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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 章 第 1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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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三人这边说着话,两家的乳母带着宁宁和澜亭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儿牵着各自母亲的裙角,好奇又清澈的眼睛打量着甜酿。

“快叫姨姨。”

“姨姨好。”

甜酿是见过宁宁的,只是没料想襁褓中的孩子已经出落成垂髫女童,澜亭生得像方玉,小小年纪格外的稳重。

施少连也偕着方玉和况学从前院过来,都是相熟的故人,见面免不了一番欷歔,小花园里设了酒席,众人听施家的下人唤甜酿为夫人,眸光都有些闪烁,说起来甜酿和施少连的关系一向含糊,从头到尾都未挑明过,众人都是从旁的迹象去揣摩,可眼下在这宅子里,两人显然是同吃同眠,如夫妻一般度日。

施少连转向云绮,温声道:“你二姐姐来江都之前,有个小名叫九儿,以前的旧称谓都改了吧,唤她九儿或九娘子就好。”

甜酿低头垂眼。

云绮抿了抿唇,也应了声好:“九儿姐姐。”

方玉和况学听罢,也郑重起身,朝着甜酿拜了一拜:“九娘子。”

甜酿这个名字,注定要留在过去。

彼此知根知底,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当说,众人都极有分寸,绝口不提甜酿离家的这几年,光捡些金陵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来说,苗儿即将临产,久坐不住,和甜酿云绮一齐回了屋内说话,只留男人们在外头,两个孩子唧唧咋咋在花园水池旁抛花赏鱼。

屋里只余下姐妹几人,局促感才消除不少,云绮和苗儿都有许多许多话想问甜酿,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半晌才问:“九儿姐姐这几年在外生活可还好么?”

“甚好。”她含笑道,“在钱塘做了点小营生养家糊口,日子也还算不错。”

甜酿略讲了讲她在钱塘的生活,略过了曲池一段事,云绮和苗儿都隐约听说她在钱塘嫁过人,后来又被休回了施家,云绮心里绕来绕去,问道:“去年冬里就听得姐姐回来了,可惜始终不得见,不知道姐姐住在哪儿,我心里一直着急。”

甜酿捧着茶盏:“挺好的......其实这是我的不是,我跟着他住在天香阁里,那地方也不太方便见客......”

苗儿和云绮相视一眼,俱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接话。

最后还是甜酿开口问:“不知芳儿妹妹去了哪儿?如今还能见得到么?”

芳儿如今已不在金陵城内,施少连把她送人不过几日,便跟着那刘大人去了滁州。

这事甜酿听宝月提过,只是宝月说的含糊,说是别家的喜轿把芳儿娶走,如今从苗儿嘴里听到,淡声道:“可惜不得一见。”

苗儿夹在甜酿和芳儿之间,也是为难,勉强笑道:“她走的时候,我们也派人去送过,脸色看着倒好,希望她在那边日子过得好些。”

姐妹三人望着庭中花树,禁不住再次欷歔,各人因缘际会,不知是阴错阳差还是命中注定,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苦。

况学、方玉和施少连聊的是朝中事,新进士在六部知事后,总要外放历练,况学和方玉也在等部里的任派,外出做个县官,或是留在金陵,几十年的官场之路,就从眼下开始。

张圆已经到了金陵,和况学和方玉都有了接触,他们三人两榜同年,同朝为官自然有些交情,只是张圆和施少连之间有龃龉,所以鲜少在施少连面前提过张圆,这日况学顺口在施少连面前提了声。

施少连当然早知道张圆回来,却也从未把张圆放在眼里过。

晌午过后,况学和方玉都扶着妻儿回去,苗儿走前,又从轿子里探出来,牵着甜酿的手:“妹妹若有空,务必去我那儿坐坐,我们再叙叙旧。”

甜酿点点头,云绮磨磨蹭蹭,最后也来告别,凑近甜酿的耳朵问:“二姐姐愿意和大哥哥在一起么?”

甜酿思索良久,到底没有回她。

婢女们在收拾残席,两人站在门门首目送轿子离去,日头晒得绵软,到处明晃晃一片,施少连携手带她回屋,他喝了一点酒,眼尾微红,拢着甜酿:“累不累,回屋歇会。”

离了施家,况学和苗儿带着宁宁归家,夫妻两人满脸感慨,说的是甜酿和芳儿。

“一个是我亲妹妹,一个是好姐妹,我夹在中间,不知有多为难,早知如此,当初死活也要拦着她嫁给施大哥。”苗儿蹙眉,“看如今这情形,他们两人要成,芳儿这事在甜酿心中,始终是个梗。”

“事已至此,再后悔有什么法子。”况学劝她,“各人自有各人福,慢慢看吧,你我两人也奈何不得。”

回了况家,轿子进了家门,苗儿受累撑不住,带着宁宁先回了屋内歇息,况学安顿好母女两人,出来见况夫人和巧儿都在偏堂里坐,巧儿为难捏着封书信,面色尴尬,况夫人满脸严肃,脸色阴沉得可怕。

况夫人见况学归来,来不及细问施家,蹙眉抱怨:“刚收到你大哥从江都的来信,说是要和你大嫂和离,这是中邪了不是?还是写错字了?你写封信,问问他好端端的,这是什么意思,打的什么主意?”

况学听见母亲所言,亦是大吃一惊,接过巧儿递来的信,拿在手中细看,正是长兄况苑的来信,通篇只说了一件事,道是夫妻离心,要和长嫂薛雪珠和离,薛雪珠亦愿肯,眼下两人都各有打算,请况夫人知晓宽心。

薛雪珠服侍况夫人多年,早已是亲如母女,况苑好端端的要和离,况夫人气不过:“不行,我放心不下,明日一早回江都去,看看他们两个究竟在闹什么。”

况夫人说要走,当即回去收拾行囊,定了明儿的船回江都,苗儿临盆在即,不得随行,巧儿又是待嫁的女儿,不好掺和兄长的事,况学无法,只得拨出家中两个仆人婆子,跟着况夫人一道回江都去。

这边况学刚送走况夫人,又见了张圆。

杨夫人回了钱塘,芳儿离开了金陵,张圆迫不及待想见见甜酿。

只是甜酿深居简出,施家的消息又难以探问,张圆想着也许可以来况家打探一番。

一边是多年同窗好友,一边是和自己沾亲带故又里外帮衬的施少连,两人中间夹着一个不可说的甜酿,哪个都不能得罪,况学实在不愿意淌这趟浑水,忍不住唉声叹气跺脚:“圆哥,隔了这么多年,何必如此?”

“我只是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找了她好几年,明明知道她已经回了金陵,却一直瞒着我。”张圆皱眉,“你见过她。”

“你又何必要知道?她如今和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了。”

“知道她活着,知道她好,我心里能好受些。”

况学摇头晃脑叹气,“她看着真挺好,只是性子更沉静了些。”

况学将去施家那日所见所闻自己一五一十告诉张圆,“我瞧他们的模样,算是已经定下来在一处了,指不定隔几日我们要改口称九娘子为施家嫂子......你也千万莫再去掺和了,若是你们两人再闹起来,我们这群人可要帮谁?”

“你大可放心。”张圆甩袖往外走,“不劳你帮手。”

他绝不是当年那个撸着袖子上去揍人的鲁莽青年。

甜酿鲜少出门,她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明明处于热闹的秦淮河畔,又是在满城游子仕女踏春的时节,她却依然在家中坐得安稳,她在金陵没有朋友,也没有交友泛游的兴致,唯一认识的只有天香阁的花娘们,湘娘子偶尔会来看看甜酿,或是请甜酿去阁里玩,只是出了天香阁,她再无勇气再踏入半步。

张圆想瞒着施少连见她一面。

他丝毫不信况学说的,她看着很好。

他听杨夫人说过很多,知道甜酿在吴江和钱塘的事,知道了曲池和曲家,知道施少连逼她害她,把她带到天香阁里来,杨夫人口里的那个九娘,和况学说的九娘全然不一样,连杨夫人都不能见甜酿,没有人知道甜酿到底遭遇了什么,到底是怎么想的,总要亲自看一看,问一问她才好。

只是想私下见甜酿不容易,施宅不过是个普通之家,门房却看守得很严,内宅内院,那等走街串巷最会招揽的三姑六婆都挡在门外,若找府内仆人打听,找来找去,一时总找不到合适的人。

宅子隔着天香阁不远,湘娘子若是外出,总会特意绕到施家来看看甜酿,上巳节秦淮河有盒子会,是勾栏院里的大日子,楼里的花娘争奇斗艳,都要拿出各自拿手的才艺来,比试争赢,湘娘子想甜酿帮着花娘们调些不一般的香。

阮阮许多日不见甜酿,好几次托湘娘子带来拜帖,想邀甜酿共聚共饮,湘娘子笑道:“我喊她同来,她倒是不肯,怕不干净,污了你府里。”

甜酿听在耳里,也倍感心酸。

家风严谨的人家,哪里容得风月女子入门,连站过的地方都要用清水洗净,可怜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身陷污泥,还要遭人嫌恶。

甜酿翻来覆去看着手中阮阮亲笔写的拜帖,心里松动,跟着湘娘子一道去天香阁,楼中花娘见甜酿回来,很是羡慕嫉妒,一拥而上,拉着甜酿的手叙旧。

大家在一处玩投壶博彩,阮阮拖着甜酿的手,眨眨眼:“许久不见你,近来我手边得了一件好首饰,带你一起去我房中看看?”

湘娘子和潘妈妈都叮嘱阮阮:“别胡乱走远,早些回来。”

两人一道携手上楼,阮阮把房门打开,把甜酿往前一推,笑得格外奇妙:“里头有个人,每日在我这里软磨硬泡,说是你的旧识,有名有姓的,想要见你一面。”

屋内坐着个俊秀青年,那人听见门口的动静,激动难安,直直站起来,大步迈了两步,看见门旁一张久违的娇靥,又惊又喜,又哀又伤。

甜酿没想到那个人是......张圆。

她显然已经怔住,站在门首僵住,动了动唇,丝毫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把张圆彻底忘记了。

“甜妹妹......”

“张圆......”

少年眷侣,他和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好些年没有见过甜妹妹了。”他目光中满是忧伤哀意,“一别数年,物是人非......”

“你为何会在这?”她绽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去年听杜姐姐说,你娶了窈儿,在京城做官,还未来得及和你道声恭喜。”

“我今春才到金陵来,我想法设法想见妹妹一面,却只能在这儿......”张圆急急迈向她,在她面前站定。

他目光沉痛看着甜酿,隐隐有泪意,乍一见她,全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我听说了妹妹这几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每一件每一样.....我从来没有这样悔恨过。”

“施少连害了妹妹,他害了你,他害了我们。”张圆死死咬牙,清秀的脸庞发红,“每每想起,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他,让他尝尝我们的苦。”

没有什么我们,只有她和他。

“张圆......”她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已镇定下来,眼神平静,“那些都过去了......”

“我带你离开他!”他脱口而出,“离开那个衣冠禽兽!”

甜酿蹙起眉尖,默默看着眼前人。

她不明白张圆的意思。

“我如今日子过得很好。”甜酿目光有些游离,“有劳圆哥哥挂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她态度有些疏离和随意,语气却是笃定又真挚的。

张圆看着她一双澄净的圆眸,满腔的酸涩和怒火瞬时僵住,丝丝苦意弥漫上舌根,不自觉蹙起了剑眉:“甜妹妹......”

他思前想后,终有勇气见她一面,想着抚慰甜酿哀哀欲绝的泪水,却没有想过她是如此的淡然。

“如果日子真的过得好,妹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张圆目光沉痛,“数日前,我收到芳儿暗中传给我的书信,说妹妹被他迫害...我才知道妹妹已经回来了...在这个地方偷偷里见了妹妹一面..楼里龟奴说...妹妹是被施少连带进楼里的花娘....我尤记得妹妹走的时候,我到施家辩理,他竟出口羞辱妹妹,这几年我也在四处打听妹妹的下落,但所有人都瞒着我...从未在我面前说过妹妹的一言半语,收到芳儿消息时,不啻于晴天霹雳,心里的恨...真恨不得当场手刃了此人。他和妹妹有兄妹之谊,又口口声声说对妹妹有情,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你?”

甜酿丝毫不想听人说这些。

“芳儿还告诉我,有位杨夫人也一直在找妹妹,我去打听这位杨夫人,却发觉施少连暗中派人监视着杨夫人,后来我在金陵城外终得拜见杨夫人,原来杨夫人她来金陵寻你,却三番四次被阻挠,只得无奈离去,妹妹离了天香阁后,在内宅深居简出,宅中看守严苛,其实我和杨夫人都想过法子探问妹妹的现状,想见妹妹一面,却丝毫打探不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我才出此下策,在这和妹妹重逢。””张圆神色惨痛沉郁,“杨夫人又和我说了很多你的旧事...你已经有了好日子......嫁的那个丈夫对你甚好,最后也是被他害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拆散妹妹姻缘,害妹妹到如此境地,我想起其中的任何一桩,俱是恨意滔滔......”

“甜妹妹......”张圆语气耿耿,“他作恶多端,迟早会有报应的,怎能留在这种人身边,甜妹妹不该过这种日子。”

甜酿看着他不说话。

她不知道杨夫人寻她良久,也不知道张圆早在天香阁里见过她,更不知道施少连在她面前瞒了许多。

其实自芳儿开始,能窥见一点端倪,但她已经不在乎他如何做。

张圆注视身前的年轻女子,面容光洁,眉眼恬静,每个人都在变得更糟一点,只有她依旧停留在原地,岁月和分离只赋予她愈加皎洁的光辉,没有消磨她的半分的美好。

良久,甜酿反问他:“我能去哪儿?”

张圆瞬间胸臆如堵。

自己如今有了家室,眼下自然不能娶她,他甚至都没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安顿她,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个陌生人,路见不平也要拔刀相助,更何况是她,他想她脱离苦牢,想她开心快乐。

“去哪里都好,只要甜妹妹喜欢,开心自在就好,而不是任凭施少连摆布,关在牢笼中。”张圆手握成拳:“我心中一直都有妹妹,但如今......妹妹把我当朋友也好,当兄长也好......如果甜妹妹信任我,我可以想法子带妹妹走......先帮甜妹妹在金陵找一处住所,让妹妹过自由的日子,无论施少连做什么,我来出面替妹妹应对。”

“杨夫人还会再回金陵来,我和杨夫人都可以帮妹妹。”张圆下定决心:“我当年不知晓内情,不知道妹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如今我知晓了,就绝不会再让甜妹妹受委屈。”

他自有一颗赤诚之心,甜酿看着昔日少年如今变得坚毅的脸庞,抿了抿唇,轻声道谢:“圆哥哥的好意我已心领,可真的不必......”

“我和他在一起。也许圆哥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但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日子。”

她始终站得离张圆很远,没有向他靠近一步,反而往后退了退:“其实......真不必为我费这些心思。”

张圆怔在原地:“你......你不愿意离开他”

甜酿过了半晌才道:“不愿意。”

“为什么”他脸上惊诧,“为什么不愿意?”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语气波澜不起,“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

她不愿意离开施少连,那个从始至终都在戕害她的人。

甜妹妹......变了吗?

她不再是那个笑容甜蜜,温柔矜持又直率勇敢的少女,不是那个敢于主动和他私奔的未婚妻子,不是那个要逃离施家长兄的二小姐,他听杨夫人讲述她在吴江和钱塘的发奋事迹,禁不住也要热泪盈眶,可眼下的她......

是在施少连身边受了太多的苦,已经完全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张圆心头剧痛。

甜酿转身要走。

“九儿妹妹!”他痛声唤住她,“我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件件事都在后悔...可我是真的想你过得好。”

眼前的女子顿住脚步。

“我对妹妹没有坏心,只想你过得好,妹妹在施少连身边,其实很多事都不知道,我们想见妹妹一面,其实也并不容易......”张圆道,“杨夫人一直挂心着你,她有要事要对妹妹细说,我若是想......以后能在这见见妹妹么?”

甜酿思忖了片刻,没有拒绝他:“自然可以,只是天香阁非寻常之地,为了圆哥哥的声誉,还是少来为好。”

她朝张圆微微施礼,出了屋子。

阮阮正在守在门外,有些忐忑打量甜酿神色,小心问道:“张公子让你为难了么?我也是瞧他像个正人君子,一时糊涂才答应牵线搭桥的......”

“他给了你多少银子?”甜酿皱皱鼻子,老神在在,袖手问阮阮。

阮阮咂咂嘴巴,缓缓伸出了一只手,眨了眨眼:“不多不少......五百两。”

“他哪有这么多银子。”甜酿慢悠悠唉了一口气,“还给他吧,这银子我补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不用不用。”阮阮连连摆手,听见甜酿道,“我两人以前有过婚约,我差点嫁给他。”

阮阮睁大眼睛,瞧着甜酿,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这......你两人见面,施公子若是知道...我岂不是闯了大祸?”

甜酿和施少连的关系微妙又奇异,阮阮不想招惹施少连,甜酿拍拍她的手:“无事,一切都有我在。”

两人一道携手走远,正遇见湘娘子派来寻甜酿的一个婢女,两人都噤声,甜酿跟着婢女走,回头对阮阮道:“我去寻湘娘子,你就别送了,回屋歇着吧。”

阮阮回头看了自己的屋子一眼,先要把那五百两银子的男人趁人不备偷偷打发走,点点头。

甜酿在阮阮屋内待得略久,湘娘子特意差人去寻甜酿回来:“什么首饰看了这么久?我们投壶都玩了两三轮,还不见你们回来。”

“阮阮新得了一柄累丝衔珠戏花蝶簪,听说是京里的时兴货,南边没有的,值不少银子呢。”甜酿在湘娘子身边坐下,漫不经心看她们玩骨牌。

天色稍暗,施少连也到天香阁里来,看见甜酿和湘娘子坐在一处,湘娘子问他自何处来,他笑道:“刚从盐院那边办盐引回来,听说在这,我顺道过来接她回去。”

湘娘子知道他看人看得紧,也不拆穿,笑道:“在我这儿用完饭再回去吧。”

用过夜饭,入夜后的秦淮河才喧嚣闹腾起来,十里灯火,河面舟船如织,有装扮得如蓬莱仙宫的画舫,彩灯鱼龙飞舞,这时候天暖,微风和熏,两人不登舟,也不坐轿,两人就沿着秦淮水岸,在天光月影里一路漫步回家。

两人并肩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青春少艾,貌美如花,一个眉眼俊朗,意气风发,灯火阑珊下确是一双珠联璧合的年轻眷侣。

施少连牵着甜酿的手一路穿花拂柳,察觉她几次侧目看他,顿住脚步,眉眼含情,微笑道:“看什么呢?”

甜酿扭过头,微微噘起了嘴,眼里倒影着柔夜的斑斓光辉。

他熟记这些深巷小径,带着她拐了两拐,远离笑闹的游人仕女,进了一条青石砖铺的巷子,曲径通幽,还未打烊的小铺檐角挂着半旧的灯笼,新月被薄云遮挡,洒一点淡淡的光亮在砖瓦上。

前头有家吃食店,施少连偶尔路过两回,瞥见过里头的食客吃东西,捏捏她的手:“想不想吃芝麻圆子?前头有间小店,吃的人倒多,我们去尝尝。”

是间普普通通的吃食店,原先在钱塘租住的楼阁里,楼下就是这么家小店,两文钱一碗的芝麻圆子,桌上有店主人自己调的桂花蜜渍,匀一点在碗里,顷刻香气扑鼻。

这里靠近秦淮河,芝麻圆子要三文钱一碗,店主人是个白发老婆婆,手脚麻利在热锅里煮开端上来,七八个胖乎乎的圆子滚在碗里,甜酿吃过两个就停了,把汤勺搁下,施少连看她吃完,捡起汤勺,吃了三四个,剩下的他咬了半口,内里稠黑香甜的芝麻糊淌出来,递在了她唇边。

两个人的津唾喂过不知多少回,她一口咬着勺沿,将半只芝麻圆子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吃下去。

施少连拢着她,把她唇角溢出的一点芝麻糊拭净,白发老婆婆笑眯眯偷眼看着两人,过来收拾碗筷,道了声:“公子夫人好生恩爱,羡煞旁人。”

这句话换了年轻公子一枚碎银子,足抵过了店主一月的买卖,老婆婆脸上笑成一朵灿菊,又恭维了甜酿一声:“夫人好福气,得了位这样好的如意郎君。”千恩万谢送两人离去。

两人沿着幽巷携手归家,清淡月色相随,闲话家常,这样清闲自在的时光并不多,兴许以往在江都也许有,但相隔太久几近模糊。

甜酿今日格外的乖巧温顺,床帏之内宽衣解带,邀巫山神游,递枕席之乐,浓情缱绻,尽欢而眠。

睡梦之前,她枕在他胸口,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道:“湘娘子想托我帮忙调一些新香。”

施少连抚摸着她滑腻如绸的肌肤,餍足嗯了一声:“甚好,你答应了么?”

“盛情难却,只好勉强应下。”甜酿回道,“但我这种雕虫小技,怎敢班门弄斧。何况许久没碰这些,倒有些生疏了。”

“不打紧,慢慢琢磨就是,总能再做起来。”施少连安慰她。

她淡然问施少连:“钱塘的醉香铺还在么?”

“在。”他揉她酸软的腰肢,“我替你留着呢。”

“香坊里还有很多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可能还有些用。”

“那我找人替你取出来。”

甜酿垂眼,“说到这个......也不知道小玉和小云过得好不好,还有干娘。”

施少连顿住动作,扬起眼尾,呼吸凝窒,没有说话。

钱塘的人事,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不提还罢,但凡提起,他心头总有一股戾气在。

甜酿细声问他:“之前听你说过,干娘前阵子来过金陵。是来祭扫故人坟茔的吗?是何时走的?如今想起来,倒是我失礼了,干娘是长辈,本该我主动拜见......却写了那样一封含糊不清的书信让你转交给她,连面也不曾见一面,实在是后悔。”

他半眯着眼,声音略微有些冷:“走了有些时日了,以后有缘再见吧。”

她仰头,目光澄澈看着他:“我想给干娘写封信,跟她好好道个歉,也问问干娘的近况。”

“时辰不早了,睡吧。”他亲亲她的额头,“你若想写信去钱塘,那也好,我找人帮你送信。”

甜酿心满意足窝在他怀中睡去。

施少连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甜酿写了一封长信,言之自己在金陵的起居日常,又向杨夫人请安问好,施少连在一旁替她研墨,见她将将收笔,微笑道:“妹妹也替我添一句,上次杨夫人走得匆忙,我也招待不周,心中深感歉意。”

甜酿抬眼轻轻瞟了他一眼:“好。”将话添在信尾,将信递给了施少连。

施少连当即唤了个小书僮过来,将书信递出去:“快快送去钱塘守备大人府上。”

又吩咐人:“这是夫人的干亲,不可怠慢,也要备点礼节。”

他做事妥帖,当着甜酿的面让下人准备了不少东西,吩咐和书信一道带去钱塘。

薛雪珠能开口答应和离,况苑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母亲那边,我已经去信去金陵,按她老人家的脾气,应当会回江都.......”

“就让我见母亲一面,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再走吧。”她眼神清淡,“我服侍母亲多年,这家里最不舍的就是她老人家。”

“也好。”况苑缓缓吐气,“岳父岳母那边,明日我亲自上门去说,求他们饶恕......”

他从施少连处取出的那笔银票,又交到了妻子手上,有了这笔银子,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安稳度日。

“还有原先你从娘家带过来的那批嫁妆。”况苑体贴道,“若有缺失用尽的物项,我也尽数补给你。”

十年的夫妻,希望最后分离的时候也是体面的,起先是他亏待她,最后只望他在这节骨眼上不出错,尽可能补偿她。

薛家也是普通人家,当年送嫁的箱笼,多也是些家什被褥日常用具,值钱的只有几样金银首饰,这些东西最后都要随着她再搬出况家大门,只是如何说呢,兴许他也忘记了,成亲时她从娘家移来的一枝桃枝,盼着桃花灼灼,宜其室家,十年的工夫,这桃枝已经生根发芽,成了葳蕤桃树,连根拔起也是伤筋动骨。

“多谢。”薛雪珠面色仍是淡淡,神色不见喜怒。

在况苑看来,只要雪珠点头,和离的事水到渠成,只等着将两家长辈劝通便是。

杜若不想让况苑过多接触蔻蔻,瓜田李下,是非说不清,不若各自为安的好。

天气渐暖,她也动了心思,想带着蔻蔻搬出去自立门户,掮客带着看了好几处的住所,在离娘家不远的地方找了间清净的宅子,娘家嫂子巴不得她早早脱离自家,极为热络的前后张罗,张家那边,张优向来视她们母女如无物,张夫人如今有窈儿讨欢心,也不太顾及这个前儿媳和挂名的孙女,杜若略略拾掇,买了一点家什用具,择日带着蔻蔻和贴身婢女搬了过去。

这些年杜若手里攒了不少银子,只是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还要养着蔻蔻,自然应当节省些,如今衣食住行都不甚讲究,昔年的头钗香花都冷落下来,如今只做素面朝天的装扮,赁的屋子褊窄,唯一只看中那个绿绒绒的小院子,蔻蔻很是喜欢,够她撒着脚丫满院跑。

家里没有男丁,门窗院墙更要补得牢固些,少不得找个雇工来干,杜若让婢女去外头找个木匠回来,没料想婢女把况苑领了回来。

蔻蔻有好些日子不见况苑,却还记得他,大眼睛闪闪发光,尖叫一声,像小鹿一样扑上前去:“况叔叔。”

杜若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血脉亲近这种情分在,但蔻蔻喜欢况苑,却是不争的事实。

“木匠?还是泥工?”她蹙眉望着来人,“你来做什么?”

他擎着嬉笑拍手的蔻蔻在肩头坐,挑眉得意道:“我什么活干不好?你从路边请个闲汉来做工,能放心?”

有一说一,他带着工具来,往蔻蔻手里塞了块糖,把肉嘟嘟的女孩子抱在椅上,将外裳脱下,随意卷起袖子就要开工,指挥杜若:“你去泡壶凉茶来,旁边坐着就是。”

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墨斗勘园子的况工又回来了。

她冷眼看着他叮叮当当修缮破旧的窗牗,况苑这种人,有些雅趣,又足够粗野,勾的就是满腹哀怨的深闺少妇,也怪不得当年的杜若一眼栽进去。

主家管雇工的饭食,杜若和婢女在厨房做饭,热汤热饭摆上桌,况苑闻见饭菜的香气,自觉带着蔻蔻去井边洗手,父女两人上桌眼巴巴等着碗筷摆上来吃饭。

蔻蔻快活着呢,拍桌笑:“吃饭,要吃饭,蔻蔻肚肚饿。”

杜若捧着汤从厨房出来,见一大一小两人坐在条凳上,面对面笑嘻嘻说话,两张面孔一晃而过的神似,禁不住心惊肉跳。

这顿饭吃得热闹,况苑第一次尝杜若的手艺,目光落在她一双柔软的手间,旋即又挪开,领着蔻蔻将满桌饭菜扫了个精光。

杜若能看出来,蔻蔻是真的高兴,吃过晌午饭和况苑闹了大半日,才依稀有些困意,被娘亲抱着回屋睡午觉,后来况苑也进屋来,白帐红衾,素衫女子坐在床头,细声哼着童谣,帐内小孩儿搂着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一张恬静的睡颜,卷翘浓密的长睫。

真好,这生动的、浓墨重彩的生活。

“睡着了么?”他蹑手蹑脚进去,在她背后站定,轻声发问。

“睡了。”杜若将薄被掖一掖,拂去蔻蔻额头的碎发,整理床帐,让她睡得安宁些。

“蔻蔻很招人喜欢......生得很像你。”

男人的语调充满浓情,像钩子,轻轻撩拨着。

“况苑,她是我和张优的女儿,你离她远些。”她顿住动作,想了很久,轻声发话,“你这阵子处心积虑讨蔻蔻喜欢......到底想怎么样?”

她背对着他,一直不肯转过身来。

况苑就在她身后,他离得近,更要挨近她,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幽香,低声喑哑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养你们母女两人,你肯不肯?”

杜若能感觉男人身上的蓬勃的热气和浓郁的气味,身体僵硬,话语更僵硬:“我就算再不要脸,也要留点脸面给蔻蔻,她以后还要嫁人。”

“不是偷情......”他打断她的话,“光明正大的,我娶你为妻,你肯不肯?”

“张家得势,固然是好的,可惜蔻蔻有个混账亲爹。如今我况家也不算太差,我和蔻蔻又投缘,把她当亲闺女养大,这样对她岂不是更好。”况苑话语幽幽,飘进她心中,“杜若,我娶你呢?我们堂堂正正在一起过日子,养孩子......”

杜若呼吸一窒,心头汹涌,唇舌干渴:“你疯了么?”

“我没疯,我说真的。”他灼热的呼吸飘在她后颈,“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你、我正大光明在一起。”

他们怎么会从一场游戏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心头猛然一凛,回过神来骂他:“我好端端的嫁你做什么?你一个粗人......让你当蔻蔻的爹,我是疯了不成,还是你们况家人都疯了?你有没有把张家放在眼里?”

杜若真是有些后怕,连轰带推,将况苑赶出家门。

他抱手在她家门前信誓旦旦:“杜若,你就等着吧。”

况家上下没有想到,况夫人回来得这么快,火急火燎进了家门,对迎上来的仆人劈头发问:“家里人呢?”

家里静悄悄的,况苑夫妻两都不在家中,况夫人原以为家中闹了个天翻地覆,指不定什么模样,没想各处都是井井有条,无一处不清雅洁净,看的出来雪珠依然在为这个家操劳。

“薛娘子往庙里去进香,说是替蓝娘子求个平安胎。”

每逢初一十五,雪珠总要去佛寺上香祈福,况夫人想起况苑信中所说,心中且酸且气,对这个大儿媳倍加心疼起来。

等到雪珠归家,没料到况夫人这样快就回来:“母亲如何回来了?三妹妹呢?”

“我收到了苑儿的信。”况夫人握住雪珠的手,苦口婆心,埋怨道,“你们两人在家胡闹什么?好好的突然说要和离,到底怎么回事?”

薛雪珠并不多解释,温顺低头:“是儿媳的错,恕儿媳不能再服侍母亲。”

况夫人将满腔的怒气都撒在归家的况苑身上。

况苑见母亲回来,自然也是开门见山:“母亲回来得正好,我和雪珠和离一事,岳丈岳母那边已经说过了,有些事还要母亲主张。”

雪珠娘家高堂仍在,薛家是和善人家,岳丈岳母得知此事,难免大吃一惊,雪珠向来是不出错的,一直也没听说夫妻两人有过龃龉,如何要闹到这个地步,想来想去,定然是因为子嗣的缘故,十年无子,况家要休要离,薛家就算闹到官府里去,也没有法子。薛家岳母是个软性子,抹泪道:“我儿的命如何这样苦。”哭了两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也是无可奈何。

况夫人实在气不过:“你们夫妻两从未吵过闹过,好好的何至闹到如今的地步,说句心里话,这个儿媳,除了肚子不争气,一点挑不出毛病来,可男人娶妻娶贤,不是娶个肚子,从来没有清白严明的人家因为无子退妻的,那都是泼皮破落户的做法,纳妾或是抱养过继,法子多得很,你何至于如此绝情对她。”

“我不同意,这个儿媳我满意得很,不能和离!”

“母亲,不是孩子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他无法和旁人说,也没有人能理解,从身至心,他和雪珠都是背道相驰的两个人,日子过得像白水,或是碟少盐的菜,平淡得空无一物。

“是儿子的错,儿子有贰心。”况苑在况夫人膝边跪下,“我有想娶的人,非和离不可。”

“是谁?你还能娶谁去?”

况夫人百般盘问,况苑只是道:“母亲以后见了便知。”

这般讳莫如深,况夫人算是看出来了,况苑指不定在外遇见些不三不四的女子,动了心思,要将新妇换旧人。

做梦。

只有雪珠良善,从头至尾没有在况夫人面前提过况苑半句不好,也没有透露过况苑和杜若的半点私情,自况夫人回来后,只是尽心尽力服侍,衣食住行样样周到:“能陪伴母亲的时日不多,您就让我多尽尽孝吧,日后不在一处,也请母亲多进餐饭,保重身体。”

况夫人听罢忍不住落泪:“苑儿他鬼迷心窍,雪珠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他胡作非为。”

况苑没想到自家母亲这儿跌跟斗。

杨夫人在收到甜酿来信之前,先收到了张圆的书信。

她在金陵盘桓得太久,自己的把柄捏在施少连手中,若真的被施少连恶意揭发出去,丈夫的仕途不堪设想,又一直在施少连的虎视眈眈下不得进展,不若先回钱塘来,先把家事料理干净,再从长计议。

杨夫人要找的人是曲夫人和曲池。

曲家的出事,是从曲池带着甜酿回江都开始的,后来的一把火烧了曲池的钱塘新居,香铺也关门歇业,江都曲家再出了那许多事,明显是有人串通官中,故意坑害曲池。

毋庸置疑,这个人就是施少连。

一个小小的皇商,未免也太过嚣张了些。

若是曲池能找出施少连作恶的罪证,告到应天府里,让他伏法治罪,甜酿的事岂不是迎刃而解。

只是张圆的信上说,他买通了天香阁的花娘见过甜酿一面,甜酿却不想离开施少连。

话里话外,语气很是苦闷。

送甜酿书信来的是施家的仆人,同时还带了不少礼品来,杨夫人拆开信,是甜酿娟秀的字体,说自己最近搬到了在竹筒巷的宅子里,日子过得安静,又说知晓上回杨夫人路过金陵,不得见面,倍感歉意。

玖儿能住回自家,她心中自然欣慰,可若是她对施少连生出畏惧或是依附之情,他们这些旁人,又该如何?

是不是施少连对玖儿用了什么手段,逼她就范?

她要紧着再回金陵一趟。

甜酿很快收到杨夫人的书信,同时还有施少连从香坊里取出的几本香方。

杨夫人的信里没有多说什么,倒说起钱塘的一些风雅趣事,还说起小玉小云姐妹,小玉已经做了母亲,日子过得尚安稳,杨夫人对姐妹两人颇有照拂,邀甜酿有空往钱塘去游玩。

施少连也看过这封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道:“以后若有空,小九也带着我泛游西湖,赏赏钱塘烟霞云锦。”

“金陵有秦淮河和烟波湖,比起西湖也是不逞多让,何必舍近求远。”甜酿的语气有些淡漠,拿着杨夫人的书信走了出去。

见她出去,施少连收敛脸上神色,眼神顷刻转冷,暗暗舔了舔后槽牙。

想起钱塘,就恨不得将曲池碎石万段,酿从来不会提及钱塘的点点滴滴,那是她给自己保留的地方。

钱塘始终是梗在两个人心头的一根刺,轻易不能碰,谁都没有想去钱塘的念头。

金陵城很大,其实也很小,五府六部官署那么些人,彼此往来,枝蔓纠结,总有相遇的时候。

张圆见施少连,也是极偶然的事情。

他和两位同侪走在一处,正说话间,不防见官署门外有轿,清俊和气的锦衣男子正朝着一位官员作揖,两人言谈密切,笑容满面。

张圆不经意一瞥,正见那人也偏首,施施然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隐隐藏着一丝轻蔑之意。

只单单凭这一眼,张圆已经是心有怒气。

两人都只当陌路生人,擦肩而过。

张圆去后,施少连回头看了一眼,笑问身边人:“这位大人此前从未见过,看着仪表堂堂,青年才俊,不知是哪府哪道的?”

“新上任的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员笑道,“从京里过来的,有些派头在。”

“是么?”他含笑,言语轻飘飘的,“甚好。”

甜酿要帮天香阁的花娘们调新香,调香是雅事,盒子会是秦淮河畔的大事,届时水边搭设花台,花娘们争奇斗艳,赛选花魁,盛况如云。

她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香主,天香阁的花娘们看在湘娘子和施少连的面上,都很捧场。

甜酿再去天香阁时,阮阮朝她眨了眨眼,悄悄招手。

她又再见了张圆一面,张圆有东西要转交给她。

原来是杨夫人的一封信。

杨夫人在信上说,钱塘一别一载,她一直挂心甜酿,上回去金陵,也是专为甜酿而去的,只是两人会面一直被施少连阻扰受阻,她即将再往金陵来,届时秉烛夜话,有些事情要对甜酿说,若甜酿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尽要直言。

“请替我谢谢干娘,干娘对我的一番苦心,我感激不尽。”甜酿看完书信,又还给了张圆。

她面上没有羞恼,也没有气愤,神色淡淡的,似乎杨夫人说的事情并不值得一提。

“妹妹有没有想过,施少连到底做了多少事情,插手了多少?妹妹就要这么一直被蒙蔽下去么?”

“也没什么不好。”她心平气和说道,“他的安排一向不出错。”

“甜妹妹......”他目光沉痛,“施少连真的不是个好人,他勾结官吏,买通人家,惯用财色行贿各等人牟利,手上又放着官债,威逼利诱各门府吏与他同流合污,不知害了多少家破人亡,这种人迟早要被揭发出来,妹妹要离他远远的才是。”

“男人在外头的事情,我不懂。”她无动于衷。

张圆有些失望的看着她。

“妹妹真的要留在他身边么?就算他那样对你,你也不在乎?”

她慢腾腾嗯了一声。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去,徒留张圆一人在室内出神。

阮阮见他久久不动,去推他:“嗳,公子你呆了?还不走?”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张圆喃喃,“她不会是这样的。”

阮阮嗤笑道:“人都是会变的呀。”

甜酿见过张圆,凭栏站了半晌,又回了湘娘子处。

屋里正在清点湘娘子的家什积蓄,婢女们从库房里搬出往年湘娘子积攒下的一大批箱笼,正在一件件往外收拾,字画古董、琵琶胡琴、绫罗绸缎、精巧用具摆了满桌满地,这些都要收拾出来,用得上的预先雇船送到湘地去,剩余的无用之物,或送人或换钱或丢弃,都要处置掉。

二十年前风靡一时的宫裁绢花,各色各样装了满满一匣子,绢缎裁的花瓣花蕊依旧栩栩如生,花叶上撒的金粉依然闪耀,当年熏的香气仍有余韵,样式却早已过时,弃也不是,留也不是。

十年前手抄本的诗篇,纸张已经泛黄,陈年墨迹晕染,瞧着不值一文,却是当年金陵城内的名噪一时的鹿鸣诗会,当时南直隶的名儒大家当场吟诗做赋刊集,湘娘子手中这本,是价值千金的孤本。

软烟罗的料子轻薄又剔透,放在库房里藏了数年仍然色泽旖旎,做春衫夏裙最好,年年都想要裁这么一身衣衫,却直到韶光流逝都未执剪动针。

湘娘子抚过一件件旧物,面容上俱是欷歔,从箱箧里掏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球,比划着悬在甜酿衣扣上:“有时想想也是可笑,当年觉得这些都是宝贝,每样都要仔细收存起来,想着日后再用,隔了这么多年来看,件件样样都可以舍弃,早知如此,还不若当年都花销出去,也多赚了一份喜欢。”

“湘娘子若是舍不得,索性雇条大船,把这屋里的家什都送到湘地去就是,也就不必舍弃。”

“能带走又如何,这泰半东西,这辈子也用不上了,我难不成还要把它们都带进棺材里不成?”湘娘子感慨,“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了这年的光景,隔年再用就不是这个滋味,为人处世也是这个道理。”

“沉沉浮浮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事不知多少,到头来才明白,及时行乐才是大道理。”湘娘子将成箱的衣裳捧到桌上来,对甜酿道,“有些事情啊,就是老天爷注定的,遇上了就遇上了吧,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一辈子也只不过几十年功夫,快得很呢。”

“我十岁左右,家里穷得掀不开锅,那时候想着,要是能吃香喝辣就好了,等到二十岁上下,能吃香喝辣了,就想着有个如意郎君,等到嫁了人,又想着手上有份产业,能不受主母欺负...这么多年下来,竟没有一时是真正开心的日子。后来想想,十岁的时候虽然饿着肚子,好歹有爹娘在,二十岁的时候漂浮不定,好歹有才有貌有潇洒日子,三十岁时候身边有个男人关照...”

湘娘子瞟了甜酿一眼,笑盈盈道:“小酒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甜酿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湘娘子挽着她的一把青丝,将螺钿插入她鬓发间,拍拍纤细的肩膀,“真好看。”

铜镜里倒影出年轻女子精致又娇艳的面容,一双椭圆清透的眼,饱满又红艳的樱唇,发间珠玉点缀,身上软红娇翠围绕。

湘娘子劝她及时行乐,珍惜眼下,言外之意她当然明白。

她和施少连近来相处得很好,两人相守在一起,日子安静平和,和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不同。

人很容易沉醉,容易沉醉于甜言蜜语的话语和脉脉含情的眼神里,床帏畅美,耳鬓厮磨,似乎没有什么忧愁之事。

及时行乐,日子其实很容易消磨。

她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过下去。

一切的转机...应该是从江都开始的。

薛家的岳丈岳母好说,只是大舅子有些难缠,替妹妹薛雪珠打抱不平,况苑将妻兄拉到酒楼喝酒。

薛家大舅是买卖经济商人,况苑要摆平他,引荐了好几桩很不错的营生:“我虽和雪珠感情日淡,终归是夫妻,做不成一家人,也始终敬你为长兄。”

这几桩营生的筹码不低,况家如今仗着况学翻身,但自家妹子在况家多年无出,早晚要被况家离弃的时候,如今两家还是顾念旧情的时候,自己手头尚且拮据,挣了一笔大银子,妹妹那边也拿了好处,见好就收,总比以后鸡飞蛋打来的划算。

薛家大舅勉强应承下来,和况苑喝了一顿酒,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而去。

况苑结完酒钱,亦是拾步下楼,正见门首旁一群绿袍吏员亦是酒席散场,作揖谈笑作别,正当中一人,脸喝得通红,不是张优又是谁。

况苑识得,张优是市舶司的官吏,其他人等,有漕运司的,有盐道的。

往年里两家的关系时好时坏,张家门户高些,张夫人心内自然不太看得起况家,这几年里因着况学和张圆的登科入仕,两家往来更稳定些,只是况苑和张优两人,一民一官,向来没什么交情,走得也远,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一两年里见过一面罢了。

张优身边的同侪三五散去,正弹帽要走之际,瞥见楼内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两眼,撑腰长笑道:“原来是况家大兄。”

况苑作揖:“草民造次,请张大人赏脸喝一杯?”

“我们两家的交情,况兄未免太客气了些。”张优打了个饱嗝,眯眼笑,“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况苑要的是好酒好菜,况苑执壶替张优筛酒,张优见他态度谦卑,恭敬有加,心内也是舒坦,拉着况学称兄道弟,两人推杯送盏,张优喝得酩酊,况苑才道:“刚才见大人身边那些人,依稀有些眼生的,难道是市舶司新来的要员?”

“那是漕运司和盐院那班蛮人。”

况苑笑道:“小人眼拙,要我说市舶司内,能认真为民办事的,也识得大人一个,吏治清明,高升指日可待。”

张优笑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况苑冷眼瞧张优得意之相,叹了口气:“还是大人有福气,里外无一处不顺心,家有娇妻,外有红颜,着实令人羡慕。”

男人说起女人,自然是滔滔不绝,况苑和他缠了半日,灌了半坛子酒,瞧他已有分醉意,正要趁机探问一下张家对杜若和蔻蔻之意。

“就算大人先头那位妻子,也是贤良,听说求娶的人不少,只是碍着大人爱女,不敢造次。”

“爱女?什么女儿,我张优哪有什么狗屁女儿。”张优脸色通红,舌头打结,“没有,没有。”

“大人不是有个女儿,小名叫蔻蔻的么?我隐隐听人说起...”

张优撇撇嘴:“哈,你说那小杂种......”

况苑顿手,执着酒盏:“张大哥何出此言。”

“我连那贱妇手指头都没碰过。”张优胡咧咧说话,“哼,也不知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栽在我张优头上,让我张优当了个大王八。”他满脸涨得通红,“这母女有一日落到我手里...我呸....早晚让他们生不如死......”

况苑脸色如寒冰,慢慢站起来:“大人此言可当真?”

“当真......如何不真。”

张优喝得烂醉,只想在椅上躺下睡了,去被况苑扯着翻来覆去盘问,最后实在不耐烦,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若张优酒后吐真言,蔻蔻不是张优的孩子......那就是他......的女儿。

他况苑的女儿。

他匆匆出了酒楼,脚下不停,只有一个念想,去了杜若家看看。

人早就睡下了,满屋子都黑漆漆的,院门栓得牢固,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把子力气,撑着高墙,一挪腾,翻进了屋子:“杜若,杜若,你出来!”

杜若和婢女听见门外男人喧哗,不知多少惊吓,再一细听,是况苑的声音,这才心内稍安。

“你出去把这个疯子打发走。”杜若点灯起来,打发婢女出去应付,“快让他走,别喊了。”

婢女出门去说话,直接被况苑轰走:“走开,叫杜若出来!”

他径直往内室去,不管不顾往里走:“杜若,蔻蔻,蔻蔻。”

“况苑,你疯了。”杜若迎出来,就要拦他,横眉冷对,“你喝醉了跑来我这儿闹事,走,快走。”

他气喘吁吁,看了她一眼,拨开她:“让我看看蔻蔻。”

身材高大的男人直奔床帐去。

“况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看看我自己的女儿。”他红着眼睛,回头朝着她大吼,“我况苑的女儿。”

“你疯了!她不是你的女儿!”

“张优都对我说了!”他话语撕心裂肺。

杜若听他所言,如一盆冰水从头浇透,钉在当地。

他见她那副模样,那脸上的神情,心痛,惶恐,失落....真想昭然若揭,何用再去质疑张优醉话的真假。

蔻蔻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揉了揉眼睛,正见床帐撩起来,含糊喊了声:“娘亲。”

眨眨眼,糯糯的喊:“况叔叔。”

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孩子,揉了揉她的乱发:“我吵醒蔻蔻了?好孩子......乖乖睡觉。”

醉酒的男人格外细致,学着杜若的样子,细声细气哄孩子,轻轻拍着她,凝视着孩子小小的一张脸,她生得像母亲,但又不全然的像,更不像张优那个畜生,那一双眼,一道眉毛,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女孩子,天生秀气些罢了。

蔻蔻迷迷糊糊,被他拍一拍哄一哄,竟也阖上眼,慢慢睡了。

况苑回头,看见眼眶发红,怔怔出神的杜若。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气汹汹站在她面前,一双亮光炯炯的眼盯着她,眼神莫测,而后一揽臂,紧紧搂住了她:“杜若!”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挣脱不得,低喝:“况苑!”

男人的力道比紧绷的绳索还要强硬,语气却格外的温柔:“怀胎和生产的时候,是不是很苦?”

她咬牙,几要落下泪来:“关你何事?”

“为什么要生蔻蔻?为什么要从张家出来?你心底是不是也有我?”

怀中的女人在颤抖,在哽咽。

“你说你喝了避子汤,你说怀的是张优的孩子,只有撒谎的人才敢万分笃定。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我和你的孩子。”他颤声道,“老天有眼,对我不薄。”

“别这样,况苑。”杜若低泣,“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将雪珠安顿好,再来娶你。”

他真的是醉了,仍是攀着墙头,匆匆而来,又匆匆出去。

高枕安睡的况夫人半夜被况苑吵醒。

“母亲...”况苑推门直闯况夫人屋内,双腿一弯,直接跪在况夫人床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我和雪珠,非离不可,求母亲成全。”

况夫人看着床下的儿子,唉声道:“你这大半夜的做什么,非得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儿子不孝,儿子今日才得知,儿子在外有个孩子!”

况夫人双眼瞪圆:“你说什么......”

“儿子想娶的那人.......母亲认识,雪珠也知道。”况苑额头磕在砖地上,“是杜若。”

“母亲也知道张家事,母亲也说过他家可怜。张优混账,寻花问柳,冷落妻子,几年前张家修园,我见她屋内无人,故意勾引,胁迫她和我偷情,后来她怀胎,我两人情断,她离了张家、回娘家度日,我那时已有意和雪珠和离,只是一直拖到如今,母亲,我心中想娶的人是杜若。”

况夫人指尖颤抖:“你...你这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那张家....那张家和你弟弟......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事捅出去,你让我们况家脸往哪儿搁。”

“那是我的孩子,她瞒着我,瞒着张家人,独自一人养大。”况苑连连磕头,“那个孩子小名叫蔻蔻,母亲若是见了,也会喜欢,今年刚三岁,比宁宁还可爱些,母亲,你最疼宁宁......你也疼疼我的孩子。”

“她如今是自由身,我亦求自由身,我可娶,她可嫁,只要母亲肯成全。”男人的额头一片青紫,“我可以带着她们去别处生活,南直隶省这么大,总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容身之地。”

“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有解决之道,请母亲助我一臂之力。”

况夫人听见额头撞击砖地的声响,看见儿子眼里的雪亮光彩。

做母亲的,怎么可能拗得过儿子。

亲如母女,说到底,不是亲母女。

况夫人独自去见过蔻蔻一眼。

婢女牵着蔻蔻出门玩耍,况夫人仔细瞧着,孩子的确玉雪可爱,模样和况苑小时候,真的有几分神似。

当年没有人能理解杜若的行径,孩子都有了,为何要和丈夫吵得要死要活,不顾一切要和离。

昨日母子两人彻夜长谈,况苑把杜若怀胎前后的纠葛、蔻蔻出生的年岁都细细说了,真是欷歔,一个醉成那样的人,三四年前的事情,他居然也能记得如此清楚。

人心是秤,是亲是疏,只看砝码重不重。

况夫人倒戈得很快。

当年况苑成亲时,况家家境平平,杜家的姑娘,况家是攀不起的。

如今来看,杜若模样身段都好,配况苑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个孩子。

私情不是光彩事,但张优和杜若闹出的事,况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这是个要强的姑娘,又是和自己的儿子......她就算想怪,也要先怪起自己儿子来。

要娶也不是不行,当然要稳妥的办,杜若娘家那边不是问题,只有张家那边要想法子安稳住。

只是雪珠....唉......

薛雪珠知道况苑半夜闹到了况夫人房内,天明时分况苑才回了书房,额头上还带着伤。

况夫人出门半日,回来之后,见雪珠在身边服侍,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圜,握着雪珠的手:“你这些年在我身边,也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

“母亲厚爱我,这些年对我的好,雪珠都知道。”

“只是我也老了......唉......”况夫人黯然长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住劝不住苑儿,心中又觉得对不住你.....不过也说不定,你以后还有好的际遇呢......”

“雪珠,你若愿意......以后就叫我一声干娘,我们仍当母女相处,如何?你的事,就是我们况家的事,我们还是一家人。”

薛雪珠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动了动唇角,温婉一笑,只是这微笑未免沾了些苦意:“好。”

她的丈夫终归还是说动了婆母,说动了所有人。

她有一笔不菲的补偿,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了这个现状,她为之操劳的婆家也拱手想让她走。

一个男人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无须她亲自动手打点,况家体贴,殷勤将她当年的嫁妆、她这些年的日常用具、她使唤的婢女都准备妥当,她的丈夫一日周全甚于一日,她的婆母每日嘘寒问暖,甚至她的父母兄弟都被邀上门来,来点检照应她的生活。

她只需要点头。

和离文书准备得很妥帖。

离开前,她想再陪着婆母丈夫去寺里上香祈福,愿佛祖保佑,家人皆好。

只是她没想到.......这炷香其实与她全然无关。

回程的马车上只有她和婢女,婆母和丈夫还留在了寺里,要替生产的苗儿请一封平安符。

过了今夜,她就彻底退出了况家。

“回去,我也要替自己求道符。”

年轻的素衣妇人抱着个稚儿下了马车,一大一小两人进了寺庙。

她悄悄跟着她们走,心里亮如明镜。

她的丈夫从宝殿内出来,容光焕发朝她们走去,她有许多年不曾看见他这样灿烂的笑容。

他把孩子抱在手里,亲昵啄了啄孩子的额头,低头和妇人说话,那妇人蹙起细眉,争辩了两句,甩袖想走,被他牵住,心平气和说了两句。

三个人站在了一处,孩子在笑,大人在吵,却是和睦之家。

他们在等人。

她的婆母跟着禅师出了殿门,在殿门前望了望青天,嘘了口气,将手里的如意符塞进了大袖里。

她知道婆母的习惯,知道这是求过了禅师,求得了一张上好的阖家福签。

年长的妇人走向了那一家三口。

他们站在一处说话,她的丈夫将年轻妇人和孩子都推到婆母面前说话,她的婆母板着面孔,却伸手摸了摸那稚儿的发髻,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仔细套在了孩子的藕节般的手腕上。

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她婆母家传下来的古物,是传给子孙辈的银镯。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在婆母面前连连落泪。

她的丈夫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温柔搂住了年轻妇人。

她的婆母换了一副慈爱的神情,眼里含着笑意,伸手去抱年幼的孩子。

没有人感激一个女人十年的劳苦,就连那些温情的话背后都是虚情假意。

在丈夫眼里,她只是个无趣的妻子,在婆母眼里,她只是个任劳任怨的儿媳。

一个肮脏的男人和一个无耻的女人,竟然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绿叶之下有一双宁静的眼一闪而过。

况苑好不容易劝动杜若,带着蔻蔻见了况夫人一面。

自从知道蔻蔻是他的女儿,他是真的等不及,恨不得一家三口长相厮守。

只是一切还需要从长计议,但已可以预见未来的曙光。

家里已经收拾得妥当,雪珠执了几年中馈,家中每一项都清清爽爽,各房的钥匙、账目、人情往来都交还给了况夫人,她的东西也收拾得妥当,明日一早,薛家大舅子会来将自家妹子接回薛家。

“雪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知道她舍不得走,也最不想亏待她。”况夫人叹道,“最后一夜,你们夫妻两人好好说说话,你也给她拿拿主意,以后她再嫁,或是如何,我们况家也要出一份力,别把这份情生分了。”

“这是自然,母亲放心。”

况苑是带着满怀歉意回了自己屋子,他的妻子也在屋内等他。

“我知道你今晚会过来和我说几句话。”她微笑,“夫妻十载,过了今日,就要各奔东西。”

冷清自持的妻子今日有些洒脱的意味。

“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她替他斟茶,淡声道,“我没有当一个称职的妻子。”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辛苦。”他诚恳道,“耽误了这么些年。”

如今想起来,何必耽误彼此这么多年,合则聚,不合则散,拖拖拉拉反倒伤人伤己。

雪珠把茶盏递给他,她柔和的眸子里有坚毅:“以茶代酒,夫君不若和我对饮一杯。”

“十年前,我嫁进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不能饮酒,你就斟了一杯茶水,以茶代酒,就这么喝了合卺酒。”她柔和笑道,“现在想起来,那画面依然在眼前,久久不忘。”

温婉的女人颤巍巍举起茶盏,手中如有千金,看着眼前的男人,将一杯茶水仰头倒入口中。

他也朝妻子举杯致敬,低头啜了半盏茶,只觉茶味不对,再抬眼看雪珠,只见她目光闪烁盯着自己,温柔一笑:“怎么,味道不对么?”

这茶又苦又辣,涩如干柴。

“这茶....”

雪珠不说话,只神秘莫测看着他,笑容有几分诡异。

况苑兀然皱眉,咳了一声:“你....”

她身体里早已疼得五脏抽动,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平静淡定,只有渐渐赤红的脸色才昭显出一点异常,雪珠咧嘴一笑,刚想说话,猩红的血已经从喉咙涌到嘴里,浸润了洁白的牙齿,显得狰狞又可怕。

“夫君.......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作为一个妻子,她毫无保留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冷清不是她的错,她的家教向来让她如此,是粗野的他读不懂她的内心。

冷淡不是她的罪,她已尽力去接受男欢女爱,也纵容丈夫出去寻欢作乐,甚至还为他纳妾,却一直不能让他满意。

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她为此吃尽苦头,甚至愿意抚养别人的孩子。

是男人的错。

他早已移情转意,早已厌倦了她,所有的不合心意,都变成了讨伐她的借口。

她要的只是一个名分,一个名义上的家而已。

他完全可以给。

她笑得诡谲,也看得况苑毛骨悚然:“来人!来人!”

“没用....咳...你也...你也....”

杜若觉得喉头奇痒,捂着脖子咳了一声,竟也咳出一口腥甜的血,洒在衣襟上。

婢女先进来,见屋内状况,尖叫一声,况夫人闻讯,急急奔向儿子房中,看见一片猩红的血,况苑捂着唇,指间淌着血,颤巍巍俯在雪珠身上探她的鼻息,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放声大哭:“快去请大夫!!!苑儿!!苑儿!!”

大夫背着药箱急匆匆而来,显然也是被屋内景象惊吓,颤着手将清毒的药丸倒入况苑口中,施针探毒。

显然已经晚了,他脸色青白,一口口小声咳着,血从嘴唇鼻腔蜿蜒而下,捂也捂不住,止也止不住,看着恸哭的况夫人:“杜若...蔻蔻...”

况夫人嚎啕大哭:“快去,快去把人找来.....”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等母女两人,交代况夫人:“儿子不孝...求家里人代我照顾她们。”

况夫人抱着儿子的头,只能大哭:“罪孽...罪孽......”

“娘......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小女儿......”

杜若和蔻蔻接来的时候,况苑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脸上也擦拭干净。

他面如白纸,奄奄一息,将喉管里的血气堵回去:“别让她看见...孩子怕血...”

“让她喊我一声爹爹吧.....”

“蔻蔻,叫爹爹。”

“爹爹。”女孩儿仍是懵懂,有些忐忑喊出口。

他的笑容极其微弱:“乖.....”

杜若泪珠滚滚,肝肠寸断:“况苑!”

“对不起了,杜若....嫁不成我,就嫁别人吧...找个好男人....”

男人慢慢阖上了眼。

施少连比况学更早收到消息。

他和况苑书信来往频繁,江都的事情,都是况苑暗中替他操办的。

信鸽上的字条寥寥数语,他却看了许久。

“况苑死了。”施少连将书信投入轻烟袅袅的香炉中,“杜若的孩子是他的,他势要和离再娶......薛雪珠服毒自尽,连带着拖他下水......”

甜酿正在调试新香,听他话语顿住动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去年偶遇杜若和蔻蔻的情形,震惊久久不能回神:“要回江都去看看么?”

“人已经死了,我没有灵丹妙药,也不能起死回生,看有何用?”他脸色冰冷如玉,语气轻飘冷淡。

甜酿扭头看他,他却偏首看窗外暮色四合,瞳中尽是落日的余晖,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到底是谁的错呢?”

不知怎的,甜酿能从他的语气中品嗅出一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伤。

“没有人无辜。”甜酿轻声回他。

“死了的人才无辜。”他似乎是喃喃自语,“你觉得况苑该死么?”

甜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不是薛雪珠,也不是杜若,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伤痛。

张优死了。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烟雨蒙蒙的画舫上,市舶司的张大人是如何落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

况、张两家的丧钟,只相隔了短短两日。

两家的丧事都不吉利,尸身没有在各自家中久留,事情也很凑巧,最后三只棺椁都搁在青龙寺的一间偏殿里,吊唁的亲朋好友由一个门槛踏进去。

没有人知道,那混在人群中披麻戴孝的母女,心中到底是为哪个亡者恸哭?

苗儿在家中安然诞下一名宁馨儿,况学还没有把消息告诉家中,就收到了江都家里的丧信,况苑是长兄,雪珠是长嫂,就算要闹到和离的地步,也绝不可能会有这个结局。

苗儿身体十分虚弱,无法带着刚出生的孩子随丈夫一道回去奔丧,况学只得托施少连和甜酿照料妻儿,自己带着宁宁和巧儿快马加鞭回江都奔丧。

一日之后,张圆也急急奔走,半途跟况学撞见,两人相见抹泪。

甜酿每日都会去况家坐坐,帮着苗儿看顾宁馨儿。张优的消息还是方玉从官署里透露出来的,甜酿也愣了愣,云绮万分感慨:“也算是难兄难弟,两家出了这档子事情。”

在张圆看来,自家二哥的死太过蹊跷。

人救上来的时候,围观的人都能看出,这确是溺水而亡。

那日画舫上本该没有张优,是回家道上被硬邀去喝酒听曲的,张优没有喝太多的酒,他还通水性,一个能凫水、尚且清醒的人,没有太过挣扎,只呼叫了一声,便直直地沉到了水底,甚至都没有等到船工跳下去救起就已丧命。

“水里有水鬼,黑黑长长像蛇一样,潜在水底,一转眼就不见踪迹。”人人都这么说,不管会不会凫水,只要遇上水鬼索命,就是见阎王的时候。

张夫人哭得死去活来:“那日本来说得好好的,要回家来办事,到底是谁让他去喝酒的,把我儿害了去。”

跟着张优的小厮说,也是一个家仆拦住了马,说起来头头是道,却说不清是谁家的家仆。

下葬前,张圆扒开了二哥的棺盖,尸体肿胀的腿脚上,脚踝处有两道不起眼的细细勒痕。

不是意外,那就是命案。

谁想至张优于死地?为什么?

这事在江都闹得沸沸扬扬。

张夫人心力交瘁,声嘶力竭要抓住凶手,在儿子灵前千回百转,又想起一桩事:“我好歹要留一点念想,你二哥唯有一点血脉....”

张优一死,好歹留下蔻蔻,张夫人想把这唯一的孙女养在膝下。

张圆和杜若的感情最深,带着张夫人的意思去见了杜若一面。

母女两人一身缟素,杜若极其憔悴,默默听明来意,直接拒了张圆:“不必了。”

况苑和薛雪珠死的那夜,杜若和蔻蔻的行迹,被况家瞒了下来让况苑死得清白些,让活着的人过得安稳些。

“蔻蔻,不是张家人。”她如是道。

张圆有些瞠目结舌:“二嫂...”

“你知道的,我那时候憎恨张优,怎么会和他生孩子,这是我和张优的约定,他给蔻蔻一个名分,我离开张家,两人各取所需。”她肿胀通红的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撞见过...我和人在外幽会...蔻蔻,是那个人的孩子,跟你们张家毫无关系,她以后也不姓张,烦请你把这话带给你家里。”

“二嫂...”

“你也不必喊我二嫂,我对你未必有多好。”杜若坦诚看着他,目光哀哀,“我收了施家的好处....当年你和施家二小姐的婚事,我在中掺和了不少...”

“张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张圆失魂落魄被杜若赶出家门。

他亦感受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懑和哀伤,所有的一切,好似自某一刻开始偏离,他不知何时,却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那种改变,一直折磨他到如今,甚至变本加厉,一路奔向未知的尽头。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不十分好看的模样,却是小小软软的一团,幼猫一般,甜酿看着苗儿娴熟照料孩子,触了触孩子柔软的手指。

云绮有时候也能替苗儿抱抱孩子,只有甜酿生疏,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一动不动。

姐妹三人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聊些家长里短,做了母亲的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孩子。

“妹妹也快些生一个吧。”苗儿看着甜酿,“有了孩子,总会不一样。”

“还是...先成亲吧。”云绮也有些替他两人急,“大哥哥也该成亲了。”

在旁人来看,成不成亲,对甜酿和施少连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很早就已经走在一起,过起了夫妻日子,只是有一个名分,更名正言顺些。

可对甜酿而言,那不一样。

孩子。

她对孩子没有期待。

施少连乐于见到她的生活回到原先,重新开始调香,去天香阁消遣,拜访苗儿和云绮,打理门户内院,佐之以柔情蜜意的相处和缱绻酣畅的欢爱。

一切看似很好,只是甜酿经常会有疲倦感。

也总有提神的时候。

甜酿未曾料到,她在苗儿家中又重逢了一人。

满身珠翠的年轻夫人带着侍女敲了况家的大门。

芳儿来探望新出生的孩子。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打量着这金尊玉贵的艳妆夫人:“芳儿...你回来了?”

不是芳儿,是南京通政司右参议李大人家的如夫人。

那什么劳什子户部刘大人,在孝期也要贪色,能是什么好东西,在回乡的船上正巧遇见个熟人,两方相谈甚欢,一旁伺候的美人灵动又貌美,对方多看了两眼,刘大人转手就把她送到对方船上。

参议官职正五品,也是新到金陵上任,是山东世家大族的后代,到金陵述职没有携带家眷,欣然带着新收的美人,又回到了金陵。

兜兜转转,她到底是又回来了。

芳儿拂拂鬓边的秀发,看着甜酿,昂着下巴慢腾腾道:“二姐姐今日的气色,比在天香阁当花娘的时候要好。”

一旁的云绮和苗儿瞠目结舌。

甜酿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四妹妹的日子,我等皆不能及。”

“没有二姐姐昔日的抬举,我也没有今日的造化,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二姐姐。”芳儿气势咄咄逼人。

她只针对甜酿:“我来得晚了,几年不见,不知道姐姐过去几年如何?之前隐约听说姐姐嫁人了?如何又形单影只回到金陵来?还要依附昔日兄长生活?”

甜酿抿唇,默默呷了一口茶。

旁人多少能察觉出来,甜酿的禁忌,是她和施少连过去的纠缠。

“时候不早,我先告辞。”甜酿起身要走。

芳儿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眼神充满怨恨:“我跟二姐姐一道走。”

她有那么多话对眼前的这个人说。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何看不透你?”

“以前我不懂,如果你对他有情,为何要离开施家?为何要把我推出去?为何要离开他嫁给别人?如果你憎恨他,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到如今还能坦然自若留在他身边?”

“后来我才想明白。”芳儿皱皱鼻尖,微笑道,“你就是虚伪,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虚伪的人,虚伪得令人作呕,明明自私得一无是处,却偏偏要装作无辜,从头到尾,讨好卖乖的人是你,使手段的人是你,装委屈的也是你,最后占便宜的也是你。”

“想得好处又不想吃亏,想要贞烈却不想死。”她愤然道,“矫情又做作,你的所作所为比施少连还要令人恶心。”

“诚如你所言,我就是这样的人。”甜酿沉静道,“那又如何?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我没有害你。”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甜酿看着她,“你自己选的路,不是我逼你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愚蠢?还是怪你自己贪心?”

“愚蠢和贪心,可不比矫情做作讨喜。”甜酿甚至翘起唇角,嫣然一笑,眼眸亮晶晶,“谁也不是好人,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施少连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芳儿也弯起唇角,眼神尖针一般注视着她,讥笑道:“你在外这几年过得风生水起,你自力更生,你有了丈夫,你还有个什么劳什子守备夫人当干娘,那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娶我,却只是为了报复我,不,不是报复我,是为了报复你......”芳儿扬起下巴,笑容明艳又癫狂,“他把我当家妓对待,他让我待客,他不管我的死活,我是他的表妹,他却这样对我!他这样对我!”

甜酿收起笑容,安静看着她。

“我过得还不如在天香阁当花娘的你,如今你们却冰释前嫌,重修于好,你们两个人,都是疯子,你们害了所有的人。”

话不投机,姐妹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芳儿扬长而去:“走着瞧吧...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施少连回到家中,得知芳儿又回到金陵,粲然一笑,不甚在意抖抖衣袍:“是么?她倒是命好,有好机遇。”

甜酿看着他。

他想了想,复又抬起头来笑:“你说她愚蠢和贪心?”

扬起了剑眉夸奖她:“不愧是我的好妹妹,一语中的。”

“我说的是一时气话,她并没有什么错。”甜酿抿唇,“她话里有恨...说你把她当家妓对待...”

施少连没有直接回话,过来好一阵,淡声道:“我没有逼她,她自甘委身为妾,侍妾不就是这种用么?难道锦衣玉食养着她在家当镇宅之宝?”

甜酿坐在矮榻上,微微低头,双手环着自己的膝头。

她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心平气和、自然而然对他说出这句话:“我错了。”

她缴械投降,以为自己能和他抗争到底,后来才发现,她为数不多的抗争,也是仗着他的容忍。

“我不应该一而再三逃走,我不应该喂你喝下那杯酒,我不应该离开江都。”

甜酿抬起头来,琉璃般的眼睛盯着他:“我从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做,从你身上得到好处又拒绝你,愚蠢和贪心的人,是我才对。”

没有人无辜。

要么见好就收,痛痛快快向他投降,任他予取予求,和他快快乐乐在一起,及时行乐。

要么硬横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让他永远不如愿。

她起初没有浑然的豁达,最后也没有坚定的意志,最后只能在中间摇摆,反复的折磨和熬鹰般的驯服,折磨的是彼此,祸及的是旁人。

芳儿说的是对的。

施少连凝视着她。

重逢后日日夜夜争吵的话语,到今日终于有个落幕。

他退了一步,向她低头。

她亦往前走了一步,向他认错。

可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一种怅然若失的无力感。

两人是否都放下了一切芥蒂?

十几岁的时候,她是灵动纯真,调皮又乖巧的。他是温柔细致,善解人意的,他们彼此有默契,也有欢声笑语,明里暗里,都有心思涌动。

那时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可今日站在这里的两人都面目模糊。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她的认错,他想要的是十六岁的施甜酿爱上十九岁的施少连。

她要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十九岁的少连哥哥?

甜酿的认错,换来的是床帐内整夜的激烈。

浓烈情爱浸泡的女人,内心应该是丰沛又天真的。

她最后已经微微失神,俯在他胸口疲倦的喘息。

“小九,我是爱你的。”他亲吻她汗津津的额头,“你要记住,我永远爱你。”

爱这个字太抽象,也太容易替代,她睁开沉重的眼,有气无力问他:“有多爱?”

“不管你什么样,我都爱。”

“除了你,没有别人。”他嘴唇贴在她脖颈上,将话语传到她心底,“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你。”

她睁着眼睛,沉沉枕在他身上,听着他说话,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湘娘子觉得甜酿稍开朗了些,不若以往那般沉静,她和施少连的感情,眼见着慢慢修复。

她自然乐见其成,在离开金陵之前,最要紧的就是看见他两人重修于好,最好是把亲事结了。

甜酿最先操心的事情,是要把宝月嫁出去。

宝月年岁已经过二旬,实在耽误不得,甜酿想把宝月遣回江都,凭她自己心意婚配。

当初日夜盼着施少连把自己遣回江都,如今在金陵住了五年,宝月倒是有些不舍,支支吾吾说想留在金陵,又添了一句,一切任凭小姐做主。

甜酿要替自己的婢女上心,自然连带着施少连也要对宝月上心,最后还是孙先生推来手底下铺子里的一名年轻管事。

施少连瞄了那憨厚的年轻人两眼,依稀有些印象,把宝月指过去:“就他了。”

施少连能看上的人不会差,甜酿旁观了两日,也就放心把宝月嫁了。

宝月终于逃脱了施少连的魔咒,快快乐乐嫁了出去。

走的时候宝月来给甜酿磕头,她坐在园子的石椅上,足尖踢着脚下的嫩草,脸上荡漾着清浅的微笑:“恭喜你啊,宝月,终于解脱了。”

宝月没有想到甜酿会用解脱这个词。

那一瞬间宝月有种错觉,她家小姐的身体是自由的,心却已经睡在了一只鸟笼里。

江都的丧事办完,张圆和况学双双回到金陵。

况夫人经不住丧子之痛,卧病在床,巧儿只得留在江都照料病母,故而甜酿和施少连往况府去时,只见到了况学和宁宁。

况家兄妹三人自小感情甚笃,经此一事,况学悲痛过甚,模样也有些憔悴,一双眼睛仍是红肿的。

况家的悲痛在于,谁也没有料想到一对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夫妻会有一个最不堪的结局。

席间况学也是提起张家:“张二哥是被仇家在水中害死的,此事已经报了江都府衙,请衙门里去查,张夫人经不住打击,也病倒在床,原先窈儿要随着圆哥到金陵,也不得不留下来照顾婆母,我和圆哥一道从江都回来,他比我更消沉,今日都还病着。”

听罢张家的事,众人都有些欷歔,只有施少连淡然些,慢悠悠喝了一盏茶。

回去的路上,甜酿看着施少连:“谁会害张家二哥呢?不该在这时候....”

她有种直觉,张优的死和况苑的死,是连在一起的。

“张优嚣张惯了,被人记恨也是常事。”他狭长的眼半垂着,有些漫不经心的凉薄,“小九何必惋惜这种人,早该死了,现在也不晚......”

甜酿把况学的话记在了心里,去天香阁的时候,请阮阮派个不相干的小厮,去看看张圆的病。

张圆是很好的人,他和曲池一样,自有几分赤忱。

张圆跟官署里告了假,正躺在床上休养,听说有人来访,把人唤进来,才知道是天香阁的阮阮姑娘遣来探病的人,送了些补品药材过来。

他唇角发白,面容憔悴,仍是撑着起来,将一包塞得鼓鼓囊囊的纸包塞给跑腿的小厮,请他带回去:“在下身子无碍,这是从江都家里带回来的土仪,些微心意,不成敬意,烦请帮忙捎回。”

甜酿见到这样东西的时候,沉默了半晌。

那质朴又简单的纸包上没有任何字迹印记,但知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明辉庄出产的东西。

每年冬日农闲之时,明辉庄内的仆妇会开始忙碌,腌制盐齑,晾晒果脯鱼干,煎烘茶叶,这些东西,曲夫人从年节里开始分赠亲友,意味着明辉庄一年的收获和曲夫人一点世外桃源的心意。

曲夫人寄给曲池,曲池又转给张圆,最后到了她手上。给她的一点慰藉和心意么?

杨夫人和张圆找了曲池。

张圆说,要帮她离开施少连。

杨夫人说,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直言。

世事就如捉迷藏一样,你寻他躲,你藏他寻,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也总是避不开。

以前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心中却还有斗志,如今只想随遇而安,却突然涌现出盟友。

甜酿把纸包带回了家中,悄悄藏了起来。

如若金陵还有一人惦记着张圆,那自然是芳儿。

她有美貌和手段,曲意逢迎,也有几分受宠,何况是上头没有主母约束,这阵子,正是枕上柔情蜜意的时候。

这么久了,张圆依旧毫无动静。

“你不救二姐姐了么?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芳儿很是不解,“张大人,我偷偷通风报信,反倒害了自己,你们却无动于衷,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我记得,以前你是最赤忱热心的人。”

向来是民不跟官斗,一个御史,一个守备夫人,要针对一个没什么大背景的皇商,这太简单了,哪有滴水不露的生意人。

张圆的确有暗中去盘查施少连,他在金陵的各方进项,绝撑不起每日流水似的花销,漕河上的那几条标船,是施少连最大的买卖,张圆甚至暗中寻张优帮忙查市舶司内那几条船的关卡交税通文,可惜没有等到消息,二哥就不幸去世。

甜酿拒绝他的援手,他挫上收挫,难免心灰意冷:“我听说她在施少连身边过得不错,也不需我援手,何须我帮忙。”

这世上的男人个个都是优柔寡断,芳儿冷笑道:“当年她拒绝大人的时候,也没有求大人帮忙。很多事情,不在于她如何想,而在于您如何想啊。”

“大人可还记得那本说文解字的书?她爱惜大人送的新书,轻视家里的旧书,惹怒了施少连,这才有了后头的事,大人送什么不好,偏偏要送一本她已经有的书,难道不是想取代施少连在她心中的位置么,如今怎么反倒妇人之仁,畏手畏脚起来。”

“我知道施少连哪儿有大问题。”她陪过的宾客里,都是盐院和漕运司的人,“大人可以查查我父亲的死因,他用漕船便利,倒卖盐引,暗贩私盐,随意一桩查出来,这都是要抄家连坐的死罪,到时候连二姐姐都逃脱不了。”

芳儿的软轿出了张家的大门。

甜酿在天香阁内,天香阁内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香炉,积年累月浓香沉积到今日,有些昏昏沉沉的厚重感,湘娘子托甜酿打理这些香炉,要将香炉的余烬都刮尽,换上新香,甜酿请阮阮和几位花娘帮忙,一起在秦淮河边清理香炉。

以前醉香铺的香多是清浅甘甜的底味,如今多了一点缱绻婉转的余韵,施少连微能品咂出来:“有一点醉酒微醺之感。”

“醉生梦死,正好相配。”她低头干活。

“你最早调的那方香,是我双十的生辰礼物。”施少连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好些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种香气。”

“那时也只是胡闹,不作数的。”

“我喜欢香橙的气味。”他偏首看她,“香橙、青荷、榴花、胭脂,甜食...是小九的味道。”

“我在小九心里,是什么气味?”他目光柔软。

浓茶、雷公藤、醇酒,汗水......但她不会告诉他。

施少连也有叹气皱眉的时候。

起因只是供料库里的几项帛料采买,只是一点小事,但不知是打点不周还是得罪了什么人,一直勘合不过,足足拖了月余,再拖下去,耽误了兵部军甲缝制。

甜酿见他有些心神不宁,问道:“要紧吗?”

“不打紧。”他温声道,“我找人去打点。”

他和六部不少官员都走得亲近,交际广达,出手阔绰,人缘甚佳,常在天香阁宴请各部吏员,这些张圆都有耳闻,但设宴请到自己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官场免不了应酬,他也是被上峰拉去,这日不知怎的,实在挣脱不开,只是没想到是在天香阁,更没想到是施少连。

落席的时候,张圆脸色铁青,施少连见他神色不豫,浅笑道:“第一次见,没成想御史大人是如此年轻有为,卓尔不凡,我当敬御史大人一杯。”

张圆板着脸,并没有给施少连这个面子。

施少连见他不动,挑眉道:“御史大人嫌我招待不周?”当即喊了个花娘过来,“阮阮,你过来给张大人奉酒。”

阮阮正站在不远处,听见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激灵,捧着酒盏,小心翼翼挪过来。

张圆抬眼,见施少连笑吟吟的脸上,眼神却有些寒意。

一杯酒而已,喝了便是,最后施少连停下酒盏,贴近张圆,轻声道:“张御史盐吃多了?管起旁的闲事来了?”

“草民奉劝一句,这可没什么好下场....”他淡淡一笑,“江都市舶司的张大人从来也爱凑趣,听说最后喂鱼了,倒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张圆瞳孔猛地一缩,僵坐在椅上。

作者有话要说:别骂我,我太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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