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
陈元琅没贸然开口,只仔细观察着他。见简如一脸疲倦,反倒让他想起了什么。
“萦朵最近身体不好,时常在睡梦中惊醒。要只是这样便罢了,惊醒后她还常哭诉……有东西在缠着自己。”
“所以这附近的寺庙道馆,我是调查过的。”
简如看了他一眼。陈萦朵是陈老的大孙女,今年十八岁。
这女孩从小被宠着长大,性格难免娇纵。
原著中,就是她对提着礼物上门的江暮南态度恶劣,不仅差人将他赶了出去,连轮椅都摔烂了两次。
——仅仅因为,此人是个“瘸子”。
江暮南当时没说什么,只躺在地上闭着眼。天飘着细雨,选来的好茶就躺在他身边,被摔得散了一地。
简如沉思片刻:“我记得,陈小姐身体不错,前些日子才拿下了马术冠军吧。”
就如同原著中描写得一样,要是弱不禁风,她哪儿来的力气找男主的茬?
“所以这场急病,才显得尤其奇怪。”陈元琅似乎对自家侄女毫不关心,此刻甚至能笑着答话。
面对简如微妙的眼神,才终于收敛了些:“老爷子说,要是再治不好,就得找个大师来看看了。”
这些世家豪门,似乎或多或少对玄学一事都有些迷信。
从选址到建成,都会差人来看风水。
现在连生病都会想到这些。
“病治不好,其实你们该换个医生。”简如却直言不讳:“去道馆也是一样。道长只会建议你们先看病,其他什么‘驱邪’‘祈福’,最多起个辅助作用。”
术业有专攻,生病了当然该去医院。
邪祟一事撑破了天也只是个诱因,不会是急病的源头。
“不过,要是陈小姐真的‘看’到了什么,戴些东西防身也算不错的。”简如接着说。
凭陈元琅的描述,这姑娘应该真碰上了不好的东西,才会频繁从梦中惊醒:“她身上有多出什么伤痕吗?”
“没有,只是精神衰弱了些。”陈元琅笑眯眯的盯着他。
他好像很喜欢听简如说话:“小简对这些很熟悉啊。”
能不熟吗?
从小就被邪祟缠绕,从最开始的无助到后期的“和平”相处,他的历程可谓无比的复杂。
听到陈元琅这么说,简如只能笑笑,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一起出了门。既然有共同的目的,陈元琅干脆同他一道去了南山。
山上有座道观,平日里香火旺盛,也算有些名气。
可等两人到了才知道,观主近日不在,观内只剩几名小道长,业务都不怎么熟练。
简如想了想,干脆绕过郁郁葱葱的前庭,直接拖着陈元琅去了卖香火的地方。
“两位需要些什么?”守摊的是个矮个儿道长,本来正垂着眼打瞌睡,见人来了立马就精神了。
“这边是香烛、符箓,这边有开光的手镯……”见陈元琅气度非凡,矮个儿道长正起劲儿推销,便看到了他身后的简如:“咦,这位小哥你……”
“我阳火旺盛,面上却黑气缭绕。最近可能被邪祟缠上,致使有诸多不顺。”简如抢了他的台词。
他并非故意拆台,实在是类似的话听得多了,不想再来一次:“长此以往,恐气运下降,危及性命……没事的,你继续,先给他挑两个。”
矮个儿道长讪讪闭上嘴。本还把陈元琅往贵的方向引,下一秒却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这便叫久病成医?他这是碰上行家了呀。
陈元琅却无所谓似的,任小道长介绍也不答话,只分心观察着简如。
等两人都选完,他甚至打算一起付账,却被简如拦住了。
“为什么不让我送?”坐在返程的车上,陈元琅有些无奈。
怀抱着打算送给侄女的坠子,他叹了口气:“你当模特的费用,我还没付清。”
“那你记得给。”简如毫不动摇,又推了回去。
薪酬是薪酬,买卖归买卖。
这些东西并不便宜,无凭无据让别人付账,他还做不出这事儿来。
前面开车的林尧简直捏了一把冷汗。湿着手捏住方向盘,林尧心底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简君孺竟然拒绝了别人的礼物。
——这人终于转性了吗?
想到今天面对江总终于不用那么尴尬,他松了口气。
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二人先把陈元琅送回家。
之后,林尧送简如去看望江母。等到了医院,她却刚好睡下。
江晨钟也不在病房。托医生把玉佛坠子转交给江母,两人辗转又回了江宅。
在外奔波了一天,此时夜色渐起。孤雁划过天际时,简如正踮起脚,努力将方鼎摆在靠南的书柜上。
背后传来细微的动静。门被合上,伴随着两人的谈话声,有轮椅碾过地毯。
“江先生,那我就先回去了。”先传来的是青年的声音。
两人应该是从电梯过来的,待拐过一个弯儿,终于看见了趴在墙上的简如。
“……简先生?”还是那名青年。
简如专心致志的趴在书柜前,绷直手臂,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头。
那人的声音夹杂着疑惑,其中不仅有对简如动作的深思,还有对在江宅看到此人的不解。
谁都知道,简君孺瞧不起江家,不可能乖乖待在家里。
尤其是这样的夜,他多半正奔赴哪个饭局,能在宅子里碰见简直是个奇迹。
不知来者心绪纷飞,简如终于把鼎摆好,抽空扭过头去瞥他。
这人和自己差不多大,正藏身拐角阴影处。他一身西装,鹿眸写满了书生气,发丝有些天然卷。
与简如视线相撞,那人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您在那里……做什么?”
简如眼神一沉。
来者是江暮南的助理,温然玉。
在原著中,温然玉出场频率并不算高;但因为是男主的特助,小说前半部里他算是圈了不少粉。
温然玉长相不错,工作干净利落,性格也好。
加上年龄适配,甚至有不少人抛弃了“原配”简君孺,转而写起他和男主的同人文来。
简如虽然不看同人,却由于温然玉待男主好,对他的印象也不错。
故而每次温然玉出现时,阅读速度都会慢下来,充满了老父亲般的慈爱。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温然玉背叛了男主。
有好几次,江家险些成功,最后却功亏一篑,背后就是温然玉在捣鬼。
包括一切的开端,那场导致江暮南断腿的车祸。
……都是他的“功劳”。
原来从一开始,这人就是别家安插进来的卧底。
他对江暮南没有丝毫感同身受,更遑论支持与助力,有的只是满满的算计与背叛而已……
知道真相时,简如险些把屏幕戳破。
连带着再看到“温然玉”三个字,都有一种由衷的厌恶感。
江暮南给予了他所有的信任与重用。
他却回馈了背叛、欺瞒,在男主伤痕累累的躯体上又踹了一脚。
而这一脚,彻底将男主送入了深渊。
看到温然玉的第一瞬间,简如身形一晃,险些就失手将方鼎砸到温然玉头上。
好在他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忍住了。
“温特助。”简如逼自己微笑,手按在沉重的方鼎上:“我买了些小玩意儿,想布置在家里。”
……家?
简君孺会把江宅叫做“家”?
温然玉谨慎地点点头。
他一边好奇方鼎的来历,一边不动声色瞥了眼身旁的江总。
见江暮南什么反应也没有,这才笑着回话:“简先生力气小,做这些粗活不方便。不然我来……”
“不用了。”简如皮笑肉不笑。
温然玉明明就看不惯简君孺这类人,却还笑得出来,当真是虚伪至极。
但就是因为温然玉会做人,从不把内心的鄙夷暴露出来,才把江暮南给骗得这么惨。
“温特助的手很精贵,须得保养好,才能做更重要的事情。”
简如眼神算不得良善,话却挑不出半分毛病:“比如,帮江先生打理业务……我说得没错吧?”
温然玉尴尬地笑了笑。
他总觉得简如话里有话,却不知哪儿有问题,故而答不上话。
“你去了哪儿。”江暮南突然开口,打破二人间的古怪:“买这么多东西。”
简如一愣,意识到男主是在问自己。
平日里江暮南寡言少语,像这样与谁搭话实属不易。
他还以为是话里带刺太明显,惹得男主帮温然玉出气;细看,却发现这人并没有生气,唇角还是笑着的。
脾气很好的样子。
落在简如眼里,却只觉得心疼。
“南山上的道观,方鼎就是从那儿搬回来的。”难得和自己搭一次话,从梯子上跳下来,简如拍拍掌心:“买了不少摆件。要不是林尧帮忙,还真弄不回来。”
江暮南微微颔首,瞥过焕然一新的客厅,连带着温然玉也开始打量。
和从前相比,这儿显然不太一样了。
比如新出现在玄关的玛瑙摆饰,摆在书柜上的方鼎,以及冉冉升起的红烛。
虽然与客厅总体不是一个风格,摆在每个地方,却恰巧合适。
……不得不说,简君孺品味很好。
“对了,要不然也送温特助一串。”见温然玉迟迟不动,只用挑剔的眼神望着客厅,简如对他笑了笑:“反正也买了挺多。”
“不用不用……”不信神佛,温然玉条件反射性的拒绝。
下一秒,掌心却被抓起,塞进一件温润的小叶紫檀手镯。
“平心静气,安神醒脑。”简如笑道,拍拍僵硬的手背,给愣住的温然玉解释:“能帮忙祛除杂念,说不定……正适合温特助用呢。”
还是话里有话,温然玉却没听出来。
他只是眨着眼望向青年,直到简如抽手离去,才反应过来的样子。
这就是……简君孺?
“怎么了,温特助,需要我帮您戴上吗?”见他没动,简如笑眯眯地催促,眼神却有些不耐烦。
礼物也收了,差不多该走了吧。
温然玉却像没意识到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
“不用了,谢谢你简先生。”终于回神,温然玉补救般地微笑:“我很喜欢。”
将小叶紫檀手串揣进兜里,温然玉往门口走去,看样子并不打算戴:“我就占了这个便宜了。下次来再……给您回礼。”
最好别来了。
简如营业式微笑,直到关门声起,紧绷的背才终于放松下来。
江暮南就停在原地,打量着二人互动,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等与青年视线相撞,才恢复了那副浅淡的样子。
“你……”简如几步走过去。一想到温然玉之后会把男主害成什么样子,就恨不得当场拆穿他的狼子野心:“刚才你们在……谈工作?”
好在最后关头,简如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自己才是和江暮南不熟的那个。要是骤然泼脏水,指不定就得起反作用。
也怪原身,怎么就给自己留一堆烂摊子……
一不小心就神游千里,直到江暮南又唤了他一声,简如才如梦初醒:“啊,怎么了?”
“我说,上次你说的,陈老喝茶的地方,我差人去看了。”江暮南很有耐心,压缓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淡淡的疏离。即使身陷囹圄,也有一股优雅从容的味道。
“陈老的确在茶楼。谢谢你。”
他说得云淡风轻,简如眼睛却微微亮了起来。
这两天一直没听到风声,他还以为江暮南把这事儿忘了。
没想到……
“不客气。”简如有点掩饰不住的小开心:“你们和陈老……说上话了么?”
果然是那个历经风雨变换,也自有一套处事原则的《倾厦》的男主。
拥有真正的赤子之心,也因此特别容易,被人利用和伤害。
“等等,你叫去与陈老会面的人,该不会是……”想到刚从江宅离去的温然玉,简如心里一咯噔。
随后,他就目睹江暮南点了点头:“温特助下午和陈老一起品茶,二人交谈甚欢。”
简如抿紧唇,捏紧了口袋里的葫芦吊坠。
坠子几乎都被捂热了,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拿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他恨不得当场把温然玉揪过来,掀翻他的狐狸尾巴。
……可又没什么立场。
江暮南打量着他。他似乎对青年十分好奇,那双冷淡的眸落在人身上,仔细地、一寸寸的望过去。
从简如脸上细微的表情,一直到他紧紧攥在口袋里的手。
随后,便见简如沉默着,几步朝自己走来。
半蹲在他跟前,简如掏出葫芦吊坠:“这个给你。”
江暮南没接,眼神锁定在面前摇晃的坠子上。
葫芦非常小巧,染了红漆,通体光滑无痕。它身上似乎有股神奇的魔力,不断散发出清明的气息来。
这些开了光的饰品,或多或少都对阴气有抑制作用。
尤其是葫芦。本就生于自然,它比金属更多了份清新。
挂在身上,还有保平安的作用。
“道观的小葫芦,我看它成色不错,就买回来了。”简如挠了挠下巴:“你……要是戴上它,能不能少和温特助说两句话?”
“不是。”担心引起误解,简如赶紧解释:“我没其他意思,也不是说温特助不好……”
这话听着也太奇怪了。
悔不当初,简如猛打补丁。
“只是江家现在情况特殊,有不少人觊觎。有些事,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吧。”
江暮南沉默着。他没有接话,视线扫过吊坠,又仔细望过房间里大大小小的佛像。
他什么也没说,简如却心虚了。
原身可没这个爱好,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反常。
无法解释,他垂着眼补充道:“家里缺了些摆设。”
没什么说服力。
江暮南也没问。
这些天在江宅的经历,却让简如本能的感觉到了不舒服:“不答应我也没事。葫芦寓意平安,你身边暗流汹涌,带上也是好的……”
江暮南抬眼看他,终于将葫芦接过。
红漆葫芦安静地躺在掌心,被男人冷淡的气息包裹住,什么动静也没发生。
“你不喜欢温特助?”
简如一愣。意识到他在问自己,只能尴尬的笑了笑:“倒也没有……”
“但你得知道,有些话即使不与他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江暮南接着补充。
简如:“……”
“而他似乎比你可靠。”江暮南唇角带笑,眼神几乎能望到人心里去。
简如……简如败了。
放弃劝说江暮南,他怀抱双臂,反思起自己的冲动。
江暮南却不再多谈,只是把玩着吊坠。
片刻后,才另起一个话题:“你觉得家里有‘东西’?”
这个“东西”,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简如一愣。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这个方向,面对江暮南的单刀直入,他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咱家在山上,可能是这个原因,总有些凉飕飕的……”
“你很怕这些东西吗。”江暮南随意问道。
“不怕。”这次倒是放弃挣扎,回答得很快。
世人或多或少,对邪祟都充满了忌惮。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是害人的玩意儿,一旦沾上就无法挣脱。
因此还诞生了一整条产业链。要将鬼魅驱逐出人类的境地,彻底扼杀,直到灰飞烟灭。
无论它经历过什么,又曾做过什么。
只因那东西“是鬼”。
《倾厦》中江暮南化鬼后,也遭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生前没人在乎他,不关心他过得如何,是否被蛮横的对待,是否被嘲笑着掠夺。
死后,这些人却聚集起来。
他们叫嚣着要消灭异己,于是对刚刚诞生的“江暮南”,举起了屠刀。
“会留在世上的鬼魂,或多或少都存有执念。”简如答道。
谈到这个话题,他声音便压低了下去:“它们生前追寻希望,如同飞蛾扑火。”
“可‘希望’欺骗了它们,直到一头扎进去,才意识到那是无底深渊。”
江暮南看着他。葫芦吊坠被他捏在掌心把玩,漆面光滑,映出交谈中二人的倒影。
“只是不停的追寻着,渴求着得不到的东西……这样一群‘鬼’,我为什么要怕它们?”
为什么要怕?
青年的反问犹在耳旁,许是想到其他的什么,江暮南缓缓地笑了。
“我会多注意的。”他说,以一个极慢的速度,将吊坠戴到了脖子上。
红漆葫芦垂在胸前,更衬得气质清浅,超然出尘。
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没有吗?”
“什么?”
江暮南指了指吊坠。简如这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辟邪用的饰品。
本来简如也给自己买了个手串,刚为了送温然玉出去,已经顺手塞给他了。
“没事,你戴好就行。”那么些年都过去了,简如倒也不怎么担心。
面对江暮南的关心,也只摆摆手:“我身体比你好,不怕这些的。”
身体比我好……吗?
江暮南没再问,只是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葫芦吊坠,片刻后才低低的笑了两声。
好像想起什么愉快的事,他没再多谈,低声道谢后,便往餐厅驶去。
简如没跟着。回来的路上已经吃了饭,他不打算再来一顿。
他只是去往二楼,推开卧室门。橙色的灯光亮起,照亮书桌上堆叠的勋章。
陈老喜欢收集这些,无论时代如何,无论军衔大小,也无论立功高低。
简如费心搜集,本打算送给陈老,现在想来,却有更合适的方向了。
陈萦朵病了……
原著中并没有这一段,简如也无法确定这是作者没写清,还是自己的到来产生了什么蝴蝶效应。
虽然不齿陈萦朵的为人,但书中的一切尚未发生。她和一直捣鬼的温然玉,也算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打算过两天去看看陈萦朵。要是真和邪祟有关,干脆建议江暮南去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想着,简如抱起睡衣,去浴室洗了个澡。
出来时有些口渴,他便裹着湿漉漉的头发,下楼去拿饮料。
时间有些晚了,走廊一片漆黑。只有路过书房时,还能透过门缝看见微弱的灯光。
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江暮南还在办公么?
想起这两天宅中的异样,即使已经将小葫芦交到江暮南手中,简如也放心不下。
不由自主,他就站在了书房前:“江先生?”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也许是……在忙。
简如踌躇片刻,还是暂且离开了。
门口的动静淡了。
一墙之隔,浓烈的黑暗中,江暮南睁开眼。
窗帘被风卷起,背后只剩一轮残月。须臾间,连月亮都被阴云遮住,再透不出半分痕迹。
把玩着小巧的葫芦,他眉眼微垂,脸颊轮廓冷冽。
青年的话犹在耳畔,带着潮湿的、不同于自己的热气,不容置喙的往脑海里钻。
他让自己小心温然玉。
以一个极端不自然的,小心翼翼的方式,将话题引去了那个方向。
温然玉这种两面派,被人知晓真面目后,会引起厌恶很正常。
可这毕竟不是前世,他也还没露出过马脚。
……那么问题来了。简君孺,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