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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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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鹰金将军缩在瑶英怀里,瑟瑟发抖,眼神呆滞。

瑶英心疼地摸摸金将军,抬头看着廊下的鹰架,神情疑惑:王寺一面临着陡峭的山崖,崖上是老鹰筑巢之地,常有信鹰徘徊于王寺,为昙摩罗伽传递消息,所以寺中很多院落都有鹰架,供信鹰瞭望、休憩,苍鹰从来没有欺负过其他信鹰,为什么突然发狂,追着金将军撕咬?

一旁的阿史那毕娑扫一眼地上零落的鸟羽,道:“我送公主回去。”

瑶英回过神,摇了摇头:“近卫送我就行了,将军和佛子有要事相商,不用麻烦将军。”

她朝毕娑一笑,抱着金将军离开。

毕娑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出了一会儿神。

瑶英刚刚转出长廊,身后一阵脚步踏响,缘觉追了上来,手里拿了一只贴金箔的蚌盒。

“公主,迦楼罗乱发脾气,抓伤了您,您别生它的气。这只蚌盒您收着,以前般若照顾迦楼罗,被它抓伤,就是涂这个药好的。”

瑶英谢过他,接过蚌盒,道:“不碍事,迦楼罗没见过金将军,可能是吓着了,以后我不带金将军过来。”

或许苍鹰有领地意识,看到陌生的鹰出现在王寺,才会攻击黑鹰。

“您不生气就好。”

缘觉挠了挠头皮,送瑶英回院落。

下了石阶,绕过白雪覆盖的佛塔林,迎面一个僧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了缘觉,压低声音道:“赤玛公主往这边来了。”

缘觉脚步一顿,看一眼瑶英,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瑶英问:“有没有其他回院子的路?”

赤玛公主肯定是来见昙摩罗伽的,昙摩一氏几乎被张氏灭门,只有姐弟俩活了下来,这位公主向来憎恨汉人,她还是避开为好。

缘觉松了口气,“公主随我来。”

他带着瑶英拐进一条狭窄逼仄的夹道里,小声道:“多谢公主体谅。”

瑶英笑了笑,示意无事。

王庭人仇视汉人,王庭贵族尤甚。她平时和王庭贵族来往不多,没有遭到什么刁难,不过仍然可以从缘觉、般若这些人的交谈中窥见昙摩罗伽对她的维护引来了不少非议。

她已经给昙摩罗伽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王庭内忧外患,他殚精竭虑,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不想再因为这些小摩擦让他左右为难。

……

瑶英和缘觉刚刚离开,赤玛公主快步走进佛塔林,不顾僧兵的劝阻,直入正殿。

近卫进去通报,毕娑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奔出正殿,拦住赤玛公主。

“王政务繁忙,你来做什么?”

赤玛公主抬起头,目光严厉:“我来做什么?我来为你讨一个公道!”

毕娑脸色沉了下来。

赤玛公主怒道:“苏丹古已死,你就是最好的摄政王人选,罗伽若是早些立你为摄政王,朝中也不会乱成这样!他迟迟不立新摄政王,现在薛家、康家、安家、孟家全都闹起来了,左军、右军、前军由世家把持,他们动了心思,他们手里的四军也跟着躁动,圣城已经被重重包围,薛家的人随时可以闯进王寺!”

“现在城中人心惶惶,连我府中的奴仆都说他已经再次被世家架空,他为什么还拖着不立你为摄政王?你是中军都统,为他出生入死,对他忠心耿耿,是摄政王的不二之选!他非要等四军冲进王寺才舍得放权给你吗?”

毕娑眉心直跳,抓住赤玛公主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王有他的打算,你别扰乱他的计划!”

赤玛公主看着他,神色失望而恼怒,“我都是为了你!”

毕娑面色冷厉,沉声道:“你不知道内情,别插手朝政。”

“什么内情?”赤玛公主挣开毕娑的手,继续往里走,“我只知道现在情势危急,迫在眉睫,四军要打进王寺了!你去城墙上看一看,城外雪原上密密麻麻,全是四军营帐,圣城方圆一百里的驿道已经插满他们的旗帜!”

毕娑一把拽住赤玛公主,“赤玛,我会和你解释,你别去打扰王……”

两人正纠缠,近卫掀开毡帘,轻声道:“王请公主入内。”

赤玛公主冷笑一声,下巴抬起,走进毡帐。

毕娑眉头紧皱,拔步跟上去。

毡帐里传出几声低沉的咕咕鸟叫声,黑影晃动。

昙摩罗伽坐在长案前书写经文,眉眼沉静。

窗前台上搁了一副鹰架,苍鹰迦楼罗停在鹰架上,张开翅膀想高飞,被脚爪上套着的脚绊拉了回来,只能回头朝罗伽发出不满的闷叫声,狠狠扯动脚绊,皮绳上的带钩撞在鹰架上,哐啷直响。

一片嘈杂声响中,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从容优雅,仿佛置身于尘世之外,完全听不见苍鹰的吵闹。

苍鹰不敢再扒拉脚绊,老老实实地立在鹰架上,神态萎靡。

赤玛公主嫌恶地瞪一眼苍鹰,走上前。

毕娑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记得行礼。

赤玛公主脸上闪过薄怒之色,含糊地行了个礼,坐下,直接道:“罗伽,苏丹古死了,你为什么不立毕娑为摄政王?”

昙摩罗伽没有停笔。

毕娑连忙单膝跪地,右手握拳置于胸前,恭敬地道:“王,臣轻浮莽撞,担不起摄政王的重任。”

赤玛回头,双目圆瞪,驳斥道:“你自幼入中军,护卫君主,为君主鞍前马后,两肋插刀,十五岁起征战沙场,屡立战功,如今你已经贵为都统,人心所向,你担不起的话,朝中还有谁担得起?”

毕娑平静地道:“摄政王不仅需要领兵出征,还需主持朝政,掌刑罚、断刑狱,要料理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懂打仗,不懂政务。”

赤玛气得浑身发抖,恨铁不成钢地道:“苏丹古和你一样同为中军近卫,他身份低微,你是贵胄之后,他能当摄政王,你为什么不行?!”

毕娑神色冰冷,正要开口反驳,昙摩罗伽放下笔,朝他看了过来。

他立马闭上嘴巴。

昙摩罗伽碧色双眸淡淡地扫一眼赤玛,问:“赤玛,上一代忠于昙摩家的摄政王是谁?”

赤玛一怔,自她祖父那一辈起,昙摩王室就逐步被世家架空,朝政由世家把持,直到昙摩罗伽一举夺回王权,上一代忠于王室的摄政王要追溯到很多年以前。

她想了一会儿,冷笑道:“是赛桑耳将军,他是波罗留支大师的师兄,他也是中军近卫出身,和毕娑一样自小侍奉上一代佛子。”

“他寂灭时年岁几何?”

赤玛回想了一下,“二十九岁。”

“赛桑耳将军之前呢?”

“摩诃将军。”

昙摩罗伽看着赤玛。

赤玛回想摩诃将军的生平,脸上怒气骤然一收:摩诃将军曾试图改革王庭军制,后来被世家推翻,五马分尸而死。

她沉默下来,细细回想。

王庭每一代摄政王大多命途坎坷,不论得势时如何风光,一旦被君主猜疑或是败于政敌之手,要么惨死,要么被世家打压,一蹶不振。大名鼎鼎的赛桑耳将军和苏丹古一样武艺高强,战功赫赫,他同样是俗家弟子,为人正直,和世家摩擦不断,二十九岁时死于非命,据说是世家下的毒手。

赤玛脊背生寒,面色灰白。

昙摩罗伽神色平和,道:“赤玛,让毕娑继任摄政王,就是把他抬上火架炙烤。”

赤玛双唇轻颤,回头看着毕娑。

毕娑叹口气,“公主,你知道苏丹古担任摄政王以后遇到过多少次暗杀吗?”

赤玛不语。

毕娑望着她,一字一字道:“一年到头,无时不刻。”

赤玛一震,咬了咬唇,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毕娑送她出去,站在毡帘下,扯住她的胳膊。

“公主。”他语气冷冽,“你还记得张氏当权的那些日子吗?”

赤玛猛地抬起头,怒视毕娑:“我从小受张氏欺凌,眼看着张氏屠戮我的族人,怎么可能忘了那些日子!”

毕娑神色晦暗:“那你别忘了,是谁在十三岁时击退瓦罕可汗,夺回权位,为昙摩一族报仇雪恨,给了你公主的尊贵地位。”

赤玛公主脸色一沉。

毕娑拽着她出了正殿:“王从一出生就被送到王寺囚禁,你在王宫享受奴仆服侍的时候,他在阴冷的刑堂里忍饥挨饿,十三岁之前,他没踏出过刑堂一步!”

他胸中怒气翻腾,牙关咯咯响。

“十三岁那年,他扛起整个王庭,这十多年,他一刻不敢松懈。你看看周围,像波斯那样的强盛帝国,一朝覆灭,王室只能在外流亡,直到被彻底遗忘,还有东边草原那几十个部落,一夜倾覆,老人被屠杀,男人被奴役,女人被凌辱后沦为奴隶。在这乱世,哪国能独善其身?王庭为什么能太平安稳?”

“因为王没有倒下!”

毕娑声音发颤,“赤玛,才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你就忘了从前的日子,你以为世家像一群羊羔一样乖巧顺从吗?”

赤玛公主面色青白。

毕娑胸膛剧烈起伏,松开手,放开赤玛公主。

“摄政王要担负的东西太多了,我性子浮躁,游手好闲,骑马射猎,一刻都闲不下来,我做不了摄政王,我这辈子只想当个将军,辅佐王治理好王庭。”

赤玛公主神情阴沉。

毕娑转身回内殿。

……

青烟袅袅,昙摩罗伽仍在低头书写经文。

架上的苍鹰拍打翅膀,试图唤起他的注意,他头也不抬,下笔如拈花。

毕娑小声道:“王,赤玛公主刚才那番话,您别放在心上。”

昙摩罗伽抬眸,问:“毕娑,你有没有想过接任摄政王?”

毕娑单膝跪下,握拳行礼,道:“想过。王,既然世人都以为苏丹古已死,不如就由臣接任摄政王,臣一定谨慎从事!”

昙摩罗伽摇摇头。

毕娑朗声道:“臣自知莽撞冲动,不堪大用,臣可以改,可以慢慢学怎么当一个摄政王,为王分担压力。”

昙摩罗伽停笔,望着毕娑。

“毕娑,以你的能力,足以接任摄政王。”

毕娑一喜,朗声道:“王,那就让我为您尽忠吧!”

昙摩罗伽摇头,“摄政王的人选不能是王庭豪族的任何一个将领。”

毕娑一呆,激动地道:“王,我继承的虽然是突厥姓氏,但我是王庭人!我的族人也是!”

昙摩罗伽放下笔,“毕娑,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忠心。”

他站起身,走到鹰架前。

苍鹰讨好地啄了啄他的袈裟袖子。

昙摩罗伽没有看苍鹰,道:“你看,为了摄政王的人选,五军中已经乱了四军,世家彼此内斗,乃至于暗暗发兵围住圣城,只为逼迫我从他们当中选一位摄政王。”

毕娑暗暗叹口气。

昙摩罗伽背对着他,音调清冷:“真的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位摄政王,你觉得局势能稳定下来吗?”

毕娑瞪大眼睛。

世家不会消停,他们会继续明争暗斗,直到将权柄牢牢握在掌中,不论外面时局如何,世家永远不可能停止为家族攫取利益,即使北戎兵临城下的时候,世家还在勾心斗角。

所以,贵族子弟出身的毕娑不能担任摄政王,一旦他继任,肯定会卷入家族争斗的漩涡之中,无法抽身,朝堂又将陷入一片混乱。

唯有苏丹古那样的身份合适,不仅武功高强,手段铁腕,可以一次次躲过追杀,还不是世家出身,独身一人,没有族人牵累,虽然会引来世家的仇恨,但也是平衡世家、让世家暂时臣服的一种办法。

毕娑闭了闭眼睛,昙摩罗伽上一次已经有失控的迹象,再这样下去,他能支撑多久?

“王,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颤声道。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苍鹰。

“不错,这样下去,终究是饮鸩止渴。”

王庭和汉地不同,在这里,世家是各地领主,军权在握,除了中军,其他四军隶属世家。君王一旦软弱,就会被彻底架空。

而一旦世家陷入内斗,就是敌人的可趁之机。

不从根本改变,难以长久。

既然知道病灶在哪里,就得想办法根治,否则,等他离开,看似繁荣的王庭将不堪一击。

昙摩罗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在那之前,他得为自己的臣民找一条生路。

“七天之期快到了。”

昙摩罗伽抬头,望着映在窗前的雪光。

“假如事情有变,你护送文昭公主去高昌。”

他顿了一下。

“想办法送她回汉地。”

毕娑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昙摩罗伽的背影,眼神闪烁了几下,半晌后,沉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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