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正值春风骀荡的暖日,出城赏景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一眼望去,红尘滚滚,彩幛连天。
长道旁,等待入城的商人车队排出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之景。
当卫国公李仲虔的车驾驶入皇城时,道旁百姓认出谢家的旗帜,纷纷停下车马,让出道路,百姓们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马车前后骑行的带刀护卫全都披麻戴孝,一身丧服,神情冷峻。
他们在为文昭公主服丧。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听说卫国公受了重伤,武功尽废,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当真是可怜可叹啊!八壹中文網
议论声中,马车帘子风吹不动,始终低垂着,那个每次凯旋时喜欢骑着高头骏马飞驰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于见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百姓们目送马车远去,回想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二皇子,对望一眼,摇头叹息。
消息很快传到太极宫,太监进殿通报。
李德皱了皱眉头,道:“让千牛卫看着他。”
太监应是,旨意下达千牛卫,千牛卫猝不及防,连忙召集人手,手忙脚乱地奔出内城迎接。
一个时辰后,数百个身着戎装的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守在卫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门洞里刀光闪闪,从长街到广场,处处都埋伏了卫兵。
郑景和薛五匆匆应召,等在府门阶前。
昔日打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为官,都是一身绿色圆领官袍。
薛五神色紧张,不停擦汗。
郑景瞥他一眼:“你怕什么?”
薛五回以一个白眼:“郑三,难道你不怕卫国公吗?当年是谁差点被卫国公吓下马的?”
听他提起旧事,郑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惧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举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谢贵妃所生,却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经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为世人所不齿。
那两年向文昭公主求亲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个半死。
远的不说,比如宰相家的萧八郎,在外蓄养了数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个,居然胆敢求娶文昭公主,让李仲虔打得满头是包。
博陵崔家的长孙,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妾侍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儿女,却被查出喜好龙阳,李仲虔大怒,当着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断崔大郎的一条腿。
郑景当时也在场,崔大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觉得疼。
所以当郑景前去王府求亲的时候,母亲哭天抹泪,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么疼爱文昭公主,他无功无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吗?
郑景生来内秀,从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却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提亲。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是当李仲虔那双凤眸冷冷地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郑景记忆尤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脊背生寒。
那时,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独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个打断崔大郎一条腿的李仲虔能善罢甘休吗?
朝中官员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极宫和东宫加强了警戒,王府亲兵被打散分调至各个衙署,李仲虔身边只剩下谢家亲兵,官员们仍不放心,把谢家的亲兵也打发走了,只允许李仲虔带二十人入城。
区区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经成了废人,连擅使的金锤都拿不动了,不然李德怎么敢放他回京?
郑景从容镇定,薛五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他踮脚望着长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道:“你我初为朝官,根基浅薄,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迎接卫国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会儿卫国公到了,随手砍你我一刀,难道圣上会怪罪他?我们就是来给卫国公撒气的!”
郑景垂眸不语。
薛五一笑,讥讽地道:“郑三,你没听说过贺兰阳的事?”
郑景摇摇头。
薛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年圣上和南楚争夺荆襄的时候,曾经大败一场,谋臣贺兰阳提议将文昭公主下嫁,以换取荆襄豪族的支持,卫国公当时人在战场,闻言大怒,率轻骑三千突围,解了荆襄之危,之后提刀冲入大帐,当着圣上的面手刃贺兰阳,一刀下去,满帐都是血。”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文昭公主的婚事上谏言。不然,我们这些人哪有机会提亲?”
薛五又哆嗦了起来,冷汗涔涔。
“我不是在吓唬你,这次卫国公回京,一定会杀几个人泄恨,圣上愧对文昭公主,绝不会问罪,我得罪过卫国公,今天说不定就是卫国公的锤下亡魂!”
他话音刚落,长街传来马车轧过地砖的辘辘声,白衣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薛五吓得一蹦三尺高。
郑景迎了上去。
薛五呆了一呆,暗骂郑景不怕死,咬咬牙,示意周围埋伏的卫兵提高警惕,也跟了上去。
马车一直驶到石阶前才停下,千牛卫尉官让捧着诏书的太监在一旁等着,手执长刀上前喝问:“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为何不下车听旨?”
护卫一言不发。
尉官眉头紧皱,大声重复一遍:“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还不下车接旨?”
车帘一动不动,护卫也没吭声。
尉官大怒,拔步上前,掀开车帘,看清车里情景,呆了一呆,下意识后退两步。
郑景和薛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道虚弱瘦削的身影在护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立在地上,身子打了几个晃,抬起头。
府门前前鸦雀无声。
郑景目露诧异,薛五的反应比他更强烈,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昔日那个骁勇善战、高大壮硕的李仲虔,不仅消瘦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连锐利的眼神也不见了,整个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
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众人惊骇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卫国公身中奇毒,成了个废人,原来是真的!
半晌后,千牛卫收起长刀。
薛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吐了口气:现在的卫国公别说杀人泄愤了,连走路都要护卫搀扶的人,怎么杀人?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卫国公,圣上有旨。”
李仲虔抬起眼帘,淡漠地扫他一眼。
“滚。”
声音有气无力。
薛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仲虔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步子迈得很大,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亲兵连忙停下,他低吼了几声,亲兵不敢作声,搀扶着他登上石阶。
千牛卫盯着李仲虔远去的颤颤巍巍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朗声道:“卫国公,你想抗旨吗?”
太监捧着诏书上前。
李仲虔脚步一顿,看一眼身边的亲兵。
亲兵会意,转身奔下石阶,抽出腰刀,斩向太监手里的捧盒。
哐当两声巨响,捧盒碎成两半,跌落在地,捧盒里的诏书也被斩得稀碎。
太监魂飞天外,尖叫着直往后退。
千牛卫大怒:“卫国公,你竟敢对圣上不敬!”
李仲虔没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府门。
砰的一声,门从里面合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郑景和薛五对视一眼,回宫复命。
卫国公虽然大逆不道、拒绝接旨,但是没有伤人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薛五替李仲虔说了几句好话。
上官皱眉问:“卫国公果真成了废人?”
两人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
薛五啧啧了几声,叹道:“您是没看见,卫国公都瘦成一根竹竿了!风吹吹就能倒,走几步路就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和太子李玄贞齐名的战将,就这么成了废人。
上官颔首,入殿向李德禀报。
第二天,东宫。
侍女向郑璧玉禀报打听来的消息:“昨晚圣上派太医去国公府为卫国公诊脉,几个太医都说卫国公的武艺确实废了,拿双筷子都在不停打颤。圣上下旨嘉奖卫国公,卫国公拒不听旨,他的护卫打伤了好几个太监,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去看望他,也被他的护卫赶走了。现在没人敢去国公府。”
郑璧玉松口气。
李仲虔如果没受伤,势必大闹长安,他现在这样,其实对谁都好。
魏明不放心,继续派人打探。
探子回说只要宫中有人登门李仲虔就大发雷霆,侍女好几次看到他想拿起金锤砸人,还没抬起来人就先倒在了地上。
东宫属臣心中暗暗庆幸:这位煞神以后再也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了。
魏明向李玄贞报告这道喜讯。
李玄贞的伤还没好,斜倚凭几,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将魏明调去教皇太孙读书。
魏明呆了一呆,苦笑着朝李玄贞叩拜,退了出去。
众人一头雾水:太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支走他最倚重的魏长史?
有人求到郑璧玉跟前,请她为魏明转圜。
郑璧玉凛然拒绝,言说自己是内宅妇,不便干涉东宫事务。
众人只得安慰魏明:等太子气消了,一定会召他回来!
魏明有些气馁,临走前嘱咐众人:“若有关文昭公主的事再有变故,一定要让我知晓!”
众人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意。
文昭公主已经死了,还会出什么变故?
他们现在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朱绿芸偷偷跑了出去,下落不明,四处都找过了,朱绿芸踪迹全无。
好在李玄贞重伤未愈,精神恍惚,没有问起朱绿芸。
李仲虔的回京让满朝文武提心吊胆,然而他现在废了武功,并未掀起大风大浪,众人放下心来。
翌日,宫中大宴,为凯旋的将士庆功。
宴会在麟德殿西亭举行,歌舞喧天,彩烛辉煌。
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李玄贞出席宴会,脸色苍白阴郁。
官员举着酒杯上前和他攀谈,他反应冷淡,不似平时平易近人,官员讪讪地退下了。
郑景坐在角落一席,看了李玄贞几眼,若有所思,起身朝他走过去。
“殿下。”郑景举杯,环顾一圈,“我记得文昭公主请婚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宴会,她盛装出席,明艳无俦,各国使臣都在打听她是哪一位公主。”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
郑景无意味地笑了笑,转身回席。
满座文武朝臣喝得半醉,李德起身,指甲蘸酒,对着空中弹了几下,正要开口勉励将士,殿门外忽然传来一片骚动。
乐声戛然而止。
气氛霎时变得僵硬沉重。
众人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摇曳的烛光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慢慢登上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之中。
是武艺全废的李仲虔。
他一身雪白长袍,瘦骨嶙峋,立在殿中,狭长的凤眸阴沉地扫视一圈。
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皱起鼓点,视线落到他腰上,见他一身白衣,浑身上下没有佩戴刀剑,也不见那对让人闻风丧胆的金锤,悄悄吁出一口气。
一个废了的李仲虔,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