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些微动静,最终被黑暗所吞噬。
江暮南一直没出来。对他而言,闷在家中办公似乎成了家常便饭。
简如搓了搓胳膊。他的认知里,大多数人回了家便想好好休息,不愿再回忆起公司的事。
江暮南却没这个机会。工作与生活混为一谈,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走钢索,思考江家的下一步走向。
非常的辛苦,也因此,常顾不上自己的身体状态。
厨房里,鸡汤的香气逐渐氤氲。张妈将手洗净,一边透过眼角余光,关注着身旁青年。
那人正俯身嗅着汤汁的香气,眼睫微垂,看起来有种静谧的美感。
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白皙的手臂。
方才的黄芪当归,便是这人亲手添加进去的。
补气,养血。都是对身体好的东西。
简大少爷亲自跑来炖汤,如今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他紧着江先生,做什么都先考虑对方。那股子恩爱劲儿,整所大宅都看在眼里,免不了几句称赞。
只是那究竟是恩爱还是利用,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自己的评价。
“欸,简先生……”一不留神,火已经关了。
瞧见青年几下收拾好,用汤盅盛了准备端上去,张妈心里不由一咯噔。
她清楚的记得,江暮南平日需要灌的药够多,饭又吃得清淡。
他便专程吩咐过,不想搞什么食补。
可这药膳,是简君孺想下厨做的。张妈左右为难,便想着待会儿少给人舀些。
没想到一个出神,盛汤这类细活儿都给人抢了。
突然被叫住,那人便回首望她。一双眼非常平静,盛了氤氲的雾气。
“这汤……”张妈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简先生舀太快,可得小心烫。”
算了。先生好不容易炖好的……
在江家务事二十年。这么些年来,如此为江先生考虑的,就只有眼前这位了。
无论旁人怎么猜测,张妈都有些孤注一掷的想相信。此刻面对青年的打量,也只是和蔼的笑了笑。
简如便也笑着点点头。端着汤盅向外走去,没想到刚出厨房门,就听见一阵引擎的呼啸。
江暮南喜静,房子又选在山上,隔音效果自然很好。
这阵呼啸却轻易撕裂寂静,一听便知转速极大,料想来者也是个急性子。
简如端汤的动作一顿。过了会儿,便听见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唤。
“好侄子,在吗?叔叔许久没来看你了……”
说着关心的话,声音却不见小。简如端着鸡汤停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这便宜叔叔,到底还是来了。
江家早先内斗得厉害,其中最凶狠的一支,便是江盂和他那二世祖儿子。
总有些人胃口极大,却并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只考虑一时的享受,从不思索将来。
几乎所有小聪明,都花在了夺权和笼络人心上。
至于把江家拿到手后,究竟有没有办法守住?又怎么重现辉煌?
那哪是二世祖们会考虑的问题。
也因此,这些草包成了外界最爱扶起的傀儡。东帮一把西提一下,就等着他上位了方便撕咬,还以为是自己有能力呢。
“侄子,乖侄子……”不多时,门就被半强迫的推开。听说江暮南出现在陈家,醉心夺权的江盂,又哪有坐得住的道理?
他四五十岁,一张脸生得白净,一看就保养得很好。
那双虚胖的手搭在一起,虚情假意提了个果篮。
江暮南念及家庭情谊,待这些人总是留有情面,也因此特别容易受欺负。
若是平时,恐怕已有侍者上楼去寻他了吧。
简如思绪流转间,已接收到侍者求助般的眼神。顺着那人目光,江盂也发现了简如:“……侄媳?”
他看得仔细,从青年半卷的衣袖,到手上的汤盅。
从沾了些汗的额角,到未染脂粉的脸颊。
渐渐的,眼神染上不屑。
明明是家里的另一半主人。
这身打扮,却活脱脱跟个下人似的。
……是在装贤惠,打算在江暮南那个废物身上赌一把?
还是说,他们家连个厨子,也请不起了?
思索间,人已是大步过去了。
“侄媳真是手巧,是鸡汤吗,这么香!”说着还抚了抚肚子:“来得太急,叔叔都快忘了吃饭了。嗨!”
话语间,免不了反复提及二人身份。
字里行间的敲打,全没藏着掖着。
那嗓门也就不见收了。手已经非常自觉的伸出来:“许久未见,也不知侄媳手艺如何……”
话到一半,眼前却被一晃。
简如动作轻巧,已是将汤盅收了回来:“别闹了,这汤可不多。”
他没心情招待这些便宜亲戚:“都是给江先生炖的。早知道,叔公来时知会一声,张妈就能多做些菜了。”
给江先生的鸡汤,什么时候能给这反派纨绔喝了去?
简如嫌弃得很。只是面上不显,依旧笑吟吟的:“张妈,去,给他切些水果。”
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这态度,还拿这东西打发我?
眼见张妈只拿了两个苹果回来,江盂脸色显得不太好看。
下马威不成,气势却还得端着:“怎么就你一人出来?侄子呢?好不容易为他下厨,这人怎么不赏脸啊。”
想着,又拉起了闲话:“侄媳可知药膳这门手艺,一不小心炖苦了,全是药味……可就喝不得了。”
自己那侄子,小时候可喝不了苦东西。
料想青年是临时抱佛脚,江盂眼中染上轻慢:“比如这当归的选择……”
“取甜当归,只用了当归头。”简如笑了笑:“您费心了。”
“……哦。”话头被堵住,江盂不咸不淡的应了声。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从见面起,简君孺就若有似无堵着,不让他说话。
进门这么久了,甚至还没请他落座。
这就是江家的待客之道?
还是说,眼前人看出自己来意,特意来替那瘸子出气的?
……怎么可能。
大家都目的不纯,估计这人,也没用多少真心。
那是什么原因?
——越想,心中便越烧起股无名火气。
“听说侄媳你昨晚,和我那侄子一道去了陈老的寿宴。”耐心逐渐耗尽,江盂也不装了,单刀直入切进最关心的问题:“那宴会上可有什么好玩儿的?”
话里话外的焦躁妒忌,全没藏住。
——江暮南重归上流圈的消息,早在当晚便传到了江盂耳边。
经过几道添油加醋,更显得充满了传奇色彩。
什么“l&l定制的西服”……
“简君孺相伴入场……”
更离谱的,还传他成了陈老身边的红人。
红人?就凭他?
江盂百思不得其解。
先不说那是个废人——就连自己,江家目前的实际掌权人,都没能摸到请柬边缘呢!
陈老能看上他什么?看上江暮南手里那点儿残存的股权,还是看上他惨?
眼神越发灼灼,恨不能在青年身上盯出个洞来。
简如却丝毫不恼。
——怪不得来这么快。
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搞小动作。
是做梦截断江暮南的资源呢?
——还是也想搭上陈老呢?
他抱着汤盅在原地沉思片刻,干脆专门气气他,随后绽出一个笑:“好玩儿啊,好玩儿得很呢。”
“认识了不少人,叔公要是感兴趣……”
话到一半,便被人接过:“不如直接来问我?”
话头被截,简如却也不恼。他只是惊讶地回头,不出所料见着熟悉的身影:“先生怎么下来了?”
不知在暗处呆了多久,男人的身影有些薄弱。
眼神淡淡的,浅浅的,落在简如身上。
仿佛从青年卷起袖子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一瞬,从那并不结实的身材,挡在江盂身前起。
就尽数看在眼里了。
“呦。”那眼神看似不经意,却不知怎的,让江盂一阵不舒服。
就像阴暗潮湿的,不该存在于大庭广众下的某种东西,自顾自伸展出来。
沐浴阳光,却忘了自己身上全是腐肉一般。
“侄子真是专情,这种晚宴都忘了邀请叔叔,还带个外人……”江盂说。
江暮南却看也没看他。只是操纵着轮椅,来到了简如身边。
随后非常优雅地伸手,当着饿肚子的江盂的面儿,接过汤盅舀了勺汤。
清甜,回甘。
没有半分药汁的苦味,只剩浓郁的香气在房里蔓延。
精心调配过食材与比例后,中药常见的苦涩,便一点儿也不见了。
张妈面露惊讶。她早知道简先生炖得认真,只是没想到,对少爷来说效果也这么好。
无比自然大方,甚至像连味儿都没闻到,就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江盂的嫌弃声也停了。
——自己可是还站着呢!
他到底有没有听自己说话,有没有把这个叔叔放在眼里……
江暮南却若无所觉,只是放下汤匙,认真望向青年:“很好喝。”
即使味觉变淡,几乎品不出什么。
也望着对方眼睛,流露出赞美。
简如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他一笑起来,眼便弯成初升的月,有股很好看的弧度在里面。
“喜欢就多喝些,厨房还有……”
心底升出不可言说的满足感。江暮南眯了眯眼,就着汤盅抿了口,突然向青年递去:“你也尝尝。”
香气抵在唇边。
离男主碰过的那片很近。
简如张了张唇。这其实不太合适,即使那唇只是浅淡的抿了一下,即使……
可有人就在一旁看着。
要是此刻回绝,不是坐实了两人关系不对吗?
简如突然心一横。
他低下头,适时用手挡了下,杜绝所有窥伺的视线。
再抬头时,眼神有些湿润而躲闪:“……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江暮南接过汤盅。他能感觉到,青年的温度,恰巧错开自己的印痕。
小心翼翼又谨慎,生怕引起误会似的。
却没意识到唇角还是有部分交叠。
像浅尝辄止的吻,更像在不经意间,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大庭广众之下,用双唇,递给恶魔一个隐秘而热烈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