地因劫所受的损伤。大劫因道之缺而诞生,每一分运转都在损耗着此方天地,但天地本不该受损到这个地步。炎君在这十二万年间一直都是清醒的,但他也没发现有什么使得天地受损如此严重,似乎在十二万年前的那场大劫之后,天地的根基就是衰败的。
但这衰败真的只是因为十二万年前那场劫所导致的吗?还是说,在生了这场名为“劫”的病之前,天地就已经衰朽。这一场劫,或许只是把问题暴露出来而已。
如果是这样,在那之前,世诸天神为什么竟没有觉察呢?
就好像……他们没有觉察道有缺一样。
大玄留下的半截残袖指引他们找到了道之缺,浑沌的小世界占据了这一方境地,但在此境地之外,他们也足以感受到道之缺的情况——那的确是一处无有因果与命理的所在。
找到道之缺,不代表就明白道为何而缺,不明白道为何而缺,就无法去弥补。是什么动摇了因果和命理的根基?
炎君思维了十二万年未有所得,太阴虽晓命理,又见道之缺的境地,却也仍未能找到根源所在。
或许大玄有所猜测,但他却无意相告,浑沌盘踞于道之缺已久,应该也有所得,白帝定于道之缺外,不只是在限制浑沌小世界的增长,也是在观摩思维,试图从中寻到线索。
但浑沌并非易与之辈,世间的因果与命理已经乱了太久,浑沌的小世界吞了那些真灵,他并没有将那些因果线彻底截断,而是吞没在自己的道中。浑沌借此乱搅,迫使白帝不得不陷入更深的定中。
断裂的因果线并不是像被裁断的布匹那样只要固定住边缘就可以了,因果如弦,互相干扰,每一处断裂,本身都在不停地搅扰与之相关或无关的因果向错误的方向运转,譬如失子的青拂,因失子之痛又搅乱了无数其他人的命理。
故此,白帝在定住道之缺时,本身就是在强行为之,更何况还有浑沌搅扰。
但浑沌此举也并非想要挣脱白帝的困缚,他更像是以小世界的发展来换取对白帝的牵制,而他更大的心力,被放在了寻找那个不知所在的梦境上。
他自知不可能同诸天神达成互相信任的合作,想要缓和关系以应对大玄的所求是真,但想要借天神之力寻找到那个梦也是真——浑沌至今仍然命令蝶蛊在众生梦境当中寻找。他那般费心牵制白帝,却丝毫没有防备水相利用蝶蛊。
但水相并没有找到那个梦。
如果这世上存在一个连虚实之主都寻找不到的梦境,那只可能受太阴之道所隐匿。
若真是受太阴之道所隐匿,那太阴亦应当有所觉察才是。可这天地间,本该为他们所知晓却未能觉察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太阴心念动而查之。
点苍山、青丘、涂山、淮水……修为至臻者皆若有所觉。
太阴起心动念,一切在此道之中运转的有形的、无形的,皆于此一瞬似动而非动。这种动静极为微妙,凡心粗疏的众生皆不可查,唯有将心尘拂净、通透明澈的数个修士方能隐隐有感。
在查知本道的这一瞬,太阴发现了她的力量有异:万物负阴而抱阳,故阴化之力遍及于天地,太阴之道一直在天地间运转,然而在这正常的运转之中,却又另有一层隐匿近无的运转——太阴之力在隐匿着某种事物,隐匿到近乎于不存的状态。
与此同时,化芒神念忽至:“太阴。”
“你觉察到了?”太阴问道。
她生出一丝疲惫。不是因为动念查看自己的道,那只需要一个念头,而是因为,天神以道为身,她的道有她并不知晓的运转,她竟至今方才觉察。
化芒正在修补天地,神念交融于天地之间,故而从太阴方才的一念之动中觉察到了她的力量运转有异。
“你的力量,不止是在隐匿于天地、隐匿于众生,”化芒说得很平静,内容却让人心惊,“还隐匿于我们,隐匿于你自己。”
天地间有一件被隐匿的事,太阴的力量不止影响于天地与轮回众生,甚至诸天神都被她的力量所影响,连她自己都受到了影响。
难道她的道并不为她所掌吗?并非如此,太阴能感觉到,她只要想,就可以解开这一重隐匿,这仍在她的权柄之中,她只是之前从未意识到天地间有这一重隐匿。
“我已细查过全部记忆。”太阴说道,“我的记忆,是没有缺漏的。”
她从没有做过这件事,那么……难道是她在与道同生之时,就如此的吗?太阴之道生而隐匿了天地间的某种事物,这会与道之缺有关吗?会与他们谁都没有觉察道之缺、长阳却如此笃定有关吗?会与浑沌莫名执着的那个梦有关吗?
皎皎月辉洒落天地,凡尘众生仰望日月,只觉得其亘古永恒高不可攀,太阴却突然想起了长阳曾经怆然讥诮的笑。
生而神圣?
“现在天地经不起太大的动静。”化芒说道。
“我知。”太阴说道。
所以她不能简单粗暴地揭开这隐匿于一切的秘密。何况,她还不知晓那隐秘是什么,谁该知道、谁不该知道,大玄、浑沌……揭开隐秘之后的种种变化都不可预测。
因此,最好的方式,是她先揭开一道口子,自己看清楚那隐秘究竟为何,而后再做打算。
但这样一重隐匿于整个天地的运转已经自成一体,连她自身也包含在内——这几乎已经成为太阴之道当中“隐匿”本身的体现。
道是恒定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以道为身亦需依道而行。隐和显是相悖的,当隐匿已成为一体,再微毫的显露都是对隐匿的打破。
而天地此时又十分不稳固,些许动静便有可能惊起波动,化芒就是觉察到太阴之力对这个世界的隐匿。
所以太阴很难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直接打破隐匿,不过,同样由于天地的不稳固,这“隐匿”本身也有了缺漏。
她不必对此做什么,只要循着缺漏而去就可以——那是她的力量,当她意识到之后,她只要想,就可以知晓。
那缺漏之所,在一个修士身上……
……
月光给凌乱的柳枝投下了摇动影,风在房屋缝隙之间吹出诡异的调子,池塘中的水也受了这风,却一丝微皱都不起,只氤氤出三指高的水汽,阴冷得很。
因此,哪怕天上那轮月是皎洁明澈的,这红柳塘中的光景也是可怖的。
月亮太高太远了。
一个年迈的老人在野村中踉跄而行,他跌跌撞撞的,似乎随时可能摔倒,一只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垂在身边,却又是抖个不停。
他看上去这样好欺,那些藏在柳影中的邪祟精魅,也就自然而然地没能忍得住贪馋,一个个影子张牙舞爪地欺过来,夹杂在呼啸古怪的风里,越发诡异可怖。
可刚沾到老人的衣角,这些凶狂的影子就又一个个尖叫着缩了回去,好像燎到火一样扭曲着。他们痛苦的尖叫混进风里,风声变得更加刺耳可怕。
老人还是那样踉跄地往前走着,好像既没有看见这可怕的景象,也没有听见这可怕的声音一样。
他眼中只有被柳林包围的池塘——红柳塘。
红柳塘原本是一片灵地,一方小池,环生翠柳,池塘底的石头略有些奇异,反射着日光的时候会把池水染成桃花一样的娇红,随水波荡漾,色彩流转如云霞,暖光温柔,祥和可喜。
老人穿过柳林与地上的乱影,藏着邪祟精魅的影子慌忙躲避着他,却又不甘地缀在他身后。
老人一概不管,直直走向红柳塘,却在靠近塘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池塘边站着两个人。
仰苍转过头,神色复杂:“师父。”
别初年笑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人:“苍儿,你把点苍宗主找来,是已经有决断了。”
红柳塘旁另一位高冠古服的修士,赫然是点苍山立派之祖承望。
如今点苍山中的两枚社土之力已经重归地脊,两位物灵庚横和奉传前辈便也不必再一直镇守,庚横前辈虽然仍需要在辟金崖阻挡劫煞,奉传前辈却轻松了许多,承望便也能腾出更多心力。
不过,就算如此,来到红柳塘边的也并非承望真身,而是一具化身。冀地的情况又变,那些喜斗争心贪吝的修士们内斗得愈发严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但修为到了承望这样的地步,化身与真身直接相互转变,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承望看着别初年:“多年不见,你为何会走到此等地步?”
他们早已相识,只不过明灯教不似点苍山,传承散乱,没什么辈分可论,两人又都早已不是第一世修行——承望经历过十二万年前的那场大劫,在炎君的指引下来到点苍山立下山门,那时的肉身早已寿尽。
承望在物灵奉传的看护下转世再修,如今已在轮回中换过数个肉身,磨过数世道心,如今已经半只脚踏出轮回,虽然还有半只脚留在里头,仍有生死之劫,但这劫已远得几不可寻,对于世间大部分修士来说,他和真神仙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和别初年相识在上一次转世之中,别初年修点灯法,一点心焰照彻轮回,不必他人看顾,自己就可勘破轮回洗炼肉身迷障,生来便有记忆,亦在轮回当中涤过数世前尘的业障,已是快要得到清净无漏身的地步。
可是再相见,谁能料到他今日的模样?
这是在仰苍身死之后第一次见到别初年。
别初年的天人五衰已经进行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他苍老得几乎看不出以前的模样,连眼睛也变得浑浊了,但这双眼在看着人时,竟仍然是温柔而专注的。
“因为我要寻找一个梦。”别初年慢慢地坐到地上,好像已经很累了,再也站不住。他的天人五衰已经发展到最后一线,如今还活着,是以异术强留下的性命。
他坐在那里,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看着承望说道:“既然你随着苍儿在此等我,想必已经从他那里知晓了这红柳塘中的事情?”
仰苍特地在红柳塘中等待他,是因为他知晓,别初年一定会来到这里。
在隋地之事过后,随着天地之间的情形变动,他便不再需要一直避开别初年。仰苍也不能放任这位目的不明的师父一直乱跑,但仰苍找不到别初年。
纵使别初年心焰熄灭,一身修为去了大半,以他多年以来积累下来的手段,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仰苍知道,他一定会来到红柳塘。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的别初年还是他所熟悉的模样,既有孩童的天真纯粹,又有老人的温和智慧,看得见善,也看得见恶,相信恶会变善,也知晓善会变恶。他会修行己身,也会救拔他人。
他教导过无数个弟子,仰苍是那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一个。
别初年带着他来到了红柳塘,是为了做一件事——他要修心目。
轮回有迷障,故而凡尘众生会忘却前尘,只知今生而不知前世,但修行者的道心境界达到之后,就可以窥破迷障,知晓过去世的记忆,又或者借以特殊的法门或秘宝,也可以在道心境界未能达到之时得知前尘之事。
明灯教的点灯法,就是一门可以照破轮回的修行法。但若道心境界不及,能够看到的前尘终究有限。
别初年以点灯法照前尘,寻过去,照到再无可进,仍然未能寻到他想要的。而以他的修为,想要再进一步,远比普通修士要难得多。
所以他想了个别的法子——修炼空青目。空青目是点苍山的一门神通法,观天空明澈通透之韵,内蕴于目中,久长之后,可以照虚破妄,心念明澈。苍空之青在于光明通彻,这门神通虽名为炼目,实为洗心,心境空纯,前尘自明。这是一门很适合别初年的神通。
别初年从点苍山学来了这门神通,并不是指望借助神通力量来再观前尘,空青目在这方面并不比点灯法更优异,但它有一点,是点灯法做不到的——点灯法的心焰依靠的是道心的力量,不可寄托于外物,但空青目可以。
世间修士,若想使出远超自己修为之力,便要依赖于法宝、阵法等外物。别初年便是如此打算,不过他所想炼的,并非正常的法宝,而是将整个神通寄托于一件能够承受得了、并将空青目之力推到更高境地的外物之上,如此,方才有可能超过他心焰的极限,观到更久远之前的前尘。
可这样的存在,又何其稀少?
所以别初年另辟蹊径,他选择了一处灵地来作为自己的寄托——红柳塘。
红柳塘天生灵池,常年受日光照耀,积蓄有日光的破妄通明之力,正适宜炼作空青目,炼成之后,他便可以借此地之力,观照前尘。
然而,别初年在修空青目的过程中却出了一些问题。
个中缘由与过程不必细说,最后的结果是,别初年的心目未成,这一处灵地却毁掉了。天生灵地转为不祥恶地,原本灵气清澈的柳林变成了吸引邪祟的阴木,温柔祥和的池塘变成了阴煞汇集的寒池。但别初年的空青目却已经与这方池塘产生了联系,摆脱不得。
空青目本为修炼于神魂之上的神通,此时与红柳塘相连,他的神魂便难免受到影响,若想强行斩断联系,必然会受到重创。
为了解决此事,别初年在池塘中填了一枚镇物,将红柳塘封镇起来,使得内外不通,这处后天形成的恶地再无法积聚邪祟之气,不会恶化演变。至于那些柳林当中的精魅野怪,都是柳木中原本的清灵之气所转的邪祟,连生灵都算不上,只有本能,看着唬人,这么多年来都未能从外界汲取到力量,也只有个吓唬人的空壳罢了。
因为这一枚镇物的存在,红柳塘的恶状并没有造成多少影响,别初年虽仍与红柳塘有着联系,但受损不重,只是一直有一份神魂力量被牵制在这里。
可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要想解决红柳塘的问题,就必须要取出镇物,破开别初年炼于塘中的空青目,而后再施手段,使此恶地消去恶气。
仰苍知晓别初年在红柳塘做的这些事情,但他并不清楚别初年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现在看来,或许在红柳塘中之时,一切就已经埋下了根源。
昌蒲曾问过别初年一句“为什么”,别初年使柴火给了他一个答案。
柴火因为背负的仇恨太过深重,压过了心中的善念,他可以为了仇恨去做一切不善之事,就像他会为了报仇而反害有恩于他的仰苍。所以他始终无法点燃心焰。
而别初年的心焰熄灭……自然也是因为在他心中,有着一件像柴火的仇恨一样深重的东西。
可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吗?
仰苍看着别初年,他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了疲惫。
别初年在心灯照不到线索的时候没有疲惫、在红柳塘失败的时候没有疲惫、在掺和进玄清教中的时候没有疲惫、在天人五衰降临的时候没有疲惫……心灯找不到线索,便另辟蹊径炼神通于外;红柳塘失败,便入玄清教中寻找线索;玄清教不成,便通过郗沉岸去试探幽冥……
他好像永远能找出方向来,哪怕是为了玄清教杀仰苍、残害解廌、控制隋国……无论善恶,不分对错,只要能贴近他的所求,他就会去做。
可是现在,他好像终于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道心为一切之本。什么梦能值得你舍弃道心?”承望向他问道,目光深邃地扎进他心里。
别初年呵呵笑了:“皮影戏台上轮回着善恶,善恶对皮影有意义吗?”
他话说得不明不白,承望却隐约对别初年的感受有所明白,他追问道:“你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我答不出来。”别初年带着一种历尽无可奈何之后的疲惫与平静说道,“我只是有一个朦胧的感觉。我一直在做梦,却一直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持住道心,可是那梦一直纠缠着他,一直在给他展现另一种东西。
别初年望着仰苍问道:“苍儿,我杀你一次,已经无法和你论情,那便算算账吧。我杀你一次,害你一次,救你几回?教你多少?恩仇之间,孰重孰轻?”
仰苍叹息:“恩重如山。”
别初年是杀了他,但若没有别初年,他早已重入轮回不知多少次,或许至今仍沉沦其中懵懂不觉。传道之恩不可计,因为那是可以脱出轮回之苦的大道。这些不会因为别初年杀害他一次,便当做没有发生过。
但别初年对他恩重不代表便要事事听从,凡人尚有“大走小受”之语,别初年走错了路,他该把他拉回来,而不是顺应他跟他一起越走越错。别初年曾经也是这样教他的。
所以他来到了红柳塘等待,所以他找来了承望宗主。
别初年也并不指望能挟恩于仰苍,仰苍是他亲手教导出来的,他最清楚这个弟子是什么样的人。
“我快要死了。”别初年说道。他的面上有遗憾、不甘和疲惫,却不是像将死之人那般猛烈的憾恨。
他用那只发抖的手从怀里取出一面裂痕遍布的镜子,这是一个有窥查之能的法宝,本来已经该毁掉了,却被外力强行留存下来。
“我已把自己的神魂炼进镜中,等我死后,我的魂魄不会进入轮回或化作鬼修,而是困在这面镜子当中。”别初年平平静静地继续说下去。他的心焰已熄,再没有一个知晓前因可以继续修行的来世,也没有办法护得了化鬼之后的鬼身。
“我要你到时候以此镜行大搜魂术,从我的魂魄当中,找到我做的梦。这就算偿我的恩了。”
仰苍面色惊变,承望也皱起眉。
搜魂之术,用起来并不一定是邪法。
若记忆有异自身不知,确实有借他人之力,以搜魂之法查到问题所在的方法。但若要以正法用之,要求很高,首先被搜魂者必须自愿,没有抵抗,其次,施术者修为必须足够高,施展之时,方能不伤被查魂之人的神魂。
此术现在已经渐渐被用邪了,成了不顾受术之人神魂安危,欲强行获知消息的邪术。
别初年固然自愿,但谁又有能力查到他曾经以心焰都未能照到的地方呢?
若要强行追寻,恐怕只有层层深剥,方能找到那不知所在的梦境。
但这样一来,别初年的神魂不知要剥到何等深处,恐怕……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真灵也说不定,一身所修尽数成空。这也是为什么别初年要找别人动手,他自己到那个地步,就已经没有搜查的能力了。
但就算别初年以恩压仰苍,这里却还有一个承望。他为了空青目而来,亦为了别初年而来。空青目因他点头而从点苍山流传出来,造成了现在的后果。他现在要解决这个后果,而不是让它继续。
承望道:“我不会同意。”
别初年看向承望:“你该同意。”
“你该想要知道,是什么梦会让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这梦确有其事,那么你就该知道这梦的内容,如果这梦只是虚妄,那你就该知道何来这虚妄一梦。”
因为承望不只是一个修行者,他是点苍山的宗主,他是天地间少有对大劫有影响的人,他的道心亦要他承担这样的责任。
因为此事发生在别初年身上,因为他的梦能让曾经那个别初年变成现在的模样。所以要么他的梦本身就隐含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要么他的梦背后有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所以,承望该知道。
而他现在就有一个机会,一个别初年亲手送上来的机会。
所以,他该同意。
“你不是我。”承望垂头看他道,“你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想,我能怎么做。”
“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别初年说道,“这面镜子自有查魂之效。无论你们帮不帮忙,我的神魂到时候都存不下来。”
这面镜子碎成现在这样还没有毁掉,就是因为汲取了他的神魂之力。等到他死之后,镜子也自会汲取他的神魂之力用以搜查他的神魂。只不过有人操控,总比法宝自查要好。
别初年了解仰苍,所以才会来到这里,他来红柳塘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找仰苍。但他没想到仰苍会把承望找来。
不过也没差,不论承望有什么手段,他都已经将事情做到无可改变的地步了。
做到这一步,不是因为天人五衰使他寿命将尽,而是他确实,再没有可以做的事情了。
当他在顺应道心的范围内,将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之后,仍没能找到这个梦,他便毁掉了自己的道心;当他在毁掉道心之后,做尽了能做之事后,他也只剩下现在这一件可做之事了。
他甚至为此去窥探过幽冥……解廌身死的局是他布下的,塞尺的叛逆是他找到的。他借宝镜窥到了浑沌在幽冥当中的所行,但这却并没能帮他找到他的梦。
都不一样。幽冥当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感觉当中的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梦,但他知道这不是他梦中见过的场景……
别初年紧紧攥着的那只手松动了一下。这是他用来保命的秘法,手里攥着的是他的命。
仰苍在听到他的话后已忍不住迈出一步。
承望目光却倏忽看向他的手,似乎已有所觉。
就在三人都即将动作的时候,不知从何处突然飞来一只面具,啪的一声扣在了别初年的脸上。
别初年猝不及防,被砸得往后一仰,整个儿向后仰倒。
他紧攥着的手松开了,怀里的镜子崩散成一地碎片——那面具似乎截断了别初年的神魂与镜子的联系,没了他的神魂之力,这强行窥看过浑沌所行的宝镜已再也支撑不住。
承望与仰苍同样受此一惊,但那面具不知从何而来,竟使得承望这般能在刹那之微行动的修士也没来得及阻挡。
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月光中又突兀伸出一只洁白柔软的手,将别初年脸上的面具直接摘了去。
那手的主人在月光下凝出身形,正是一位身着彩衣相貌圆满的神女。
“无忧天女。”承望敛住动作,肃容礼道。他知晓无忧天女的身份。
太阴原本已经查到隐匿的缺漏所在,别初年会做梦就是隐匿的缺漏,他原本应当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对此无有所觉。
太阴见到这里的情形,不过她想要知晓别初年的梦,并不需要搜魂,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由此缺漏得知天地间究竟隐匿了什么。
就在她想要揭开缝隙的一刹,面具到了。
这是大玄的手笔。万物负阴抱阳,阴有所动,阳自然有所查知。他赶在太阴发现天地之间有隐匿与寻到缺漏动念查知之间的微毫之隙,封住了别初年身上的隐匿缺漏。
太阴受他一阻,没有管别初年,先寻着大玄留下的痕迹寻去。大玄既然主动出手,就要有被追查的准备。
至于他在别初年身上设下的封印,那不算什么,封印隐匿是太阴的领域,她想要解开也只是费点力气的事。
这番起心动念的交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结束了,太阴没能直接找到大玄所在,只是确定了他的大致范围,这也算预料当中。
但太阴并没有破去大玄的封印,继续去查别初年身上的缺漏——大玄不止设下了一个封印,他还在面具上留下了一点墨痕。
“太阴。”大玄的声音从墨痕传出,“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层隐匿可以隐匿于整个天地?”
“你想说什么?”无忧天女皱起眉。但她其实已经明白了大玄的意思。
这重隐匿的关键,在于她。天地太阴之道,隐匿之本。隐与现本身是相悖逆的。一个将整个天地隐匿的封印,其根基亦在于天地隐匿之主——当太阴不知晓这被隐匿的是什么,整个天地就都不能知晓。
这才是为什么别初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梦境为何的缘故。
同样,当太阴知晓了这一层隐秘,那么,大部分凡尘众生或许仍不可知,但诸天神,以及浑沌,恐怕都不会再受这一层隐匿所限。
但这不是大玄觉得自己能够阻止太阴的全部理由。如果他对这层隐匿一无所知,就不会出手阻止太阴,但他的确不知道隐匿是在哪里出的问题,隐匿是太阴的领域,否则他早就解决别初年的问题了。
无忧天女问的是他剩下的理由。
“我有一些猜测。”大玄说道,却不肯说出他的猜测是什么,“你不该现在揭开这层隐匿。”
“你认为我现在还该信任你?”无忧天女说道。
“你当然不会信任现在的我。”大玄笑了一声,“但你该信任曾经的长阳。”
“阴而隐之,封而印之。无忧无扰,莫记前尘。”墨痕中缓缓念道。
久远之前,在大劫没有发生,因果还没混乱,诸天神还互相信任之前。
炎君第一个显化出凡人身相,缠着长阳陪他玩竹木仓。长阳自此也有了一个凡人身相。
太阴瞧着有趣,便也化了一具女相出来。
阴而隐之,封而印之。无忧无扰,莫记前尘。那是长阳见到太阴的化身之后所说。
长阳……确实可能感知到了什么。阴为隐,阳为显。他或许不能使其他人从这封印了整个天地的隐匿当中知晓发生了什么,但他自己却有查知。
这就是他当初为何如此笃定道有缺的原因吗?因为他始终无法拿出证据,所以无法说服诸天神,只能自己在认定的道路上独行下去。也许只要揭开这一层隐匿,就不至如此。
但他仍然认为太阴应该继续隐匿下去。
“你想要用信任说服我。”无忧天女垂目看着手中的诡面,“但这不够。”
她信任曾经的长阳,但曾经的长阳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也是会错的。而且,她不信现在的大玄。
“好吧。”大玄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想要浑沌消亡的目标,和你们是一致的。我并未想阻止你太久,等到浑沌消亡,就可以了。”
“但你仍不会信我,所以,我不会再多做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感知、去判断,要不要揭开这一层隐匿。这是你的道。”
现在别初年落入太阴手中,浑沌对此事尚不知晓,大玄再不插手,太阴的确就有时间慢慢体悟这隐匿带给她的感受与信息,不必急于一时之机。
大玄这一次出手,好像就只是为了拦她一拦,让她想清楚再做决断。
他似乎认定,只要太阴愿意去体悟一番,就不会再想着解开隐秘,又或者……他本来也没有那么在意这隐秘是否现在就揭开?
等到这一番神念交流结束之时,别初年才刚刚倒在地上,承望才刚刚行完他的礼。
别初年攥命的异术破了,但他还没有死,大玄封了他身上的隐匿缺漏,也将他整个人的状态封在了当下。
那张木质诡面有隔绝神魂之效,不止截断了他与宝镜的联系,还截断了他与红柳塘中的联系。受此重创,他如今已经是比寻常凡人还要衰弱的状态。
别初年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有些茫然,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那些梦带给他折磨他千百年的感觉,好像都隐去了。
明灯教的心焰,有破妄之效。
他几乎已经要在此道上走到了极致,所以在这不稳的天地当中,照开了一线隐匿。
这张诡面中形成了飞英、石头与法宝之灵互相制衡的诡异情况,少不得别初年曾经的算计,曾经经他之手到了郗沉岸手中。如今又倒回到他身上,截断了他最后的布局。
他看着扶起他的仰苍,似乎是想笑一下,却又像是想哭,可是最后那张苍老而疲惫的脸,只是轻轻动了一下嘴角:
“你看,都不重要,都没有意义……”
一旁的承望却脸色忽然一变。
他感觉到点苍山中发生了变故。辟金崖是天柱山倾折的伤口,上有天地大劫的劫煞,庚横为此长居于点苍山之首,以自身锋锐之气阻拦此煞。然而方才,辟金崖的劫煞忽然躁动,愈演愈烈,庚横渐渐要阻之不住。
无忧天女皱眉,辟金崖上的劫煞因十二万年前的大劫而生,大玄亦因大劫而改,他如今又可掌劫气。这是他的手笔。
辟金崖的麻烦不大不小,恰恰可以将点苍山牵制得再无余力去干涉冀地当中的变化。
诡面上的墨色传来一声笑:“冀地的事情,不劳炎君操心,点苍山还是回去忙自己的吧。”
诡面上的墨色悄然散去。
月光洒落在红柳塘上,困扰此地的邪煞之气像落入水中的雪片一样无声息地消融了,柳木上的诸多邪祟亦消融不见。虽没有恢复成曾经的灵地,却也不再有恶地之患。
无忧天女握着木制诡面,双目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