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师姐，快醒醒，你怎么又在实验室睡着了？
虽然说最近任务重，但是你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这身体才是本钱呢！”
秦昭昭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脖颈酸痛，头也很疼，两条手臂被压麻了，只能缓慢地伸展开来。
“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又熬大夜了呗，照你这么拼命下去，只怕你等不到拿博士学位那一天就要猝死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华裔女孩，穿着和秦昭昭一样的实验室白大褂，一头黄毛乱糟糟的，鼻梁上带着厚厚的眼镜，表情凶巴巴地，一边收拾着实验台上散落的没用的草稿纸一边对秦昭昭说教。
“哦……路希，是你啊。哎，我怎么睡了一觉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似的
。我还依稀记得，我好像是做了一个梦，那梦也太逼真了，我梦见我一下子回到了我小时候，然后我就……”
路希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帮秦昭昭拢了拢散落在肩膀的头发。
“师姐，你别这样。实验出了问题……这样的事情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咱们实验室没有任何人责怪你，你不用心里压力太大。
况且……不就是延毕一年么，咱们学院每年延毕的博士至少有一半以上，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的能力，导师和我们都看在眼里，别把一时的失败当做是迈不过去的坎儿。”
秦昭昭看着关切地望向自己的师妹，勉强笑了笑。
意识回笼，那个梦境的记忆一点点消散了，秦昭昭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们实验室攻坚的一个项目中，由秦昭昭负责的那一部分出现了问题。
问题的根源在于学院的供货商以次充好，送来的试剂存在问题，造成了实验数据的错误。
在大家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出成果的时候，送审的论文在评议阶段被查出了数据造假，一层一层查下来，就查到了秦昭昭这里。
虽然最终证明了秦昭昭是无辜的，但是大家一年多的心血也就此泡汤了，要全部推倒重来。
而本来可以在今年毕业的秦昭昭，则要延毕至少一年。
这段时间秦昭昭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像一个机器一样逼迫自己反复重复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实验，不断地调整变量，修改方案，可是却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一次又一次努力换来的都是失败的结果。
“师姐，别想了，回宿舍去洗个澡，上床好好睡一觉吧，就当给自己的大脑放个假。”
在路希的劝说下，秦昭昭还是顺从地离开了实验室，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回到宿舍，室友大概是去上早课了，并不在。两人间的宿舍中只有秦昭昭一个人。
秦昭昭算了算时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又给干涩发红的眼睛滴了两滴眼药水。
等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憔悴狼狈了之后，秦昭昭拿出手机，拨了视频电话。
此时的华国辽市，秦建明刚刚回到家中。
一进门，打开灯，茶几上还散落了他中午吃剩的桶面。
秦建明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垃圾收拾了一下，又用湿抹布擦了擦台面，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往后面一靠，再也不想动了。
今天晚上还是不吃东西了，早些睡觉吧，明天一早再去楼下早点铺吃点热乎又实惠的。
作为一个独居中年男人的家，秦建明的住处算得上干净整洁，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算很大的一个五十来平老式住宅，却显得格外地空旷，没什么人气儿。
秦建明抬手给自己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花白的头发被骨节宽大的粗糙的手指拨动，他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忽然，视频通话的声音响起，刚才那个面露疲态的男人一下子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呼噜了一把脸，长吐一口气，坐正了身体，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接通了视频电话。
“嗳！闺女！你那边才七八点吧，这么早给爸爸打电话啊？”
“对啊，我怕太晚了打扰你睡觉嘛，正好今天早上没事，我想着晚一会再去实验室，先跟你打个电话聊会天。”
秦建明端详着视频对面的闺女，有点心疼地说：
“爸爸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不少啊？而且那个黑眼圈咋弄的，越来越严重呢？不是都跟你说了不要再熬夜了么，全都当耳旁风。”
秦昭昭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可是最近有点忙，有的时候晚上回来晚了，上了床趴着，半天都睡不着。过段时间就好了。”
“再忙也不能把自己身体累坏了呀？这个月还有没有钱花，爸爸明天再去给你存点。”
秦昭昭赶紧拒绝：
“不用了，爸，我都够花了，你赚钱也不容易，再说了我们读博士学校都是有开补助奖金的，足够我自己平时花销了，你别再给我打钱。”
“别这么犟，你要是够花就都自己攒着，或者去买点喜欢的衣服和化妆品。你也是大姑娘了，要知道想办法打扮自己呀！
你不用担心家里，你爹我现在事业干的还行，跟你小郑叔叔我们俩合伙一起，也赚了一些钱。
咱们家人口少，就咱俩爷俩，我平时没有用钱的地方，还是多给你点，这样我在国内起码能够心安一些。”
听着爸爸语重心长的话，秦昭昭拿着手机的手不由得攥紧，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本来在肚子里反复咀嚼了几百次几千次的话，此刻却有些难以启齿。
“爸，我……”
“怎么了？怎么还吞吞吐吐的？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秦建明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其实……最近确实出了一件事，我……我可能要延毕了。”
秦建明愣了几秒，然后哎呦一声：
“哎呀，你这孩子，这不是吓唬爸爸呢么。延毕算什么事情啊。现在读书延毕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就那个……咱们原来老邻居郭婶婶家的哥哥，就是延毕了，他还是江大的本科呢！等毕业了都是一样的，也都考进了好单位，找到了好工作。
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轻轻松松的，没事儿出去转转，锻炼锻炼。既然多了一年时间，就把手头的事情尽善尽美地完成好。”
秦昭昭听着对面爸爸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自己心里头也很窝心。
她倒是宁愿爸爸这会说她几句不好，还能让她的愧疚感少一点。
虽然可能也并不会。
“我就是怕我又多读一年书，就又要多花家里一年钱。”
秦建明看着对面女儿眼圈泛红，急了：
“你别胡思乱想！什么多花家里钱？现在家里就咱们俩，你爹我赚钱又都是想要给你攒下的，我现在就相当于你的打工仔，你知道不？
我每天在外面跑，确实有时候也很累，但是一想到我这是在为我闺女努力奋斗呢，我就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昭昭，爸现在就你一个盼头了，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行。
如果你妈还在……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父女俩隔着时差，隔着一万多公里的距离，面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对视。
“我知道了，爸，你放心吧。”
秦昭昭和爸爸通完电话，心里也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妈妈去世之后，父女俩多年来一直相依为命。
当年妈妈生病，家里的所有积蓄都给妈妈看了病，秦建明和亲戚朋友还借了一笔钱，直到前些年秦昭昭读研才还完。
虽然近几年秦建明的事业略有起色，家里没有那么大压力了，但是秦昭昭依旧很迫切地想要毕业，想要回国，想要接过爸爸肩上的担子，成为家里的新的顶梁柱。
亲人的鼓励给了秦昭昭一些力量，她起身，努力忽略那片刻的眩晕感，走到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上床决定好好睡一觉。
她不能辜负爸爸妈妈的期望，她也不想辜负自己的期望。
她希望自己能够健康且顺利地，拿到那张毕业证书。
秦昭昭歇了几天，几乎每天都躲在宿舍里，她的导师和一个实验室的同学们都很担心她，就连和她来往不断很密切的室友也委婉地劝说她别这样自暴自弃。
三天之后的早上，秦昭昭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穿好衣裳，带上东西离开了宿舍，来到了实验室。
前一天晚上应该是有人工作到很晚，走的时候地上的垃圾和用完的仪器都没清理。
秦昭昭无奈笑笑，撸起袖子开始收拾。
当实验室的其他人陆续赶到之后，就看见精神焕发地秦昭昭正在自己的实验台前做着实验，而整个实验室的卫生似乎都被人很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干净整洁得让好几个人都以为自己进错屋了。
“师姐，你来啦。”
路希走过来，和秦昭昭打招呼，看向她的眼神有担心也有探究。
“嗯，我来啦！你怎么那么看着我？不是你说的吗，让我回去好好歇几天调整好状态再过来。
现在我已经调整好了啊！别傻愣着了，快帮我记数据，时间紧任务重。”
“哎，好嘞！”
秦昭昭那天之后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秦昭昭在整个实验室乃至整个学院里都不算是能力特别突出的，学术背景也一般般，要说有过什么了不起的成绩倒也并没有。
可是偏偏老师喜欢她，同窗们对她的印象也都很好，就连暗戳戳有些种族歧视的宿舍管理员大妈也会破天荒地对秦昭昭露出和蔼地一面。
原因无他，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
那是一种并不锋利，但是很坚韧的生命力，像是一株在野外风吹日晒依旧蓬勃生长地野花，虽然没有温室里和煦的生存条件，但是却从不抱怨，而是永远带着明媚的、向上的笑意，充满热情和干劲地对待每一个崭新的一天。
秦昭昭从一时的坎坷中走出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都以为她已经接受了现实。
可是秦昭昭却给了所有人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她自己一个人独立完成了整套实验，并且用了一种全新的、此前没有人提过的方法证明了最终实验结果的正确性。
当她把自己的实验报告交给导师之后，她的导师沉默了半晌，然后长叹一口：
“虽然很舍不得，但是我必须要遗憾地通知你，昭昭，你可能要毕业了。”
秦昭昭噗嗤一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却从眼角流淌而下。
经历了紧张的答辩之后，秦昭昭如期拿到了自己的毕业证，并且顺利地参加了毕业典礼。
当坐上了回国的飞机后，秦昭昭望向窗外的蓝天和层层白云，心里只有无限的欣喜和期待。
几年没有回家了，这一次毕业她没有告诉爸爸，就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不知道爸爸身体怎么样，最近忙不忙，自己在家里有没有按时吃饭，胃病有没有好些。
还有哥哥，自己在京市飘了这么多年，前段时间说有想要自己出去和朋友们一起创业的想法，却被伯娘给拦下了。
不知道他和伯娘还吵没吵架，现在又做了什么新的决定。
还有……妈妈，上一次去西郊墓园看望她，还是四年前，秦昭昭出国的前一天。
那天阳光很好，风儿也和煦，秦昭昭带了一束鲜花放在墓碑前面，还有蜜蜂小心翼翼地飞过来，轻轻落在花心。
墓碑上的照片中，年轻的妈妈含笑看着秦昭昭，和她的记忆里一样美丽，一样温柔。
不知道这么久都没去看望她，妈妈会不会生气。
应该是不会的吧，如果是妈妈的话，只要秦昭昭去看望她，她就一定很会很开心。
秦昭昭嘴角含笑，在飞机上沉沉地睡去……
“昭昭，昭昭！快起来，上班迟到了，你现在可是老师了，要是从前晚一点也没什么，但是现在总不能叫学生们等你吧！
哎，这孩子是不是做梦了，怎么这眼角还有眼泪呢？
昭昭，昭昭——”
“……嗯…妈妈！”
秦昭昭猛地坐起身，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