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进许轶的家之前,许轶似乎有些不安,总想要支开凌昭先回家。
他越这样,凌昭越好奇,强押着人进了他的家门。
灯一打开,客厅的背景墙上便挂着一个黑裙女孩的背影画。
凌昭一眼认了出来,那是自己的背影没错。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许轶,那场宴会,许轶绝对不在场。
许轶轻轻咳嗽了一声,“干嘛这么看我。”
凌昭刚脱了鞋,许轶已经蹲下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情侣拖鞋。
“全新的,没用过。”他换上拖鞋,对上她的眼神,无奈伸手,“我发誓,这房子,我亲妈都没来过。”
许母向来自由惯了,是不管许轶的。
凌昭再往前走,许轶的家装是和他外表一样冷淡的极简风,推开主卧的门,她呼吸一滞。
一侧墙面上密密麻麻都贴着她的照片,从幼时的,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甚至连她实验室官方公开的证件照都有。
许轶按下投影幕布的手晚了一步,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变态。”
他只是,太想她了。
凌昭笑睨了他一眼,“挺好,我只有手机里存着你的照片。”
许轶从不自拍,也不喜欢被人拍照,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凌昭有一张许轶特地搞怪的自拍照,那是凌昭从前低落的时候许轶为了逗她开心拍给她的龇牙咧嘴的图。
即便那或许不算好笑,但因为是向来清冷的男生拍的,凌昭每看一次都会笑一次。
许轶叹了一口气,从后面搂住了凌昭的腰,“抱歉,那七年,我没有陪你。”
他以为她不需要他。
是他错了。
凌昭的户口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自己迁了出来,后来一路直博再到进入实验室工作,都没有再迁回去,户口本在自己手里,两人本来想就这么先领证,却不想许母先凌昭一步,将事情告诉了凌父。
许母和凌父两人本就是多年好友,凌昭看着银行户头多出来的八十八万,许久没有说话。
有的人会用此后一生来治愈童年,那些年父亲的沉默和狼狈还历历在目。
许轶端着切好的水果回来,就看到了凌昭抱膝坐在落地窗前,她身上只套了一件他的宽松t恤,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原先慵懒含情的眼中多了些许沉郁。
“怎么了?”
许轶走了过去,目光掠过那道短信,“你现在这么有钱了?”
“没有,我能有多少,”凌昭笑笑,按掉了手机屏幕,“我爸给我打的。”
那些狼狈的岁月都过去了,她如今什么都有了,自然不缺这八十八万。
许轶坐到了她的身旁,“也会委屈吧?”
凌昭将头埋进他的怀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是啊,会委屈的。
一个人坚强地过了七年,最狼狈的时候只能靠奖学金和当家教的钱度日,可在自己要结婚的前夕,那个冷着脸说有本事别回这个家的父亲却给自己打了钱。
许轶感觉到了胸口的潮湿,无言地伸手摸了摸凌昭的发。
凌昭在许轶面前哭得次数少得可怜,两次都为了父亲的爱。
“那你妈那边?”
“不用在意。”凌昭轻描淡写道,“你的条件,够得上她从前给我灌输的要求了,还绰绰有余,她应该,很开心。”
真正让她想要逃离那个家的,是稍有不达标就会严厉惩罚她的母亲。
许轶听她还带着鼻音却还有心思开玩笑的语气,心疼得眉头紧皱。
“我没有办法替你原谅,你的母亲,我永远没有办法原谅。”
凌昭抬手捋了捋头发,鼻尖和眼角还是红的,“不是原谅,人没必要原谅,但总要长大的。”
长大是平和的接受所有人的缺点,是明白原来那些给自己造出来的囚笼是不该困住自己的。
父母或许不是好的父母,但自己却不该做不好的自己。
不该让父母的错误,惩罚自己。
更何况,有人救赎她。
凌昭抬眼,发现许轶眼底的心疼连带着让他整个人都看着委屈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好像跟着纠结起来。
许轶沉默地用力将她抱紧。
“结婚,天王老子来了,都阻止不了我和你结婚。”
第二日,许轶的朋友圈就晒出了结婚证。
[是从七岁起,就答应要娶我的人。]
红本上,男子唇边一抹清润的笑,看起来心情极好,女子美得惊心动魄,摄人心魂。
圈子里的人,都认得出,那是当年全校有名的校花,也是那个传了许多年水性杨花叛逆打架的“坏学生”。
那些年,圈子里的人都觊觎她,却也都在污蔑她,似乎拥有过分的美貌被许多人喜爱是一件多么不堪的事情。
一向在圈子金字塔尖,最是清冷禁欲的许家大少爷,原来早就惦记上了这朵有名的野玫瑰。
许轶的父亲在看见朋友圈后盯着那名字半晌,终究没有多说话。
这个向来很有主意的儿子,早就硬了翅膀。
怪不得毕业之后,这小子拼了命往上爬,酒局一个不落,拼命到喝出胃出血就为了多一个人脉和向上爬的梯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许轶看着评论区无数的起哄和惊讶艳羡,微微一笑,志得意满。
什么蓄谋已久把校花娶回家,人家校花七岁那年,就答应娶他回家了。
凌昭所在的实验室在沪市,许轶却在南城,人还没分开,许轶已经焦虑极了。
等真的送凌昭去的时候,一路上,许轶都像是蔫头耷脑的小狗。
开车的时候都心不在焉。
“我给你的项目投资点?”
“不用,你自己那点钱……”凌昭沉吟了一下,“大约我的项目,不到一年就用完了。”
许轶垮下脸,他的银行卡里只有几千万,要是为了以后,的确不太够,“那我给你拉赞助,等着。”
“老婆……要记得想我,我周末来看你哦。”
凌昭以为许轶说的周末真的只是来看她,谁知这人到了周末就带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搬进了她的公寓内。
“嘿嘿,我调职外派了,想不到吧?”许轶身后无形的尾巴摇得欢快无比。
凌昭被他抱了个结结实实,忍不住笑起来。
“笨蛋。”
舍弃许家势力范围的南城,跑到她的城市里,的确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但许轶偏要如此。
“以后你就在原地等我,我总会奔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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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煜视角番外
我是凌煜,是个一出生就死了爹的小倒霉蛋,从我懂事认人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不是太女夫亲生的,所以我要懂事,要知道谦让进退。
我配不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只能次一等的,寻常的。
见到皇姨母的时候,那是一个夏日,我被太女夫的仆人忽视,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袍子,在宫中莽撞地行走。
那大概是世间最好看的人,穿着一身赤金长袍,眉眼之间是我羡慕的举重若轻的从容与桀骜。
她走过来,看着我,“小丫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身后的人都配着刀,目光冷凝又凶煞。
“我带你去膳房吃点心好不好?”
她从荷包中取出一颗薄荷味的糖,我含进了嘴里,被凉得一个激灵。
后来我听宫人的议论才知道,原来今日赤羽卫进宫,查了后宫一个宫殿。
没人知道赤羽卫为什么要搜查那个宫殿,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宫殿里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宫里头的人都害怕赤羽卫,也害怕秦王。
我想,我也要做被所有人害怕的人。
后来,秦王成了征西大元帅,传言她勇武非凡,生擒了许多部落首领,在战场上宛若天神下凡,只要她一露面,就吓得党项人屁滚尿流。
皇姨母是大周人心中的战神,也是我心中的最完美的天神。
再后来,太女夫开始日夜念着对秦王的揣测和恐惧,她是该恐惧的,母亲的声势远没有秦王的声势大。
我的长姐,是个贪婪又愚笨的人,我从六岁起就看明白了。
她对秦王又羡慕又嫉妒,嘴上却极尽抹黑和不屑。
可秦王那么厉害,我的长姐连马球都打不好。
我有时候会怨恨,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为什么要嫁给太女做小,若是嫁给别人,哪怕是寻常的商户成为正夫,我也至少不会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后来我的母亲登基成了皇帝,她却好像不高兴,秦王也不高兴。
我看到她们眼角没有泪,心里却好像在哭泣。
不知道是为了皇祖母,还是为了自己的命运。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要成为太女夫,哦不,是父君眼中,一个没有用的,喜欢舞刀弄枪的,没有威胁的皇女。
有一天,我大着胆子给皇姨母请安。
她还叫我小丫头,和我说了很多话,她告诉我,一个将军也需要好好读书,要不成为不了一个好的将军。
要用别人的方法,打败别人。
我被说服了。
我开始好好读书,看着长姐日复一日的自负,被吹捧的不知天高地厚,日复一日的被那些儒生戏弄,困在四四方方的天地,把一切当做理所当然。
长姐迟迟没有被封为太女,不少姐姐也有些心思浮动,只有我依旧小心翼翼地吹捧着她,同时不动声色地在她们之间制造嫌隙。
或许有一天,这些小嫌隙,会逐渐变成支离破碎的裂缝,然后长堤崩裂。
我没有等到那一天的时候,母皇就病倒了。
皇姨母成了摄政王,她开始带着我和凌靖学习,比太傅讲得更加浅显易懂,却让我受益匪浅。
我隐约感觉,她似乎对权力没有兴趣,只有见到秦王夫的时候,她的笑容才是真切的。
其他时候,她总是漫不经心的,冷眼看着人间。
凌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孩,可惜她不愿意和我一起练武,反倒是很喜欢做文章,那口才,就是国子监的夫子都被说得哑口无言。
那年,我被皇姨母允许,跟着皇姨父出征了。
我觉得皇姨父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因为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只爱他一个。
后来我发现,或许有皇姨父,才是皇姨母的幸运。
皇姨母太孤独了,连凌靖都看不懂这一对父母每天都在想什么。
只有皇姨父好像总是很懂皇姨母,两个人甚至不用说话交流,只是对视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最神奇的是那年冬日,大军逼城,皇姨父却迟迟不肯动兵。
那一日,我看到了真的战神降临,也看到了近乎奇迹的心灵感应。
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皇姨母来的时候,皇姨父已经开始整顿军队,排兵布阵,说等待援兵来的那一刻,就冲出城外。
后来,皇姨母问了我一个有些过于直白的问题。
“你想做皇帝吗?”
我看着她的眼神,说不出一句虚伪的假话。
我点了头,皇姨母笑了。
“那你就要学好,如何当一个好皇帝。”
她收服了燕云十六州,带着我回京城,带着我一点点走进了母皇的视线中。
我甚至许多本事和计划都没有使出来,就被封为了宸王。
一个形同太女的封号。
母皇退位时对我说要相信你的皇姨母,因为她对着皇位和这皇宫都厌恶至极。
我告诉她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母皇是个好皇帝,好到从不会为自己多做着想,她为了天下鞠躬尽瘁,到头来只有皇姨母懂她的苦楚。
她生来就是个储君,习惯了重任,如此而已。
皇姨母是我的天神。
她走的那天,我比母皇死了还要伤心。
凌靖拍了拍我的肩膀,“该伤心的人是我才对吧,你见过这么迫切地想要抛弃孩子的爹娘吗?”
我看了她一眼,“你今年匿名考了状元,我要是你亲娘我也放心地走。”
凌靖不说话了,这个小兔崽子,太聪明,智多近妖,都是皇姨母和姨父生得好也教得好。
连我母皇都说凌靖要是她的孩子,一定会被当做储君培养。
我非常同意,有人分担我肩头的担子是好事,因为凌靖对大周人民爱得深沉,她被皇姨母教得很好。
我才不要像母皇一样,年纪轻轻就因为操劳过度卒中了。
可我没想到皇姨母和皇姨父走得会这么快。
江南的报丧传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夫妻两个心有灵犀到,连走都是同一天同一时刻走的。
我也想要这样的正君,可我找不到,凌靖那犊子有福气,一个连刀都拿不动的书生,居然娶了赤羽卫指挥使家最会武的小郎君。
自皇姨母和她往后,民间也推崇起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姨母养了个好孩子,我坚持要御驾亲征守住皇姨母打下的天下的时候,只有凌靖站在我这边。
“堂姐你放心去,我替你守着天下。”
我想,大周出了皇姨母,是大周的福气。
我有凌靖替我守着天下,也是我的福气。
我信任凌靖,就像是我的母皇信任皇姨母一样。
因为我看着她长大,我知道她的抱负和野心并非在于皇位。
聪明人才会明白,用人不疑的道理。
秦王让天下不再苦于连年征战,她的女儿让天下百姓吃饱穿暖安稳度日。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心人。
但好像,比起我所得到的,这一心人,没有那么重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