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结束后很快就出了成绩，等到周五第一节课下课，贺程言和叶舒遥就收了改正好答案的试卷和错题本，准备送到白志平那里去，然而刚一出门，他们就撞上了年级主任。

此时王主任看着面前这个有些瘦弱的男生，推了推眼镜，神情严肃：“你叫贺程言是吧？”

“……是的，”贺程言抬起头，恭敬回答。而这时候王主任确认是他以后，便挥挥手，说：“你先别去送作业，先叫上林澈还有你附近的同学，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

贺程言愣住，想问问是什么事情，但见年级主任脸色并不好，他还是把疑问咽了回去，然后叫上林澈他们，一起去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王主任和白志平站在办公桌旁边，一脸严肃，而旁边的沙发上则坐着一个打扮整齐的中年女人，这时林澈看见了那个中年女人，本来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白了：“妈，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林母不满地看了林澈一眼，站起来把他拽到自己身边，然后对年级主任说：“王主任，我们家林澈虽说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名，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对他掉以轻心，一直都在记录他的成绩，这次月考他退步得太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成绩退步得这么厉害，王主任，身为年级主任，也身为一名老师，您不觉得这次成绩下降得有些不正常吗？”

王主任看了看林母，而后笑着说：“这次月考的题目是各个学科小组的组长教师出的，题目相对市里统考是难一些的，所以成绩比上一次期末考有波动，这很正常，您不要过分担心，再说了这次月考林澈也还是第一名啊，这就说明他没有退步，实力还是有目共睹的，要是拿上次市里统考和这次月考，可能就比较片面，您……”

“很正常？！”林母高声的质问在办公室里响起，显得既尖锐又刺耳，“他这次下降的这么多，您竟然说是很正常！看来您平时对林澈根本就没怎么关注吧？看样子您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澈成绩会下降得那么快，那我来告诉您，他这次成绩下降，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们！”

林母说完，伸手指向白志平还有贺程言他们，话语戾气深重：“我知道林澈这次成绩下降之后觉得很奇怪，以为是他玩手机所以才耽误了学习才变成这样，于是就去翻了下他的手机，结果不翻不知道，一翻，竟然给我翻出大问题了！”

“妈！”此时林澈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母，“你怎么可以随便翻我的手机？！”

“我不翻，我要是不翻你这辈子就完了你知道吗？！”林母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林澈一眼，而后拿出林澈的手机交给王主任看，“我翻了手机才知道，原来是班主任让他当了一个什么纪律委员让他管纪律，可当这个纪律委员也就算了，没想到林澈竟然借着这个名义，和后面这几排不学无术的人交起朋友来了！白老师，我应该告诉过你林澈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吧？你既然很明白这件事。可为什么还要让林澈去担任这个纪律委员？你这样做是在毁他你知不知道？！”

白志平看着气势汹汹的林母，脸上多了几分无奈：“我知道林妈妈您是为了林澈好，但是现在的教育已经不是从前那样了，它不止是让学生学习成绩优秀，更应该关注学生们的身心健康。恕我直言，林妈妈，林澈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学生，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的第一名，这让你很骄傲，我也很放心。但是您不觉得他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吗？他不和其他同学交流，也不出去锻炼身体放松心情，只是坐在位置上像个机器一样学习，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身心健康一定是会出问题的，所以我才想给他一个管理纪律的机会，让他借这个和同学好好交流，打破这种封闭的状态。我不知道林妈妈你对林澈的标准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标准，那就是让我的学生平安顺利地在这个学校里毕业，我绝对不会让林澈在我的班里出任何事情。”八壹中文網

“白老师，林澈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您作为班主任，能够多尊重下家长的意见，”显然林母对白志平的话没有听进去，“如果您是为了林澈好，执意要他当纪律委员，我没有意见的。可是当就当，为什么还要跟这群违反纪律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和他们做朋友？我希望白老师您能给我一个解释，您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林澈成绩已经退步了，作为他的妈妈，我不能不管，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给林澈转班，如果不能答应的话，我只能带他转学了。”

一语既出，全部人都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林母，都无法相信有人因为这样一件小事，竟可以闹到换班转学的地步。此时王主任站在那儿，有些为难地说：“调班看上去是很简单，但是都已经高二了，学习进度很紧张，要在适应一个新环境需要很长时间，这样只怕也是会耽误林澈学业。这样吧，我让白老师给您道个歉，然后撤掉林澈纪律委员的职位，让他一心一意地学习，您看这样行吗？”

“哼，撤掉林澈的职位，谁又能保证这几个人不打扰他学习？”林母冷哼一声，表示丝毫不退步，“要么他们走，要么我们走，大不了换一个新学校，也不能耽误我们家林澈的前程。”

“……”

头一次遇见如此说一不二的家长，身经百战的王主任也有些犯难了，他疲惫地揉揉眉心，叹了口气：“要不然问问孩子的意见吧，孩子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林澈，你是怎么想的？”

这时候的林澈站在中间，脸上仍旧没有表情，但离他最近的贺程言明白，此刻林澈内心，应该是变成了即将要爆发的火山，那里岩浆汹涌，蠢蠢欲动，一旦失控就要暴走，把一切烧成灰烬。

他看见他的身体在打颤，他全身都在抖，连嘴唇也是。

林澈一向是内敛的，他一直都把所有的情绪压抑，努力使自己活得像个机器一样，精准而毫无感情，可他到底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就算再像机器，他的心也还是肉长的。

见过阳光的人很难再去习惯黑暗。

到底是去争取一片狼藉的那点光，还是选择重新回到黑暗的角落。

现在的他，应该还在挣扎。

贺程言忽然觉得有点不服，他握紧拳头，抬头想为林澈说点什么，然而这时候林澈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我哪也不去，我就待在这个班里。纪律委员也继续当。”

“！！！”

一语既出，所有人又都是一愣。此时林母满脸不敢相信，她一把攥住林澈手腕，厉声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我不会转班，也不会转学。”

林澈看着他暴怒的母亲，心头竟然生出种宣泄之后的快感，他腰背挺得笔直，无所畏惧地直视他母亲的眼睛：“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你疯了吗？！”林母怒不可遏，“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告诉过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除了学习没有别的！为什么你就是不听？！他们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得这么不听话！这个女生，是不是因为这个女生？！你是不是和她谈恋爱了！是不是她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林母指着陶心远，还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神情激动：“你这个小狐狸精，还没长大呢就知道勾搭我儿子！你到底给他说了什么让他这么不听我的话？说啊！”

“……我没有！”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陶心远懵了，“我，我和林澈就是普通同学而已啊！”

“阿姨你冷静点！”

这时候徐梓航赶紧扯开林母的手，跟贺程言陆也他们把陶心远护在身后，“我敬您年纪比我大又是女的不跟你计较，可是作为长辈，也请尊重下我们，这里是学校不是您撒泼的地方！”

林澈也拉住了林母：“妈我求求你不要在这里闹行吗？！我已经做得够努力了你能不能别再逼我了！”

“我逼你？！”

林母声音近乎是嘶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竟然觉得我是在逼你？！林澈，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果然你跟你爸一样，好的时候千依百顺，一旦有什么错就全推到我身上然后一走了之，你和你爸，全都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够了！”林澈大吼，“我爸离开这个家，你难道不清楚吗！把错全部都推到别人身上，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多久？！”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办公室瞬间一片死寂。

白皙的脸上现出清晰的五指指印，嘴角也被打破流出了血，足以见得刚才的那一巴掌是有多重，林澈被打的耳朵嗡嗡作响，可他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就是这样……”他回过头，看着自己已然呆滞的母亲，嘴角竟然扯出了一个笑。

“你就是这样，把我爸生生给逼走了。”

——

贺程言他们在秘密基地里找到的林澈。

此时林澈躺在那里，蜷着身子背对着他们，听见动静以后才坐起来，“比我预想地快，看来这里挺好找的。”

“不是这里好找，是你能藏的地方实在不多。”陆也说着，递给他一瓶冰镇可乐，“这里没有冰块，能冰镇的就只有这个，凑合凑合吧。”

“谢了。”

林澈接过可乐，把它放在自己已经肿起来的脸上，他看了这四个人一圈，最后目光放在陶心远身上：“对不起，我妈遇到我的事情就有点激动，刚刚是她不对，我替她给你道歉。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行啦，脸都成这样就少说点话吧，”陶心远叹了口气，“我话多，人又大大咧咧的，被你妈这样误解也正常，再说了她也是为了你好，虽说方式有点……但我没放在心上，真的。”

“……”

林澈看了陶心远一眼，然后低下头，不再言语，几个人围在他身边，也都沉默着不说话。不管外面有多狂风暴雨。现在他们就默默地坐在这，陪着他躲。因为现在他们能为林澈做的，也只有这个。

过了一会儿，林澈把可乐从脸上拿下来，打开喝了一口，然后说：“要是换成酒就好了。”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贺程言回答得一本正经，“就算你要喝，人家也不会卖给你。”

这时候林澈笑了，扯动着受伤的嘴角，又流下一丝细长的血迹：“其实我爸妈离婚之后，我偷偷喝过一次。白的，就那么一小口，结果直接就倒在那里了。”

他抱着腿，把脸放在膝盖上：“你们知道吗？其实我小学的时候，成绩没那么好的，贪玩，调皮捣蛋，爱耍小聪明，一学期好几回都得把我爸妈叫过来，到了初中也还是那样，我妈愁的要命，但我爸却不担心，觉得我开心就好。我也觉得没什么，在学校随心所欲，所以那一回期末考试考得很差，都掉出年级前一百了。那时候班主任说暑假要家访我，可我不怕，因为我爸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他说过，不管我都考得多么差，只要我开开心心的，他就满足了。可是那一天我拿着成绩单回家，却看见我妈一个人坐在那里，桌上摆着的碗筷少了一个，我问我妈我爸去哪了，我妈说他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当时林澈看着他母亲无光的眼睛，以为这是个玩笑，是个骗局，他不愿意相信他的父亲会这么简单随便地和母亲离婚，然后丢下他一个人离开，可是过了两个星期，他在窗口一直没有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子，那个熟悉的背影出现，这时候他才明白，父亲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两个星期里，他和母亲就像具行尸走肉，一直躲在家里不愿面对现实。母亲在客厅里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嘴里时不时念叨：“是我的错吗？真的是我的错吗？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他还要离开我，不，不是我，不是我的错……”而他自己就窝在房间里，看着窗外会不会出现奇迹，可到最后奇迹也还是没出现，反而是母亲先闯进了房门，她拿着林澈的成绩单，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学习成绩不好，所以你爸爸才会怨我，才会和我离婚的！他一定在怨我没有把你教好，所以，所以只要你成绩好了，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

那时候的林澈看着眼前兴奋到五官都快扭曲的女人，心里生出一种绝望的困惑。他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

他才十几岁，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遵从了母亲的话，变得认真，变得刻苦，变得努力，从那之后他每一次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当然他明白这只是母亲为了维持自己生活而编造出来的借口，可是他愿意配合，不仅仅是对母亲的同情，也是因为他自己都抱着那份侥幸：如果自己足够优秀，如果自己足够让人放心，那么也许，他的父亲在某一天，也许会回来。

不过这种侥幸，在他十六岁升高中的那个夏天就已经破灭，他在马路对面看见自己父亲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笑得温柔，他看见父亲身后的那个男孩如狼一般桀骜又可怖的眼神，还有自己那天晚上说出的幼稚话，以及那杯高浓度白酒，所有的一切都终止于那个模糊但又痛苦的夜晚，而那一晚过后，走出来的，就是这个愿意像学习机器那样活着的林澈。

“唉，一切都会过去的。”

等到林澈说完，徐梓航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句话，“从头到尾这事不怪你，真的，我觉得你爸不会是因为你才离开的，你真不用那么自责。”

“对啊，”旁边陶心远附和道，“诚如你讲得你爸对你那么好，怎么可能只是因为你成绩差才离的婚呢，这完全就是你妈妈把锅……唉不说了，反正以后你别那么想就是了，这样下去压力也太大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能每本经上，最难的都是孩子罢，”陆也叹了口气，“你真的活得太压抑。”

“所以啊，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不要再一个人承担了，”贺程言对林澈说，“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还有咱们老师，咱们全班人，一定尽力帮你。”

“谢谢你们，”林澈抬起头，冲他们头一次露出算得上是温柔的笑，“不过，你们还是先顾好自己，毕竟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你们……也不好插手。”

“……啊，说得也是，”

看见林澈还是有所保留，四个人都有点失落，这时候陆也尴尬地挠挠头，然后笑着打圆场说：“不过以后要是真的有什么忙需要我们帮，就直接讲，我们一定答应。”

“以后不知道，但现在么……的确是有点事。”

林澈站起来，活动了下四肢：“我现在想去操场跑几圈，你们愿意陪我一起吗？”

“好啊，”贺程言和陆也一口答应，“正好我们也好久没活动活动了，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陶心远点点头，然后一把拽住要溜的徐梓航，“某人别关键时刻就想溜啊！”

“谁谁谁谁要溜了！我这是下意识反射行为好不好……”徐梓航还在为自己找补，“算了，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活动下我这老胳膊老腿！”

“徐梓航你行不行？你还不到十八岁就老胳膊老腿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常年运筹帷幄之中不常运动，中考一千米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好不好？”

“脸皮够厚，真得上操场磨磨……”

“哎我说你们能嘴下留点情吗？”

“走啦走啦，别说废话了，赶紧去操场跑步去！哎林澈你快点啊，不是你要去的吗怎么这时候到后面去啦？”

“……好。”

林澈点点头，往前快走了几步，和他们一起肩并肩走向了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