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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6 章 丈夫未肯因人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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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敬脸上一时风云变色,他待朱厚照睡安稳些后,就即刻出了宫门,去了通政司。此时天光乍亮,通政使本人都不在,只有一个左参议在此。

通政司的左参议不过是五品官,萧敬却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又被赐身着蟒袍,权势之煊赫,堪比外头的部院大臣。他开口就说要提前取走宣府李御史的奏疏,左参议如何敢不应,立即就麻溜地取出来。

萧敬坐进了轿中,就忍不住开始翻阅月池的奏疏。他先粗粗看了一遍,本以为李越被贬出京,又大病一场,再怎么样,也该写几句软话,哪怕提一句谢恩都是好的。

可让萧敬万万没想到的是,李越真能犟到这个地步,满篇都是官样文章,所谈全部都是公事。萧敬还打算拿这封奏疏去宽皇上的心,可现下看来,不把万岁再气病就是好的了。

萧敬重重把奏本一摔,埋怨道:“年少气盛,不知好歹。”

他不死心,又拣起来准备再看一回,谁知,这一回却看出了别样的意思来。按理说,不论是为升官发财,还是为与圣上赌一口气,李越在宣府都应费尽心思做几桩大事,可这奏疏中尽谈得却是宣府的底层治理,所举的事例皆是小案。萧敬按捺住不解,细细读下去,谁知越读越惊喜不已。

譬如就申家屯村的劫匪、流民扰乱治安一案,有些官吏就是抓人了事,但是李越不这么做。他写道:“世上既无生而治之的良民,也无生而乱之的暴民,治乱与否,不在百姓本身,而在治道是否得当。”

在他看来,宣府数村的不稳虽是小案,可细思背后却有大弊。萧敬看到此心中称是,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否则也不至于入宫做了太监,寻常老实巴交的百姓要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谁会敢来和朝廷作对。

他继续看下去,李越认为流民四起有以下几个缘由:一是鞑靼长年在春秋时节烧杀抢夺。百姓春耕不及,秋收时又两手空空。有些人辛苦一年,到最后竟然同白做没有两样,再加上地租的高昂,他们被逼无奈,只能出来流窜。二是近年灾荒连连,灾民在本地得不到救济,于是出来逃荒。三是豪强劣绅,侵占土地,淫辱妇女,有些长工忍无可忍,索性动手杀人,背上命案之后,只能外出逃亡。

并且,流民的出现意味着本地的人口流失,人口流失直接带来的就是赋税不足。地方官吏为了保证税额,竟然推行“陪纳”制度,将流民身上的赋税强行让同乡代为缴纳,这就让本地的良民也跟着一齐破产,被迫流亡。

并且,这会带来恶性循环,逃得乡民越多,陪纳的数额就越大,而陪纳的数额越涨,负担不起的乡民逃窜得也就越多,长此以往,必会惹出大祸。

至于,流民之事出现已久,乡里却无计可施,这并不是当地的将官不用心,而是流民目前尚未闹出大乱子,将官又忙于同蒙古作战,所以无暇顾及。而当地的百姓或与流民相熟,不忍大动干戈,村中一盘散沙,也无法团结起来抵御,所以只能任人宰割。但他李越既然身为巡按御史,自然是要查漏补缺。

西周时行乡遂之制,春秋时推行什伍制、连坐制,宋时王荆公推行保甲法,前元时则以社长来管制乡里。我朝太/祖皇帝也曾推行里甲制。可见,管制流民不能全靠武力镇压,在肃清之后理应对现有底层的治道进行适度的调整。

萧敬正待继续看下去,就听帘外的轿夫道:“老爷,到宫门口了。”

萧敬闻声一愣,却迟迟不下轿,外头的轿夫茫然不解,忍不住再唤了一声:“老爷?”接着就听萧敬在里头道:“先去杨学士府上。”

萧公公端坐在青呢大轿里又是苦笑,又是叹气:“真真是前世冤孽,两个冤家闹事,却苦了我这个老头子跑腿。”

而顷,萧敬就到了杨廷和府邸外。杨廷和一家还在用早饭,忽听下人来报,萧太监来了。这可把全家人都惊得不轻。杨廷和急忙整理衣冠迎萧敬入正堂,他问道:“萧公匆匆而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敬将李越的奏疏递给杨廷和,叹道:“石斋公先看过再说。”石斋是杨廷和的号。

杨廷和还以为是什么紧急军报,谁知一看却是李越的奏疏。他一目十行翻过后道:“含章是做实事之人。”

萧敬道:“如非如此,老夫也不会起爱才之心。只是,他虽有才干,却无眼色。”

杨廷和心道,原来是为李越而来,何时萧敬与李越也有这么深的交情了。他按下疑惑不表,笑问道:“这话从何说来?”

萧敬叹道:“如今李公、刘公和谢公都身子不爽,凡事就只有咱家和您商量了。实不相瞒,万岁昨夜又发病了,烧了半宿。”

“什么!”杨廷和大吃一惊,他霍然起身道,“那圣上现下如何了?”

萧敬道:“您放心,老朽离宫时,圣上已然睡安稳了。只是……万岁晚间说胡话,前半宿唤得是先帝,后半宿唤得却是、却是李越的名字。”

杨廷和慢慢落座:“原来如此,到底是自小儿时一起长大,万岁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舍不得。萧公是想某将李越尽快调回来?”

萧敬忙道:“不不不,李越的去向,圣上心中早就有数,岂容老奴插手。我是想,他们这般僵着,实非长远之道。您瞧瞧他奏本里的这些话,连祝万岁圣体躬安都没有,摆明还是在赌气。这若将万岁气出个好歹,那我等万死难赎其罪。”

杨廷和闻言思忖片刻,笑骂道:“这个李含章。萧公放心,稍后我便修书一方,也算做师傅的,教教他为臣之礼。”

萧敬道:“这就好,有劳石斋公了。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老朽听闻,令公子素与李越交好,是否有他赠送的土仪……”

杨廷和讶异道:“怎么,他给万岁连一点土仪土产都不进吗?”

萧敬无语地点点头:“正是。万岁若知晓,他岂有好果子吃。”

杨廷和无奈道:“家中犬子都收到了他所赠的小玩意儿,某这就去叫他们拣好的送来。”

好家伙,给杨廷和和他的四个儿子都送,一个子儿都不给皇上。萧公公历事四朝,还是第一回见到这种奇葩。他摆摆手道:“请大公子来一回就是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要是传了出去,皇爷的脸往哪儿搁啊。

杨廷和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一头雾水的杨慎带着李越所赠的剪纸、金莲花茶和皮袄来了。

萧敬一看这款式别致,厚实暖和的皮袄,就是眼前一亮。他一把拿过皮袄,又瞧了瞧杨慎的身量,松了口气对杨廷和道:“还好相差不远,万岁只是更高大一些。”

杨廷和道:“如此甚好。”

接着,萧敬就笑着道谢,将土仪全部卷走。

杨慎望着他的背影,想拦又不敢拦,他磕磕巴巴道:“爹,他怎么……那是含章送给我的。”

杨廷和板着脸道:“什么送给你的,这明明是李越进给圣上的,关你什么事。”

杨慎一脸呆滞:“……啊???”

杨廷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甭问那么多了,回去告诉你三个弟弟,绝对不可以穿皮袄出来了。为父也不穿了。”

万一被皇上发现有这么多件一模一样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朱厚照昏昏沉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就发觉锦被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羊皮袄,外头是鸦青色的棉布,里头是厚软蓬松的羊毛。有几根毛吹进了他的鼻子里,惹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万岁爷不由皱起眉,一蹬脚就把羊皮袄踹到了地上。这动静惊起了服侍在四周的人。萧敬、张永、谷大用等人忙不迭地跪在床边。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行了,行了,别一惊一乍的,朕已经好了。还有,别在朕身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萧敬看到了丢在地上的羊皮袄,又听闻朱厚照说这样的话,他即刻就把这皮袄拣起来,道:“老奴遵命,老奴这就去遣人去宣府好生申斥一番,让他们别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物件。”

萧敬刚走了几步,在心里默数了两下,就听朱厚照道:“等等!你刚刚说……这是哪儿来得?”

萧敬回头一脸坦然:“启禀万岁,是宣府巡按御史李越呈上奏疏时一并进来的土产。老奴本是看这皮袄还算厚实,所以才斗胆给万岁披上,未曾想到……是老奴之过,还请万岁恕罪。”

朱厚照默了默,半晌才道:“给朕拿过来。”

萧敬递了过去,他即刻就要下床穿上,众人好说歹说才劝他先在被子里试试。朱厚照一套上就觉有点紧,但看到袖口的银扣,腰间的束带时,他又觉可以忍忍。

萧敬在一旁道:“没想到,看着粗陋,万岁一穿上,倒也让它添了几分光彩。”

朱厚照想笑又忍住了,他道:“萧公公怎么也说起这种话了。行了,朕要用膳了。”

萧敬高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下了,他忙应道:“是。大用,还不快去差人准备。”

谷大用面色如土,还要强笑应道:“是,奴才遵命。

在以前还在东宫时,谷大用和罗祥联合起来与刘瑾争宠。后来,罗祥被刘瑾陷害,又因月池求情保住一条性命,谷大用就借着感恩的缘由,与月池结成了同盟。在刘瑾权势滔天时,他们俩有过多次的协作,谷大用也为月池求过好几次情。然而,这份看似牢固的交情,在刘瑾落马,月池被贬出京后,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永、谷大用、高凤、丘聚等人被刘瑾压制了太多年了,这一逮住了机会,他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刘瑾弄死,若能顺带杀了李越,也是少了一个争宠的劲敌。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么一追杀,不仅让圣上夺了他们的实权,重新重用萧敬,更是让原本势同水火的刘瑾和李越渐渐靠拢了。李越甚至凭着握着刘瑾,坐地起价,开始要反过来要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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