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馅儿和好了。”
“嗳,行。秦舜,你别玩你那个破游戏机了,要么陪你爷爷奶奶去看电视,要么过来洗洗手来包饺子。”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天天唠叨我,过年还唠叨。”
除夕夜,寒冷的北方小城似乎也褪去了往日的凛冽,银装素裹之上又披上了红色的新装。夜色里有不怕冷的小孩开怀地笑着叫着,伴随着三两声摔炮炸开的声音,呼啸的朔风也为这世俗的团圆添了一份热闹。
屋子里,铁皮暖气供的热足足的,上面码着一排玻璃瓶装的杏仁儿露,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忙活着,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节目里没有尴尬生硬的套词和故作幽默的所谓网络流行语,镜头扫过台下观众,他们的每一声笑都是发自内心的开怀。
“有人花钱吃喝,有人花钱点歌,有人花钱美容,有人花钱按摩。今儿我找个好活,有人花钱,雇我陪人儿唠嗑。”
秦昭昭坐在沙发上,听着熟悉的亲人们热闹的交谈,看着电视机里的本山大叔和丹丹老师,一阵恍然。
她真的回到小时候了,不是做梦。
明明刚才还在教研室苦呵呵地翻文献改论文,忽然一阵眩晕,再定睛一看,竟然回到了奶奶家的老房子里。
这里不是她小学毕业那年就拆了吗?
挨着昭昭坐在沙发上的奶奶看见昭昭呆呆出神,伸手摸摸她小脸。
“怎么了昭昭,咋眼神发直呢,是不是刚外面放炮吓着了?”
沙发另一侧坐着的爷爷也说:“是呢,今天昭昭咋这么没精神呢?”
“昭昭不舒服啊?”
妈妈许洁云走了过来,伸手摸了摸昭昭的额头。
秦昭昭看着对自己一脸关切的妈妈,清秀温柔的鹅蛋脸和记忆中病床上那瘦骨嶙峋的干瘪面容似乎有一瞬重合,没忍住红了眼圈,一头扎进在无数个梦里怀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妈妈的怀中。
“哎呦,怎么了昭昭?给妈妈说,不舒服了?肚子疼吗?还是哪里难受?”
“没有,妈妈,不难受,我就是困了。”
把头埋在妈妈身上,秦昭昭强忍着泪水,心里百转千回。
2012年,妈妈乳腺癌去世了。
那年昭昭高三,正是冲刺高考的关键阶段,家人一开始都瞒着她,但后来看瞒不住了,只得将实情告诉了她。
由于发现时已经是晚期,等她知道的时候,妈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孩子好像困了,有点闹觉吧。”奶奶在一旁说道,粗粝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昭昭的小手,带着能够安定人心的温暖。
“昭昭困了吗?困了妈妈陪你去奶奶屋里睡一会。这咋还泪汪汪的呢,都上一年级了,还这么娇。”
昭昭从小就是娇气的性子,许洁云也没多想,只是用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女儿的头,眼里是满满的包容和疼爱。
昭昭缓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了,小猫样儿在妈妈怀中拱拱,搂着妈妈的腰,闻着妈妈身上老式香膏的味道,怎么也闻不够,怎么也不想撒手。
既来之则安之,能见到妈妈,不论是梦境还是真的重生到了小时候,都不见得是坏事。
“妈妈,我也想包饺子。”
“那妈妈带你去洗洗手。”
“我自己洗。”
昭昭从妈妈怀里轻轻挣出来,自己跑去洗了个手,钻进厨房。
小小的厨房里挤了好几个人,有大伯娘,堂哥,还有一旁擀饺子皮的大伯秦建业和爸爸秦建明。
“妹妹咋不去看电视,你这小手能拿得住饺子皮吗?”堂哥秦舜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逗她。
秦昭昭看着和二十年后一样幼稚的傻哥哥,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小肉手抓起一张饺子皮,用筷子夹了点馅儿,三下两下,灵活地包了个小元宝。
“哎呦,昭昭都会包饺子了,这包的还正经挺好呢,比你哥包的强多了。”
大伯娘邹玉霞拿起来细细端详了一下,惊奇地说道。
“昭昭什么时候学会包饺子的啊,妈妈都不知道。”
许洁云也很惊讶,她记得自己并没有教过昭昭包饺子呀。
“我就看妈妈和伯娘包,就会了。”
几个大人听着昭昭奶声奶气的话,都笑了,秦建明还在一旁吹嘘:“我姑娘就是随我了,心灵手巧啊。”
许洁云白他一眼,“擀你的饺子皮去,我姑娘才不像你。”
秦建明嘿嘿两声,手上擀饺子皮的动作愈发快了。
秦舜凑过来对昭昭说:“妹妹你包的这么好啊,那还是你教教我吧。”
“哥哥真笨。”
昭昭一边教手残哥哥包饺子,一边在心中默默回想自己这二十几年将近三十年人生中的遗憾。
首先是妈妈的病,如果发现得更早些,哪怕仅仅早半年,结果都会很不一样。其次便是因为妈妈去世而失利的高考,再就是报考大学的时候被调剂到了天坑专业,虽然也艰难出了国读到了博士,可是本来就不是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又一直出做不出什么成果,最终成功延毕。
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了。
虽然妈妈去世了,可其他家人一直都很关爱昭昭。
爷爷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她,伯娘就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她,哥哥上班后动不动就变着法地给昭昭塞钱或者寄东西。
还有爸爸。
昭昭看了一眼正在和大伯比谁擀饺子皮擀得快的爸爸。
妈妈走之后,爸爸再也没这样笑过了,可是还是一直拼命赚钱,供昭昭出国读书。
我真的太幸运了呀,秦昭昭心里想着,又有点忍不住要掉眼泪。
“昭昭上学开不开心啊,作业难不难?”大伯娘开口问道。
昭昭敛了思绪,认真地答道:“不难,我都会。”
“昭昭真厉害,你和你哥换换吧,你给伯娘当姑娘,让哥哥去你家,好不好。”
“不要哥哥去我家,我也可以给伯娘当姑娘。”昭昭眨巴眨巴大眼睛,厚着脸皮卖了个萌,反正她现在才七岁。
大伯娘果然受不了这一招,手里的活都放下了,凑过来亲了昭昭好几口。
她是打心眼里喜欢小女孩,可惜生了秦舜这个调皮捣蛋的魔星,天天家里鸡飞狗跳,就没个消停时候。
秦舜不乐意了:“妈你怎么总这样啊,我期末进步了十多名呢,您的美丽的大眼睛咋就看不见我的优点呢?”
邹玉霞一撇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咋不说你上次倒数呢?”
“那也总比次次倒数强吧,妈你咋不知道知足呢。”
邹玉霞懒得和这冤家斗嘴,转而对妯娌说:“平时昭昭写作业都不用你辅导吧。”
许洁云含笑摇摇头:“她一年级作业少,自己一般在学校都写完了。有时候作业多,吃了饭自己就去写了,写完才出来看看电视,或者让我带她出门去公园玩会。”
邹玉霞羡慕得不行,又转过头瞪了一眼一写作业屁股底下就好像有钉子扎的秦舜。
“昭昭从小就聪明,以后肯定能上个好大学。咱们昭昭想去京大还是清华呀?”
昭昭听了伯娘的问话,歪头想了想,抿嘴笑了,没有答话。
“我也不指望昭昭上啥京大清大了,能上个大学就行。只要昭昭乐意学,我和洁云肯就尽力供她读呗。”一旁的秦建明开口道。
许洁云也说:“现在昭昭还小呢,这才一年级,我们觉得不用给她太大压力,让她再多玩两年。”
听着家人们的对话,秦昭昭心里百转千回,眼眶又有些发酸。
她不知道这是梦还是奇迹,她只是希望自己此刻的幸福可以更久地延续下去。
几个人一起包,不一会就包完了年三十儿和初一早上要吃的饺子。
秦家没有守岁的习惯,一般是除夕晚上十点多左右就吃饺子。毕竟俩小的熬不住,两位长辈年纪也大了。
饺子上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在桌前,秦舜这个活宝就算是吃饭也堵不住他的嘴,叭叭叭说个不停,还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刚才小品里的人物,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馅儿是许云洁和的,一共两样,一种是猪肉香菇,一种是鲜虾三鲜。
和馅儿的时候,许洁云总是习惯在馅儿里加点温水泡出来的葱姜花椒水,提了鲜味,又让饺子变得更多汁,一口一个,口口都叫人想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昭昭有小十年没吃过妈妈味道的饺子了,一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小人儿,直接塞进嘴里一整个,囫囵嚼了两下,烫得舌头疼,却舍不得吐出来,边哈气边咀嚼。
“唔,太好吃了。”昭昭艰难咽下去满口饺子,不由得出声感叹,伸手又夹了一个。
爸爸拍拍她的脑袋:“小馋猫慢点吃,别烫着。”
“是要慢点吃,伯娘刚才可往这锅饺子里包了个硬币,别硌到牙齿。”
邹玉霞话音刚落,只见昭昭身子猛地震了一下,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瞪大了眼睛,小脸憋得通红,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怎么了?怎么了,昭昭?”
“妹妹咋哭了。”
昭昭泪眼朦胧地望着身边的亲人,一张嘴,吐出了一个硬币和一颗带血的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