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座山上呆了八年,熟悉到闭上眼就能将它描绘出来。
门口两颗梅花树上有星星点点的红梅冒头,像是俏皮探望的小姑娘,鲜艳非常。
梅花的香味一向极淡,若有若无,别有一番风骨,虽清浅幽雅倒也沁人心脾。
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晃着,随着微风带出清脆悦耳之音。
淡紫色的绣鞋踩上台阶,“吱呀”一声推开屋门。
开门卷带起的风掀起灰尘,扑了她一身。
这屋子因为搁置了许久,灰尘厚的似刚出土的古墓一样。
旁侧的梁柱上还挂着一把字迹苍劲的折扇,那扇子她从前最是喜欢。
她完全可以招呼一群鬼众出来打扫的,但这实在没必要。
何皎皎往后退了几大步,然后随机选中一颗红梅树,支了个藤椅往上一坐。
原先那八年里打扫的都是小鬼,他是断不可能屈尊降贵去做这些粗活的。
可如今他倒是十分自觉地扎进屋子里翻找用具。
她是定然不会使半分力帮忙的。
藤椅伸展变幻,在两颗树干之间搭了个稳固的吊床。
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是个睡觉的好气候。
她褪了鞋子,往吊床上一躺,这时的红梅树熙攘少花,那耀眼日光毫无遮挡的落下来,暖洋洋的,并不灼人。
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擦着耳廓而过,她阖着眼,渐渐放空思绪。
鬼是甚少做梦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回忆,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穿着一身蓝色粗布道袍的林玄直了。
他的手指慢吞吞的理着她的长发,目不转睛瞧着她,灰色瞳子里装着熠熠生辉的自己。
“皎皎。”
她保持着抓着他一只手的睡姿,动也懒得动弹,稍微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听到了。
林玄直笑着弯下腰,日光在他背后,眼里的温柔满的都快要把人给溺毙了。
“你已经在这躺了一上午了。”
“嗯,然后呢?”
冰凉的手掌搭在额上,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到饭点了。”
“不去。”
“好,那听你的。”
他支着脑袋,守在旁边又干坐了一下午,一直到傍晚太阳落下。
有脚步声走近,她瞬间睁开了眼睛。
那张脸依旧干净的像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
“已经收拾到底差不多了,要一起喝杯茶吗?”
何皎皎答非所问的说:“突然想起你之前和我说,这地方是方圆万里里阴气最足的;也是最适合我修行的地方。”
裴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是,这里是少有的鬼修之地。”
她说:“原先不觉得,现在再看,的确是个好地方。”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没有再理会他。
*
十一月十七,冬至前一日,天气预报显示有中雪。
可一直到傍晚,她连个雪沫子都没见到。
她在门口的木台阶上已经坐了许久了,久到日落月升,天幕褪去彩衣,披上了玄袍。
裴玉吃完饭就陪着她呆坐,也不吵闹,微扬着头颅,目光落在天幕之上。
他是不是真心在赏月她不清楚,但她在等子时七刻的到来。
“皎皎,我昨日做了一个梦。”他这话说的奇怪,似乎要和她推心置腹一番。
她听到了,却也当做没听到,她没那兴致去了解他做了什么荒唐梦。
许是她表现的过于冷淡,他倒是知趣的没再开口。
一直到子时七刻来临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连何皎皎都没能忍得住,“你不去睡觉?”
他却回答:“今日不困。”
当一群玄门高士踏入山脚的时候,裴玉站了起来,神色并无多少意外。
“皎皎。”他奇奇怪怪的说:“如果那不是梦就好了。”
何皎皎楞了一下,暗骂他脑子有病。
为首的林氏掌门以剑指天,喝道:“裴玉,你背弃祖宗道义,虐杀活人、用极其恶毒残忍的手段炼养鬼王,今日我等就要将你伏法!”
何皎皎是不解他的话的,莫非正义之师都要这样慷慨陈池一番?
话音刚落,所有玄门弟子相继掐诀起咒,顷刻间,数以千万的法剑悬于高空之上。
“还真壮观啊。”裴玉依旧轻松非常,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场景一样。
悬于高空的法剑依次落下,好似流星坠落;他反应迅速的拔剑格挡、身影快如幻影;撞击声在空中响彻不停,唯有四溅的火光能隐约分辨他的位置。
碧绿色藤蔓自何皎皎体内抽长而出,化作锋利刀刃刺向他,乍眼瞧去竟像极了孔雀开屏。
被袭击的人有所察觉般转身,巨大的符文链条瞬间升起,将藤蔓捆绑桎梏住。
他踩着金色法阵,向他袭击的鬼众们触及即散,犹如飞蛾扑火。
三方夹击之下,他竟游刃有余。
裴玉比她预估的还要强大几分,她和鬼众姑且不谈,正面迎击玄门的“万剑诛法”大阵他却未有半分吃力之感。
鲜红的血液自他脚下渗出,犹如沼泽湖泊一样包围鞋履,血液凝成的手掌牢牢抓紧他的脚腕,血色花瓣将他包围。
“皎皎。”他在囚笼之中喊她,“你还是要杀我。”
何皎皎仿若未闻,直看向何萧意,“你说的人在哪?我困不住他多久。”
她的手上握着绿色刀刃欲要刺向脚下法阵的阵眼。
一柄古朴无奇的铜剑穿过花瓣,直取心脏。
“峥!”的一声,铜剑撞上了护甲,金色与黑色两股气流在剑周翻滚,那铜剑仍旧不修不饶的攻去。
裴玉抬手去握剑柄,那剑身上的浊气如针扎一般刺入手掌,逼得他停下。
那股隐隐牵引着自己的力量在铜剑出现之时就徒然增大,那分明灵契的力量没错,但他却无法调用分毫力量,且反受所制。
他将要调用鬼力,脚下流转着的法阵突然停滞,他从花瓣间隙里看见何皎皎将藤蔓而化的刀刃刺入阵眼,强行中断了传输法阵。
被誉为裴氏玄门镇牌之宝的龙鳞护甲发出细微响动,一道裂缝出现在胸口。
他忍着刺痛握住铜剑拔出,几枚符纸自他袖中飞出,撞向四周。
花瓣囚笼四散而开,蓝红色火焰自地下升起,挣扎着的血手连同血泊一同焚烧殆尽。
他对上了一双充满恨色的双眼。
她惊喜的露出笑来,眼神却饱含杀意,明明应该无法运用鬼力的人却操控着磨盘粗的藤蔓向他攻来,无数芬芳的栀子花自她脚下盛开。
她的脸上出现裂痕,瞬间碎成血肉模糊的一堆,血肉之中滋养出新的藤蔓和花朵。
藤蔓像巨蟒般扭曲着爬来,栀子花张着口,尖锐森然的利齿反射着月光。
无数厉鬼向他扑来,玄门的剑阵再次悬在头顶,他却只看到了对面。
她烂在哪里,显露了死状,骨肉和血液都混在花藤之中,不复平日绮丽美貌。
他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掌心握着的□□迸发出烈日的光芒,脸上的轻松消失,他步伐飞快,在空中四跃翻飞;法剑擦过他的面颊,厉鬼啃住他的肩脊,藤蔓绞住他的腰身,花瓣于他险险险险而过。
他在刀光剑影中拼命向她靠拢,不知从何而来的铜币挡住了他的前路,次次直冲胸口命门。
铜币的主人出现在五米开外,本该魂飞魄散的人此刻安安稳稳的站在他面前。
被他斩下的藤蔓和花朵都振奋了起来。
他看见一根细嫩的藤蔓卷上那人的脚踝,与被攻击的他不同,她将自己的鬼力拼命我往对方身上传,加倍开花的藤蔓昭告着她的欢喜雀跃。
那人握着铜剑向他攻来,被斩断的藤蔓重新卷住他的脚,尖锐的刺扎入皮肤。
他可以施个护身咒,也可以在一瞬间挣脱藤蔓,将能运用的一半鬼力转给其他人的何皎皎,能对他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
但已经没有必要了。
那柄铜剑势如破竹,斩断他的法器,直刺入心脏。
他握住剑身,语气嘲讽:“林玄直,你真以为赢了我吗?”
"是她的力量赢了你。"
谁能想到,他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救她出死地。
她伸出手放在他手上,忐忑不安的问他:“道长为什么救我出去啊?”
他笑着说:“许是因为你长得好。”
她抿着嘴,表情有些难过。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长搭救了我,我一定知恩图报!”
之后她告诉他,那时她想起了她那个不知道在哪的男朋友了。
她说既然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她也没必要在挂念,从此以后,她就不会再把他往心里放了。
裴令这个名字的确是他随口取得,意思也和她猜的差不多。
她也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
裴令给过他很多机会,甚至在他拒绝后满心期待,可是他没去把握,甚至生出不耐。
他的骄傲让蒙蔽了自己眼,让他看不清自己的心;倘若真是一场纯粹的利用,他根本用不着几次三番拼上性命帮她。
林玄直本是个出局了的人,可他抓得紧,不知羞耻的纠缠,铆足劲刷纯在感。
最后的最后,他也只能继续骄傲下去,最多惋惜的说上一句。
“阿令,没有人能杀死我,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