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冷寂当中,神庙鼓声忽然再起,笙箫奏起祭神的乐,炉香烟气袅袅上升,结成朵朵青云,神庙的油灯当中,飘出盏盏灯花,在空中开成美丽的莲灯。
庙中之前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凡人,见此异象,一个个心安神定,向着神车跪下祈祷。
祈敬混元一气归真大神主、祈敬黄泉摆渡者、祈敬虚实梦幻洞真之主、祈敬……
消灭鬼怪,消灭鬼怪!让一切恢复正常!
他们的祈念化作淡青烟气,汇聚到朱轮神车上,神像被衬得愈发高邈威严,面容在烟气里模糊,唯有一双目锐利透光,祈念中的凶煞自神像目中凝聚,化作一道利光,骤然斩出,直劈向对面的暗青鬼车!
锋芒未至,锐意先起。
鬼架前浩荡弥漫的鬼气被破开一线,左右二分。
郗沉岸端坐车中,抬臂一指,铁索倏然穿出,荡开暗红车帘,与利光在半空碰撞到一起,空气中震荡开一圈波纹。
刃光寸寸破碎,铁链倒飞回车中。郗沉岸一抬手接住了铁链,他捻了捻上面崩碎的口子,轻啧一声:
“众生愿……”
神道修士多用香火之力,生怕被香火中的众生心念侵扰,迷了自己的神智,炼化之前,需百般洗炼,涤去其中繁杂的欲情。到了冀地这里,却正相反了,这些繁杂心念正可为之所用。这是浑沌的道。
众生愿。众生心念。
说白了,不过是凡尘众生的贪嗔执妄而已,求利好,求宣泄。
然而这些除了迷神本无他用的虚幻心念,到了浑沌手中,却拥有了可怕的伟力。
在盏盏灯花与神圣祭乐当中,以香花与彩绸装饰的神车自发而动,除了主位神像的神车,其他几辆神车各自迎向了西南北向的老病死苦。
西面的神车中走出一个手持金杯的神像,从杯中倾出无尽香花,破开阴雾,淹向大黑棺。
棺旁鬼影吹打着冥乐,死苦之骨坐在棺木上,裂痕遍布的骨节敲了敲棺盖,在咔咔轻响当中,晦暗的死意骤然浓烈,靠近的飞花皆枯黄凋零,无声坠地。
南面的神车中走出一个乘坐吊睛白额大虎、身绕飞仙无数的神像,伸手一指,大虎与飞仙便压向弥漫了整条街的幽光。
皮骨支棱的瞎眼病狼咧了咧嘴,每一道飞舞的青色幽影当中都隐隐显出一个或生脓包、或有溃烂,现种种病苦相的可怖身影。巨大的狼影与病狼同步,悍然扑来!
北面的神车中走出一个戴蝴蝶面具的神像,盈盈彩光飞舞,抵住了模糊褪色的街道变化。
拄拐的老人停在神庙前,在彩饰的车带着神圣威严的压迫力向他驶来时,颤巍巍地抬起头,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陈旧的灰尘像大雪一样落下。
三面异象升起,郗沉岸目中燃起幽戾的鬼火。
他所面对的,是最棘手的,浑沌化名的神像。这座神像还端坐在神车当中,在发出那一道目中利光之后,还没有动弹。
郗沉岸如一道幽影倏忽穿出鬼车,向着浑沌化身的神像直击而去。
那只是一座神像而已。
神车之前,郗沉岸身影突兀出现,他停在那里,猛然抬头。
神庙中淡青的香火升到天空,汇成遮天的云。
星月皆暗,阴阳之间,第三种力量倏然降世。
整个冀地乃至部分大殷旧地上,皆升起了淡青烟气,将大地笼罩在烟气当中,回应浑沌的力量。
在此共鸣当中,冀地诸多神庙的枢纽之城里,暗下去的灯火渐明,城中被定住的凡人身上似乎也要升起淡青烟气。
在愈发激昂的鼓乐当中,漫天青云如同天倾一般压来!围困神庙的诸多妖鬼,被这威势沉沉一压,竟动弹不得。
众生愿,愿灭鬼怪,维护旧道!
车中神像似笑非笑,双目崭然。
这是浑沌在人世间的根基,根基不毁,这些神像就不灭。冀地的庙宇与神像,勾连成了一座大阵。
但这里是大天地,不是他的小世界。
这里的众生,可以轮回往他处,此生迷妄于冀地,前尘却未必仍不知苦。
铮
原本幽涩的琴音忽泠然而起,像一声冷嗤,震散漫天青云。
被强压低头的诸鬼在这琴音中抬起头来。
两腮凹陷的老人、残腿缺臂的劳役、枯瘦僵木的女子、模样古怪的孩童、伤痕累累的妖兽……他们跟在他身后,执念里回荡着死去的怨煞:供神、建庙、献仙、试道、斗兽……
生时不知自己为何而生,死亦不知自己为何而死,浑浑噩噩,身在苦海,不知其苦,反向更深的苦海里跋涉,以为抱薪可以救火。指望倾家荡产地供奉神庙能够脱离苦难、指望如痴如狂地敬奉神仙能够成为高人。以贪嗔为念,以愚痴为心,不知苦从何来,不知不平何在。
今日既知不平,怨煞便生!
郗沉岸一跃而起,缠身铁索张开巨大的罗网,携百千怨鬼,骤然网向神庙!
百鬼聚集,为的是斩向高高在上的仙神!
不管他认不认同女须的道,至少她有一点是对的。
鬼物因不平的怨煞而生。
生前如微草尘埃无力相报,死后有怨煞深重,百鬼夜行,当以此,报尽漫天神与仙!
怨煞滔天的鬼魂吞没了庄严神圣的庙宇。
咔。
先是一声裂响,接着连成一片。这座大阵的枢纽神庙生出越来越多的裂痕,最终在铁索之中,轰然破碎。
神庙的鼓声笙箫、炉香的烟气青云,灯火结成的美丽金花……皆飘忽消散。
三座或持金杯、或驭猛虎、或戴蝶面的神像,皆僵在了原地,随即破碎成原本的泥胎木塑。
幽微的琴音在冰凉的夜风里盘绕,浑沌的神像在琴音里失去了光彩。
郗沉岸立在坍塌的神庙上空,垂头看着诸多怨鬼吞噬着神庙。
鬼类……是世间最绝望无助、最悲哀苦痛的众生,在这因果毁断无有公道的世界,自己闯出的一条,苦极的路。
几道幽暗细影无声无息袭向郗沉岸。
叮。铁索横拦,一根牛毛细针被挡在铁链上。剩下几根还没来得及撞到铁索,就落了灰似的停在半空,又无力地坠落下去,落到一只苍老的手中。
丧魂针。
郗沉岸目光下移,几个修士正惊骇地看着他。
拄着木杖的老苦咳了几声。其中一个修士面色惨白,肉眼可见地苍老下去,天人五衰忽然临身,惊恐地呢喃着不可能。
之前他们与神庙对上,气息震荡间倒被这几个修士挣脱了控制。
天地大劫,不会单单放过冀地。只不过这里是浑沌的地盘,亦被他的道扭曲。这里的天人五衰,只降临在修为低弱的修士身上。冀地的修行者,对人上人的道理,可谓刻骨铭心。
郗沉岸目光幽寒,掌中甩出一枚黑令:“早晚要轮到你们,既然你们心急,那便现在开始吧。”
判!
墨色荡,勾勒一生因果,竟无一个墨色重敛入身,皆化作了种种狱所景象。
“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些修士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声惊呼,就消失在了狱所当中。
冀地众生,不知其苦,亦不知其罪。
永无春的雪原上,还在下着永不停歇的大雪。但太阳落了,白的天地便成了黑。
大玄的手停在琴面上,按停了琴弦的尾音。一道墨色横在他指尖,像是琴弦割出的伤口。
浑沌降临在神像上的力量有点多,难为他怎么说服的白帝,从定中给他开这一隙。
大玄捻过指上的墨痕,天地间的风雪声忽然一静,陷入纯然死寂。
他想要诸天神与浑沌相争,浑沌想用他转移诸天神的注意力,诸天神自然也想要浑沌来对付他。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浑沌想要与诸天神合作,却不止是为了这个。
道之缺……天神之道亦有缺。
浑沌亦可以撕开天神之道的缺来获得力量,他不去做,只是因为担心诸天神的反噬。
贪欲无时无刻不再噬咬着他,每一分受损都在催逼他去攥取力量。
大玄在等。
等浑沌的欲求与不安,亲手撕裂平衡。
一滴墨色从指尖的伤口滴落,风雪呼啸。
到那时,他将落下最后的子,定下天地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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