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她身上发生的事,白敛比谁都清楚。
于是眼前的景象一转，好像代入的视角又换了一个人。打磨光滑的黑玉石碑上，清晰地映出了一个高挑修长的影子。
他身穿一身锦缎织就的月色衣袍,面容清隽，气质温和，正是争乾派二师兄。
白敛想起地底的半副仙骨，除了神态不同，样貌甚至穿衣风格都和二师兄一样。
但……他是怎么成仙的？又是怎么成仙后还只剩下一半躯体,埋在地底下？
虽然按实力来说,白敛原本实力不如二师兄,可在钟白身体里直面雷劫过后,她的实力大有提升,眼力更是不知道提高了多少,轻易就能看出来，这人的实力远不到能飞升的程度。
更何况他看起来比当时的钟白更急切,心境也不是能飞升的样子。
白敛心中疑惑不已。
到了晚上，她的疑惑就被解答了。
掌门的洞府,灯火通明。
争乾派的掌门是个标准的“修真界扛把子”形象,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目标坚定，眼底有些野心，但并不是会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
因为得意门生冲击飞升失败，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眼底一片青黑，一个人坐在洞府里,目光空茫,不发一言。
二师兄推门而入。
“师父。”
掌门抹了一把脸,抬起头：“你来了，究竟是什么事，一定要这么晚说？”
二师兄端正坐在掌门对面，直视掌门双眼：“师父，大师姐冲击飞升失败，卷云门想必得意得很，咱们争乾派第一门派的地位危矣。”
掌门微微皱眉：“说这个做什么。”
二师兄上半身前倾，压低声音：“师父，我在数百年前与华猗仙君曾有数句交谈，他进过小须弥幻境，我用秘法复原了他破镜的一刻钟的画面，得到了一个强行飞升的法子，可以骗过上天偷得天机，飞升成仙。就算实力不够，只要登上天梯，也算是个真正的仙人了。”
掌门并不说话，眼中情绪翻涌，好像头一次才认识了自己这个，方方面面都不出挑的、沉默的二徒弟。
二师兄：“师父，我愿意一试。”
他语速飞快，好像怕被打断一样，把具体方法说得清清楚楚，又极力劝说成功后的好处，最后一笔带过其中的危险：“虽然有风险，但成功的可能和成功后的好处更多，师父，为了门派的未来，请你助我。”
他没注意到，掌门的脸色越来越低沉，到了他最后一句话，掌门的脸色称得上黑沉如水。
掌门刚才的沉沉暮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怒气，他仿佛尽力压抑着不爆发出来，紧咬牙关，脸颊的肉都在抖动：“你……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让我助你去死？”
二师兄提高音量：“师父！飞升失败不会死的！只要打破壁垒，灵魂跳出此界，几十年后机缘到了，还能再回到飞升大陆，再次踏入仙途！大师姐就是成功的例子，师父，你信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飞升，是为了门派啊师父！”
掌门直直逼视他：“不要再提这种事，飞升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大师姐转生也绝非易事，你现在回你洞府，好好想想，我就当你没说过这话。”
二师兄恳切恳求，近乎哀求：“师父，你不是常说，师姐就是门派的希望，师姐倘若飞升失败，门派将在此间再无一席之地吗？师父，让我试试，人人都在看着师姐飞升，师姐失败就是争乾派的失败，但我不是，没有人期待我飞升，我失败也不会影响门派——但如果我成功，如果我成功，门派还是第一——”
掌门不再压抑怒气，手指门口，眼中迸发怒火：“出去，现在就给我滚！”
二师兄狼狈地离开了。
他以为掌门不信任他的能力，不期待他的成功，不寄托门派的未来，甚至不愿意相信他想要飞升真的是为了门派，毫无一己之私。
白敛却能看到掌门在他背后，看到一个弟子走上歪路时，眼神中流露的心痛。
二师兄走后，堇歌推门走进来，显然刚刚在外面听了全程，她说：“爹，我觉得二师兄真的是为了门派才想这么做的。”
掌门沉默良久，说：“我又何尝不知道。”
二师兄没有放弃，他暗中联络了数个门派的好友，凑齐偷升的物品，又语焉不详地请求众人，倘若他失败，就助他一臂之力，转生去异世。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一切准备就绪。
二师兄特意来到钟林，找到他最信任的好友，海明方丈。
“海明，我知道你会劝我，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但是一切准备就绪，我一定要试一下。”
海明方丈坐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你又是何苦，贵派掌门虽然重视门派，可也并非为了门派不顾一切之人，他必然不希望你以身犯险。”
“我一定要这样做，”二师兄说，“海明，我只求你一件事，如果我飞升失败，求你替我照拂我师父和师妹一二，不用太多，师父为了弟子修炼，一向严苛，弟子们大多畏惧师父，现在门派已经人心惶惶，想来未来会有许多人离开门派，如果以后门派有大难临头，又因弟子所剩无几没有自保之力，还请你庇佑他们二人性命。”
海明：“这是自然。”
二师兄含笑踏入法阵，无数灵石配合法阵，营造出一个强大的假象，法阵替他引来九道天雷，降完，天梯落下。
二师兄望着被天雷吸引而来的师父和师妹，欣喜若狂：“师父，师妹，我成功了！”
堇歌的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被惊恐取代：“师兄，天雷，天雷又来了！！！”
二师兄惊骇抬头，果然，天梯消失，天道发现了他不堪一击的小把戏，愤怒地降下雷劫，气势汹汹，仿佛一定要把他劈地神魂俱灭。
他赶紧用灵力抵挡，好友们纷纷取出法器，然而在强大的法器，在更强大的雷劫下也仿佛纸糊的一样。
堇歌满脸焦急：“爹，怎么办啊，师兄他要没了！”
掌门手捏成拳头，转头，看了看身后聚集而来的弟子们：“我已经没了一个徒弟了。”
可这个徒弟还有得救。
他浑厚的灵力骤然释放，脚下仿佛生根一般，山脉里的灵矿里，源源不断的灵力通过他的身体被抽出，又通通投入阵法中，替二师兄挡住强劲的雷电。
这个修真界第一风水宝地，浓郁的灵力全部来自于地下的灵矿，灵脉也是一个门派的根基，如今尽数被吸取，恐怕千年之内，都难以恢复，门派元气也将大伤。
幸好修真界门派向来不抗拒接受已有根基的弟子，甚至很欢迎有其余门派弟子跳槽，弟子们前途并不黯淡。
黯淡的只有争乾派，和掌门的生命。
堇歌带着哭腔，看着一并被榨取了生命的掌门：“爹，爹你的头发，爹！”
惊雷中，二师兄嘴巴张张合合，听不真切，看肢体语言，仿佛在焦急地拒绝。
掌门纹丝不动，头也不回，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皮肤上渐渐多出老年斑来，他用苍老的声音对堇歌说：“歌儿，爹好像一直为了门派，忽视了你们，可是为了门派，也正是为了你们。”
门派强盛，弟子出去才能昂首挺胸，在内也有更好的资源。他想发展门派，就是为了弟子。
可竟让他们都误会了，以至于竟然因此害了两个心爱的弟子。
这个错误，就从今天结束吧。
源源不断的浓郁灵力被天雷击碎。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株顶天立地的灵力光柱，光柱中心，是仿佛垂暮的掌门。
白敛心惊胆战看着掌门操控着巨量的灵力，仿佛幼童在充满煤气的房间玩弄打火机，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
天地力量两相对抗，就在形成微妙平衡时，天上劫云突兀散去，掌门力竭瘫倒在地。
只有二师兄目光湛然，肌骨盈润，仿佛仙人降临。
“师兄成功了！”弟子们仰头欢呼。
“仙尊，争乾派也有仙尊了！”
“掌门您还好吗？”
“仙尊应该能治好掌门吧，仙尊无所不能，仙尊一定能让门派走上辉煌，灵脉也还能再找，对吧？”
一片欢欣鼓舞中，异变突生。
“咔嚓——”
整座争乾派的山脉内部，发出崩裂的响声。
“咔嚓——”
细碎的裂纹，在二师兄身上出现。
“快跑！！！山要塌了——”
就在此时，刚刚散去的劫云悄悄归来，整个争乾派仿佛人间地狱。
掌门目眦欲裂，干枯的手撑地，试图起身，挡住雷劫，却因为被灵力过度冲刷，手臂仿佛干脆的树枝，清脆地折断，干瘪的皮肉中，支出白色的骨茬。
“歌儿，撑起护山大阵！”
堇歌含泪看了一眼地上的掌门，逆着人群，跑进摇摇欲坠的殿内，她挡住头顶掉落的瓦片，找到阵法，投入灵力。
阵法开启，所有人头顶出现了一层坚实的灵力罩，不等悬着的心放下，雷电仿佛找到目标，蜂蛹着打向阵法中心。
那是，堇歌所在的大殿。
分散的力量尚且难以对抗，何况它们合而为一。阵法瞬间破碎，破碎的余威让有加固法阵的大殿瞬间破碎。
白敛在二师兄的视角，能清晰看到堇歌抬头看着天空的脸庞。
她还很年轻，稚嫩，眼睛里蓄着眼泪，尽管害怕到牙齿颤抖，还是没有逃跑，一直在试图再次启动大阵，庇佑更多的师门弟子。
然而地底灵脉耗尽，堇歌灵力耗尽，阵法无法再次开启。
冥冥之中，二师兄明白了什么。
他的侥幸心理，让整个门派都被上天迁怒，明知他想做什么，还是帮助他的掌门和堇歌，更是被牵连受到针对。
他抬起左手，手上细碎的裂纹，仿佛上好的瓷器开片。
“偷得仙途，我错了……我愿以这一身仙力，换门派弟子安然无恙，再用这骗来的一身仙骨，换掌门和堇歌一世不闻痛苦，不见灾祸，事事顺心，福寿绵长。”
轰隆做响的雷慢慢消散。
温和的细雨淅淅沥沥打在一地断壁残垣上。
雨中，弟子们身上的伤痕愈合如初，掌门和堇歌身体里再次出现了生机，但同时，一个又聋又瞎，一个再也不能说话。
二师兄半边身体彻底化为涅粉，仅存的半边面露痛苦，缓缓沉入地底，永世不得重见天日。
“为什么，是某种交换吗？”白敛看着掌门失去光泽的眼睛，喃喃自语。
苌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的愿望太大了，事事顺心，福寿绵长，几乎等同于天道对‘仙人’的定义，而他们是有过失的，活下来尚且不易，何况是这种愿望，于是虽然用仙骨交换，也还是被取走部分感官和修炼能力。”
白敛叹了口气。
二师兄沉入地底，眼前的景色突然匆匆变幻。
白敛看到弟子们来来去去，越来越少，黑玉石碑上爬满青苔。
看到掌门和堇歌接受了现实，逐渐振作。
看到看到海明方丈带着紫花参结成阵法，护住这片失去灵气的土地。
看到人们在天道的影响下，逐渐忘掉了这个离经叛道的二师兄，也一并忘记那个飞升失败还转世成功，开了个不好的头的钟白，最后连争乾派也被从历史上抹去。
连同苌楚和余闲这两个出力最多的，也被一并消除了相关记忆。
直到白敛突然出现，余闲那日福至心灵，捡回来一个关门弟子，他的师尊突然出现，作为天道大遗忘术下的一条漏网之鱼，让他慢慢找回了他的记忆。
而苌楚，要到带着钟白一身灵力的木雕地瓜飞升时，偶然一撇，才会被他亲手加固在地瓜身上的法阵吸引，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