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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夜时分,贡院中主考官所居之处仍是一片灯火通明。二月二十四之前,三场考试的考卷基本全部被同考官批阅完毕。这些卷子被马不停蹄地送到两位主考官手中,由他们看详批、定名次、成草榜。说是两位主考,实际做事的只有一个,盖因张元祯生于正统二年,今年已是七十岁的高龄,此时还因春寒,犯了咳疾。正当壮年的杨廷和自然不能眼看前辈同僚带病劳累,故而主动请缨,承担他的工作。
张元祯感动地泪眼婆娑,对着杨廷和感激不已:“多谢介夫了。”
杨廷和谦和道:“东白公哪里的话,只是此等大事,某粗枝大叶,唯恐有误,还需东白公把关为要。”东白是张元祯的号。
张元祯忙道:“介夫心细如尘,咳咳……事事思虑周详,又公正贤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做,老夫对你是万分放心。”
说着,他还拍了拍杨廷和的手背。杨廷和又推辞了几句,终于在张元祯的一再劝说下,独揽此次会试的审阅大权。只是,权力与责任相对等。直到夕阳西下,杨廷和面前还有厚厚一叠试卷要核对。张元祯颇觉不好意思,连连说要帮忙。杨廷和哪里敢让他晚间在此加班,再次推拒。张元祯到底惜命,只得再次向杨廷和千恩万谢,末了还叹道:“圣上点老夫为主考时,咳咳,老夫一再推辞,言说恐微薄之躯……难当大任。圣上却道,咳咳……此乃元年会试,需有老成持重之辈坐镇。咳咳咳……老夫一时糊涂,竟应了下来,谁知却连累了介夫,如此辛劳。”
杨廷和摆摆手道:“东白公哪里话,有您在此,某也请教了不少。些许朱卷,并不费什么神思。”
直到张元祯离去时,他面上和煦的笑意才褪去,他坐在红木圈椅上,幽幽叹了口气。他怎会不知,不是张元祯连累他,而是皇上要使唤他。白瓷盖碗中的已然泡好了浓茶,杨廷和一饮而尽,便又投入到了艰辛的工作中,一连辛苦几日,终于将草榜列出来。说是草榜,实际只有编号,并无姓名,要等到墨卷与朱卷核对完毕后,主考才能知道今科高中有哪些人。
他派人将张元祯请来,午刻时分,主考官、礼部二公坐上座,监试二侍御前对坐。在六人的灼灼目光下,提调官将一堆墨卷运过来,同考官则取出朱卷,双方一一核对。编号相同且考中的考生,则由主考、监试官以纸封好,放在内堂中。而李越的名字,正在二甲之中。杨廷和见状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下,各方都能够满意了。果不出他所料,名单送入宫中,朱厚照也并无意见,命即刻张贴春榜。
杨廷和这下彻底放松了,回家连沐浴都来不及,蒙头大睡,直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转。夫人黄氏正在他身边做针线,见他动身,忙上前扶起他。黄夫人是国子监监丞黄明之女,生得蕙心纨质,温婉娴淑,且颇通文墨,夫妻之间感情甚笃。
杨廷和摇摇晃晃地披衣起身,厨下早已炖好了羊肉汤,羊肉被炖得酥烂,汤色清亮。配得还有一碟十香瓜茄和一碟果馅乳饼。杨廷和一见倒先皱了眉:“怎得如此清淡?”
黄夫人道:“你这般劳累,自然当吃些易克化的。若想吃别的,明儿再说。”
杨廷和只得点点头,他端起一碗热腾腾的白梗米饭,用羊汤泡着吃,倒觉滋味十分可口,又吃了一个乳饼,这才饱足。一旁的四个儿子则吃着红烧猪头肉、一只烧鸭和各类时蔬。半大小子,吃饭最是厉害,不多时就如风卷残云一般。
一家人用饭完毕,仆人便端上果仁泡茶来。大家依次序坐在椅子上。长子杨慎方开口请教父亲:“爹,这次的春闱,怎么样?”
杨廷和看着自己神彩秀彻的长子,叹道:“人才济济。”
次子杨惇问道:“那若是大哥此次应考,依您之见,可否得状元?”
他们都不问是否能够高中了,可见是对杨慎的才学极为信任。
杨廷和失笑:“你倒是敢想。依为父看来,只怕你兄长还是逊色一筹。”
杨慎闻言神色一黯,低头不语。
四子杨忱急急道:“状元可是李越?”
杨廷和摆摆手:“他今年不过十八岁,还不至于如此,不过序名也在二甲前列,称得上是年少成名了。”
杨慎道:“那比爹爹,还要早上一年。”
杨廷和四岁知声律,七岁便能成对,十二岁乡试中举,十九岁登进士第,堪称是天纵奇才。杨慎一直以父亲为榜样,谁知李越高中,竟然比父亲还要早……
杨慎不由问道:“那依爹看,我与李越相比,谁更胜一筹?”他自幼警敏,十一岁能诗,十三岁便可论文,才名在四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己也颇有自得之意。他又与李越同龄,李越如今已是贡士,他却因父亲为主考,为了避嫌不得参加这次的会试,自然起了好胜之心。
杨廷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道:“若说文翰,你强过他,可若论经邦纬国、人情练达,他远胜于你。”
三子杨恒最不喜读书,因此在父兄谈话时,不敢作声。可眼见父亲如此夸赞另一人,却贬低哥哥,不由开口道:“孩儿觉得,爹是否对李越褒奖过度了。他又没有参与朝政,想必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杨廷和敲了敲桌子:“当今为太子监国时,李越随侍左右。皇上每遇大事,必定垂询。而李越所谏,多能被采纳。国朝为外戚内宦所苦久矣,多少志士能人,血溅金殿也无济于事,可自李越一入宫,局势便大逆转,贬张家,治内宦,甚至连镇守太监都能召回。若无他的影响,单靠万岁自己,只怕转不过这个弯。”
杨忱嘟囔道:“万岁之所以肯听他的,还不是因为他是万岁的伴读。当初若让哥哥去,说不定也是一样,可您非要让哥哥在老家装病……”
一语未尽,严父、长兄便齐齐喝止。杨慎道:“快住口,这话也是胡说的!”
稍微泄露出去,就是欺君之罪。而黄夫人则起身,把门窗全部大打开。这一来,若有人偷听,也无处可藏。
杨廷和默了默道:“别说他福薄,没有那个机会。若真去了,他只怕活不过一个月。”
这话也只有亲爹说得出来,杨慎正待辩解,就听杨廷和道:“对上张家,你哥哥必定是严格划清界限;对上宦官,你哥哥想必也是耻于为伍;对上皇上,估计会一日三劝,长跪不起。这般一来,对上不得信重,对下处处树敌,至于你们的爹——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左春坊左中允,也没有什么面子和本事能够护住他免遭明枪暗箭,这样一来,可不是只有一个月的寿命。”
杨慎一时面红耳赤,杨忱也讪讪的:“可李越,他又……”
杨廷和道:“他有那个本事。昔日,万岁只把他当作玩意儿,宦官对他时时警惕,张家更是将他当作绊脚石,文臣又觉他是谄媚之人,处处刁难。可不到半年时间,他就站稳了脚跟,让所有人对他都刮目相看。一个无亲无故无后台的十三岁的孩子,能做到这个地步,此人颇有晏子之风,注定是凤凰池上客。”
杨慎则疑惑道:“可是,难道不该洁身自好,直言劝谏吗?”
杨廷和摸摸他的头:“你还是太单纯。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但这不是让你抛却底线,而是要学会迂回地去实现目标。你要入朝,要学得东西还多着呢。就算中举,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容易。为父看皇上的意思,要一改重文之风,罢黜夸夸其谈之辈,留下善谋略的能臣和能做事的循吏。所以,从即日起,你们都不要闷在屋里死读书,必定要亲自在外走一走看一看。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如果连问题在哪儿都不知道,何谈治国?”
四子都起身领训。杨慎面上微红,又道:“爹,可否劳烦爹,儿子自入京来,还未见过李越……”
杨廷和笑道:“这有何难,西涯公再办文会时,你便去参加,何愁见不得李越,说不定还能与他一较高下呢。”
杨慎眼前一亮,拱手应了。
月池浑然不知又有一人摩拳擦掌,等着见她一面。她正立在贡院前,等着放榜。榜前当真是人山人海,她等到人潮散了又散时方挤了进去,第一眼自然是找自己的名次,竟是二甲第三名。她心满意足,又打量前后的姓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比她高出一位的那位仁兄,名叫严嵩……
她前生虽只是知道一些历史常识,可大贪官严嵩的大名,她还是听过的。难不成,竟是同一人?她按下疑惑,继续看下去,又在三甲找到了一个熟人,山东解元穆孔晖竟然只中了三甲第七名。明代科举典制,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是同进士出身。三者虽都有进士之名,可同进士,怎么都要矮上一截。
她正如是想来,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身后之人,正是穆孔晖。
穆孔晖笑道:“自山东一别,便再未见过李贤弟。今日我们双双高中,何不去庆祝一下?”
同榜之人,都是未来官场的人脉。穆孔晖又是秉性正直之人,此时不交好,更待何时?月池欣然同意,还邀请穆孔晖去她家中做客。菜还没端上来,宫里的人便又到了。
贞筠、时春:“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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