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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千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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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的这场极乐盛宴上,耳听马车里的江浊浪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所有人都是一惊。

右首下位的史姓富商,更是惊讶地从两名少女怀中站了起来。

停在半路上慕容公子则立刻和席间的谢王孙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一阵狂喜。

就连马车前面的南宫珏也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回头望向被帷幕覆盖的车厢。

所有人惊讶的都是同一件事

——江浊浪方才以蓬莱天宫白轻雪的名义对天起誓,说少保并未留下什么【反掌录】,更不可能在他身上。

对此,在场众人本来已经相信了七八成。

可是就在慕容公子准备上前搜查、从而证实此事之时,马车里的江浊浪却突然出声阻止,而且还要应允对方之前提出的【琴】、【棋】、【书】、【画】四场赌局?

显而易见,这位江三公子分明已经不打自招,承认了此刻的马车之中,甚至是他身上,确确实实藏着见不得人的物件。

而这一物件,除了传闻中少保临终前留下的足以【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半部【反掌录】,还能是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点,席间众人当然欣喜若狂。慕容公子忍不住长声笑道:“想不到多年未见,江兄发起誓来,竟如家常便饭般随意,佩服!佩服!”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则是微微一笑,说道:“江兄既已承认,不妨便将身上的物件拿出来。何苦多生事端,徒伤和气?”

车厢里的江浊浪默然片刻,缓缓问道:“如此说来……各位是要……明抢?”

慕容公子微微一愣,再次和谢王孙对望一眼,随即朗声笑道:“江总这话从何说起?大家相识一场,又皆是体面之人,岂能效仿市井乡野之辈,行血溅五步之举?”

说罢,他便稍整衣衫,缓步退回席间左首上位,指向右首下位那史姓富商,介绍说道:“这位史员外,可是江南地界的有名人物。世人都说嘉兴府里每十间药铺里,便有一间是他家开的,其财力之厚,可想而知。

便在不久之前,史员外机缘巧合之下,意外收到一幅古画,却又吃不准真伪,所以专程前来请谢兄鉴定。

说来也巧,史员外前脚刚到,后脚便有江三公子复出的消息从钱塘传来。于是我与谢兄略一合计,索性便请史员外带画同来,恭请江兄这位当世大才来做鉴定。”

那史姓富商眼见终于说到正题,急忙点头说道:“正是正是,烦请江三公子品评一二!”说着,他挥手招呼,身后便有两名奴仆捧出一卷画轴来。

江浊浪却不接茬,反问道:“这便是……第一题?”

慕容公子笑道:“不错,琴棋书画,画书棋琴,这第一局便是以【画】为题。只要江兄能够鉴别出此画的真伪,就算胜出此局。”

顿了一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此画究竟是真是假,我与谢兄早已有了定论,就看江兄是否也能答对了。”

马车里的江浊浪沉吟半晌,终于说道:“即是如此,便请……史员外以画示之……”

史员外连连点头,两名奴仆当即展开画卷,竟是一幅长达三丈长青绿山水画绢本,色彩绚丽,用笔精细。其间江河烟波浩渺,群山层峦起伏,加之以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分明是一卷江南山水之景。

然而江浊浪显然没有下车之意,甚至连车厢帷幕也不曾掀开。两名奴仆见状,只得一路举着画卷来到马车前,好让车里这位两三公子仔细查阅。

坐在马车前的南宫珏虽然不善书画,终究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见识自是高人一等。眼见三丈长的画卷古意盎然,随处可见密密麻麻的印章,便知不是凡品。

他再细看卷末题字,跋文曰:“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

刚看到这里,忽听一阵几案翻倒、瓷器碎裂声,却是左首下位那个一直不曾言语的老学究,竟突然从席位上跳了起来,一脸惊惶地指着这幅画卷,颤声喝道:“岂有此理……你这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南宫珏心中巨震,急忙凝神再看

——传说中【千里江山图】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难道当真便是眼前这幅?

对此席间众人大都笑而不语,只等马车里的江浊浪答复。

马车里的江浊浪却默不作声,也不知是否正在仔细查阅。

如此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慕容公子便向史姓富递了个眼色,史姓富商会意,一拍双掌,两名奴仆立刻将画卷合拢收起。

谁知这边的南宫珏和江浊浪还没说什么,那老学究反倒抢先怒喝道:“急什么急?且容老夫再看看!”

慕容公子立刻打断他的话,遥声问道:“既然画已看过,便请江兄鉴别真伪。”

不料他刚一问出口,车厢里的江浊浪竟不假思索,低声回答道:“假的……”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和谢王孙都是一愣,那史姓富商更是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这……这可开不得玩笑!整整五百两黄金!又岂是……岂是你江三公子一句话,便能作数的?”

江浊浪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莫非谢兄和慕容兄……竟以为此画是真迹?如此一来,倘若在下也说是真迹,那么……只需史员外这位主人随便编造一个故事……一口咬定此画只是仿冒赝品,自然……便可判定……是在下猜错,输掉此局……”

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到后来,已有些喘不上气,听得在场众人好不难受。

但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二人的脸色则有些奇怪,甚至隐隐露出一丝尴尬,也不知是否是被江浊浪说中了他们的心思。

当下谢王孙便冷笑道:“江兄既说此画是假,便得说出其中缘由,由在座诸位评判。可不能空口无凭。”

只听车厢里的江浊浪缓缓喘息几声,等气息稍微平复,这才轻声说道:“谢兄所言甚是……技艺工整严谨,气象雄阔恢宏……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可终究……只是赝品……在下方才虽只是惊鸿一瞥,便已发现了两处破绽……”

接着,他也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努力解释说道:

“其破绽之一……所谓【青绿山水画】,世人皆以为青绿便是……【石青】、【石绿】二色,然则……【千里江山图】乃是宋徽宗政和三年……宫廷画师王希孟所绘……其时宫廷所用颜料,皆为徽宗重金求得,其价犹胜黄金珠宝,自然非同寻常……

是以王希孟当时所用……也便是真正的【千里江山图】上……绝不可能是寻常【石青】……而是……而是由大月氏进贡的【青金】颜料……咳咳……

所谓【青金】……早在汉唐时,便有【四两黄金一两青金】之说……咳咳……到北宋时期西域动荡,丝绸之路断绝……【青金】也愈发珍稀……价格只会……只会更高……咳咳……”

说到此处,马车里的江浊浪已是咳嗽不止。车前的南宫珏到底于心不忍,低声说道:“你先喝口水,歇一歇再说。”

眼见江浊浪停顿下来,慕容公子立刻插嘴问道:“江兄仅凭匆匆一观,难道便能分辨出史员外这幅【千里江山图】上,用的是【石青】而非【青金】?如此论断,恐怕是有些草率了。”

江浊浪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咳嗽半晌,终于继续往下说道:“除了以【青金】取代【石青】……徽宗宫内所用的【石绿】,亦是取自岭南阳春的一品【孔雀石】……

时有戏言,说徽宗宫内之【孔雀石】,三品铺作装饰,二品雕作珠宝,一品……一品磨作颜料……其名贵可见一斑……

如此可知……徽宗宫廷画作,其青绿之色,必定为【青金】和一品【石绿】……而此两者……有一极大特点,那便是……填色于画,色彩千年不褪,始终青绿如初……

对此……在下十三年前,曾有幸……有幸在南洋暹罗国,亲眼目睹李唐的【烟寺松风图】真迹……同为徽宗年间宫廷画作,其所用青绿之色,正是【青金】和一品【石绿】……其色彩之明艳,犹如昨日新画……与史员外这幅画上……黯淡的青绿色大不相同……

此外,相比东海【烟波钓叟】百里先生府上收藏的……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真迹,虽与【千里江山图】齐名……同为青绿山水名著,且成画于更晚的南宋初年……但却因所用颜料只是寻常【石青】、【石绿】……历经数百年寒暑,青绿之色难免微褪,颇有古意,倒是和史员外这幅画相似……

是以……史员外这幅【千里江山图】,绝无可能是王希孟真迹……最多只是一幅上等的赝品……”

说到这里,江浊浪才算彻底解释完了缘由,直听得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要知道他这番长篇大论,可谓有理有据。不但讲出了徽宗宫内所用【金青】和一品【石青】之原理,而且还能列举出亲眼目睹过的【烟寺松风图】和【江山秋色图】两幅真迹来作对比。无论才识见闻,显然已经远远超出在场众人。

就算有人想故意找茬,也不知该从哪里挑毛病。

慕容公子不禁轻咳一声,正要交代几句,谁知江浊浪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已再次响起,继续说道:

“其破绽之二……史员外这幅画上,大小铃印总共是六十三处……大都是历代收藏者之印……方才在下虽来不及一一细看,但卷末左下角……一上一下、一白一朱两处铃印,却也已经露出了马脚……”

话至此处,早已坐立不安的史姓富商急忙又叫仆人展开画卷,细看江浊浪提及的卷末左下角那两枚印章。

一旁那老学究凑近一看,当即说道:“上面一印,乃是阴刻白文,印文为【观物先生】;下面一印,则是阳刻朱文,印文为【九转道人】。显然都是此画历代主人留下的收藏印鉴。”

听到老学究这番言辞,马车里的江浊浪似乎松了口气,当即笑道:“不想这位老先生亦是行家,倒是省事不少……敢问老先生,这两处铃印……先后顺序如何?”

那老学究微微一怔,随即说道:“这还用问?自然是下面一枚在先,上面一枚在后!”

说罢,他见在场众人听不太懂,又解释道:“道理很简单,卷末左下角这个位置,一定是先来先抢,也便是下面这个【九转道人】之印在先,上面这个【观物先生】之印在后。总不可能是上面的【观物先生】之印先盖,故意空出左下角位置,留给后来的【九转道人】之印?”

江浊浪缓缓说道:“不错……在下所想,与老先生一致……乃是【九转道人】在先,【观物先生】在后……”

顿了一顿,他便问道:“请教诸位……可识得这位……【观物先生】?”

众人默然半晌,最后还是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醒悟过来,皱眉问道:“江兄所指,莫非是著有【述衍】、【翼玄】的南宋张文饶、号称【观物先生】的张郎中?”

江浊浪回答道:“正是……传闻昔日金兵南下,非但掳走徽钦二帝……更将宫中珍宝洗劫一空,【千里江山图】……亦在其中……直到数十年后,真迹才被江南商贾以重金赎回,几经易手,辗转流落民间……而这位号称【观物先生】的张郎中,便是其中一任主人……”

听到这话,史姓富商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这枚【观物先生】的印章,岂不是恰恰证明了此画乃是真迹?”

江浊浪道:“所以在下所说的破绽之二,便是……先于【观物先生】之前的……这处【九转道人】铃印……”

史姓富商不明所以,争执说道:“这什么【九转道人】,自然是在那张……张什么的【观物先生】之前的主人了。这有什么问题,如何竟成了破绽?”

江浊浪轻叹一声,苦笑道:“可惜这处【九转先生】的铃印……却是一枚朱文印,而且……还是【小篆朱文印】……”

这话一出,旁人一时倒还不觉得怎样,那老学究却已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朱文印篆者,古为【金文】,秦汉为【大篆】、【缪篆】,两宋则为【九叠篆】。至于这【小篆朱文印】,却是由前朝大家赵孟頫所创,乃是前朝才有的朱文印篆风格!”

说罢,他已有了结论,补充道:“所以印文为【九转道人】的这枚【小篆朱文印】主人,最早也只是前朝之人,抑或是本朝之人。试问前朝、本朝之人,又怎会先于南宋时的【观物先生】,率先在画卷上盖下自己的收藏印?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幅【千里江山图】根本就是一幅赝品,当中这数十枚印章,亦是由后人仿冒,所以才会出现这等自相矛盾的破绽!”

话音落处,席间已是一片默然,没有人接他的话。

显而易见,无论是方才说的画上青绿之色的异常,还是这两处铃印先后顺序的矛盾,最终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史姓富商的这幅【千里江山图】,的的确确只是一幅赝品!

而对于这一答案,不但有根有据,而且合情合理。没人有能反驳,也没有人能质疑。

那史姓富商呆立半晌,终于怒火中烧。他猛然冲上前去,将这幅长达三丈长的青绿山水画绢本从中扯断,喃喃骂道:“只是可惜了那五百两黄金……”

对此,马车里的江浊浪不做理会,只是淡淡地问道:“所以这第一局的……以【画】为题,可是在下胜出了?”

谁知谢王孙和慕容公子还没答话,那老学究已抢先说道:“不错!第一局你是赢了,但是没有关系……”

说着,他已大步走回自己所在的左首下位,从几案下拿出一支儿臂粗细、三尺长短的巨笔,向江浊浪所在的马车扬声说道:“……因为接下来的这第二局,便是以【书】为题,老夫和你比比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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