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老学究就此离去,显是被江浊浪三言两语蛊惑了心神。谢王孙和慕容公子惊骇之余,只得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试问就连己方派出的比试之人,如今都已弃局而去,正如江浊浪所言,这第二局以【书】为题,自然又是被他胜出。
南宫珏原以为自己这位雇主虽是【西江月】上有名的人物,但也不过是当今武林的一位绝世高手罢了。谁知今日听到他的一番过往,又亲眼目睹了他在书画上的造诣,的确配得上【文武双全】这四个字,难免心中折服,愈发感到钦佩。
当下南宫珏也顾不得自己这位雇主是否真要背叛中原,前往北漠投靠什么异族太师。他冷笑一声,向席间众人问道:“我方已经连胜两局,你们还有什么花样,只管摆出来便是。倘若诸位已经黔驴技穷,那我等可要就此告辞了!”
听到这话,慕容公子才回过神来,反问道:“原来这位少侠复姓【南宫】,却不知与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宫世家有何渊源?”
南宫珏微微一凛,心知对方有此一问,只怕眼前这位慕容公子,果真是和与南宫世家齐名的慕容山庄有所瓜葛。
他不愿牵扯两家的恩怨,只是冷哼一声,争锋相对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慕容公子顿时一笑,说道:“也罢,江兄既已胜出【画】、【书】两局,那么接下来一局,自然便是以【棋】为题了。”
说着,他已起身离席,解释说道:“话说一年之前,我曾偶得一局象棋残局,闭门苦思多月,才终于想出破解之道,其中艰辛,事后观之,倒也颇为有趣。所以兄弟今日便以这一残局向江兄讨教,倘若江兄也能破解此局,便算胜出今日这第三局比试。”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江浊浪答复,抬手一挥,两旁的童仆便将方才的笔墨纸砚通通撤下,在席前重新摆上一张矮桌,桌上则是一副象棋棋盘。
待到两名童仆依次摆好棋子,只见楚河汉界分明,红黑棋子红对阵,正如慕容公子所言,俨然是一局下到一半的象棋残局。
慕容公子便在棋盘前站定,遥遥笑道:“闲话休说,便请江兄持红方先行。”
南宫珏此时仍在席前,他自然通晓象棋胜负,眼见棋盘上的黑方朝着慕容公子,自然是由他所持,合计是一将、二士、双象、双马、一车、一炮、三卒;所失者不过一炮、一车、两卒,可谓占据上风。
而棋盘上的红方则朝着马车方向,自然是由江浊浪所持,合计是一帅、一相、一马、双车、一炮、一兵;所失者二士、一相、一马、一车、一炮、四兵,无疑落于下风。
看清棋间局势之后,南宫珏不禁暗自推演。然而红黑双方厮杀至此,黑方几乎已是胜券在握,将红方逼至上穷水尽之地。就算接下来一步是由红方先行,思来想去,也看不出哪里还有胜算。
对此马车里的江浊浪似乎也陷入了沉思,并未言语。
如此过了半晌,慕容公子不禁催促道:“话说我昔日堪破此局,尚且用了数月之久,江兄莫非也准备耗上数月光景?”
正中席位的谢王孙顿时接口笑道:“慕容兄此言差矣,江兄的棋力,自然远在我二人之上。区区一局象棋残局,江兄若想破局胜出,半个时辰想必便已足够。”
说着,旁边立刻有童仆奉上一个沙漏,显是用于计时。不料沙漏还没放置妥当,马车里江浊浪的声音已轻声传出,说道:“不必……这局棋……不必下了……”
慕容公子微一愕然,脱口问道:“江兄何意?”
只听江浊浪缓缓说道:“红方必败,全然无解……此乃死局,又何必再下?”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先是一惊,立刻又哈哈一笑,摇头说道:“江总这话,怕是大错特错。我可是有言在先,这一残局早已为我所破,又怎会是死局?倘若当真是无解的死局,我等又怎会以此为题,劳烦江兄破解?只怕非是此局无解,而是江兄无力破解才是。”
谢王孙也笑道:“慕容兄说得极是。倘若江兄已经认定此局无解,那便等于是主动认输了。”
江浊浪却平静如初,淡淡说道:“既然慕容兄声称能够破解此局,烦请示之……若是能破,自然是在下输了……”
慕容公子目光微微闪缩,笑道:“那有何难?既然江兄要看,我自然要将破解之法当众展示出来。便烦请谢兄下场带持黑方,由我持红方破局。”
谁知江浊浪却阻止道:“此局既是慕容兄与在下对弈,又怎敢……劳烦谢兄大驾?不妨便由在下持黑方,由慕容兄持红方先……只要慕容兄果真能够胜出,在下也能输得……心服口服……”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不禁愕然当场,不知应当如何答话。
幸好后方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已哈哈一笑,叹道:“世人皆称少保门下的江三公子有【补天裂土】之谋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确实狡猾得紧。
要知道今日这一题,明明是要考量江兄的棋力,由你持红方破局。如何三言两语间,竟颠倒成了考量慕容兄的棋力,由他来持红方破局?”
慕容公子顿时醒悟过来,急忙附和道:“正是正是!险些又中了江兄诡计!”
听到两人这番说辞,马车里的江浊浪不禁长叹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当中的南宫珏却已看不下去,忍不住冷冷说道抢:“荒谬!江三公子既说此局无解,那便是死局无疑。至于你们一口咬定此局能破,当然要由你们来持红方,当众展示破解之法,从而证实红方能够获胜这一结论!
然而你们既然持了红方,与之对弈的黑方,自然应该由我方来持。否则红黑双方都在你们手里,若是这位谢公子不慎走错一步,又或者有意想让,从而让红方必败的这局棋偶然胜出,岂非是天大的冤枉?
所以江三公子的提议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公平公正。谁知你们却反咬一口,说什么狡猾、什么诡计,以此推脱搪塞。哼,照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是胡搅蛮缠,硬要将死马说成活马!”
耳听一向冷言冷语的南宫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不但谢王孙和慕容公子有些惊诧,就连江浊浪也深感意外。那慕容公子随即回过神来,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南宫珏勃然大怒,正要开口回怼,却听江浊浪劝解道:“多谢南宫少侠……仗义执言……只不过双方眼下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多说也是无益……”
说罢,他吃力地猛咳几声,这才缓缓说道:“谢兄,南宫兄……大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所谓象棋残局者,无论如何曲折深奥……到头来……也必定有破解之法。否则……便不能称之为【残局】,而是【死局】……
再说慕容兄此刻摆出的这一棋局,在下粗略观之,倒像是……【金鹏十八变】和【自出洞来无敌手】两本棋谱中……曾提到过的【十面埋伏】之局。顾名思义,乃是取自韩信十面埋伏、霸王乌江自刎的典故……其间凶险,可想而知……
只可惜……这两本棋谱里……虽曾提及【十面埋伏】之名,但这一残局的详细落子布局,则已失传多年……全无记载……今人或知其名,也并未亲眼见过……
对此,幸好在下幼年之时,曾在宁波府的余姚江、奉化江和甬江三江交汇处的……一户范姓人家府上……盘桓数月……尽览府中藏书。记得当中有一本名为【梦入神机】的孤本古谱,上面记载了百局象棋残局,共二百八十五图……【十面埋伏】一局,乃至破解之法,书中皆有详述……若持红方先行,只需八步,便可将死黑方,破局胜出……”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片刻。果然,谢王孙和慕容公子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慕容公子随即强笑道:“江兄既知此乃【十面埋伏】之残局,也知破解之法,却为何不敢下场对弈?甚至还口口声声说红方必败,乃是死局?”
马车里的江浊浪轻声一笑,叹道:“所以……这便是谢兄和慕容兄的高明之处……眼前这局棋,看似【十面埋伏】,但细微之处,却稍有区别……从而令原本能够破解的残局,变作无路可走的死局……
可想而知……若是在下方才眼神不佳,又或者不熟棋谱,将眼前这一死局当作了【十面埋伏】之残局,贸然……持红方落子,此刻显然便已输了……”
慕容公子听到这里,一张脸已然涨得通红,口中却不肯承认,辩驳说道:“江兄这话……兄弟我如何听不明白了?眼前这一残局,的确便是失传已久的【十面埋伏】,乃是我一年前在松江府偶得,自然也习得破解之法。但江兄所谓的稍有区别,却不知……从何说起?”
江浊浪再次暗叹一声,苦笑道:“事已至此,慕容兄何苦……也罢,慕容兄摆下的这局棋,与残局【十面埋伏】的区别便在于……红方第一路仅存的一个炮,多往前挪动了一步……
如此一来,按照【十面埋伏】的破解之法,待到红方第三步【马二进三】后……第一路的炮与马乃是一上一下的错位摆布,无法以马为跑架,走出第四步【炮一平五】……吃掉当中黑卒……从而形成将军之势……”
说罢,他又补充解释道:“也便是说,慕容兄摆出的这局棋,须得将第一路的红炮……往后回挪一步……由黑方的【三线】退至【卒林线】,才是真正的【十面埋伏】之局……才能令红方有一线生机,从而按照棋谱所载……八步获胜……否则……这局棋便是不折不扣的死局……”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再也无言相对,只能望向后面席位正中的谢王孙。
谁知谢王孙脸上却露出一副惊讶之色,指着席前的棋局问道:“咦?怪了!这红炮的位置,好像确实不太对……正如江兄所言,这枚红炮,理当是在黑方的【卒林线】上才是……”
说着,他脸色立刻一寒,向一众童子老仆厉声喝问道:“方才是谁摆的棋,怎能将这枚红炮的位置摆错,令我等生出这许多误会?一帮瞎眼的奴才!回去之后,我定要将他的手给砍了!”
话音落处,盛宴两旁的数十名随从已相继跪倒,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就连一众少女也是惊惶不已。
南宫珏此时已听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再看谢王孙这般惺惺作态,心中既是鄙夷,又是好笑。他当即冷冷问道:“所以你们这第三局以【棋】为题,到底还比不比了?若还想比,便将那枚红炮的位置重新放好,好让江三公子八步破局!”
对面的慕容公子微微一怔,只得苦笑道:“既然……既然江总识得这局【十面埋伏】,那么这局棋自然不必再下……至于这第三局,自然……自然也是江兄胜出了。”
他这话说得虽有些尴尬,但脸上却不见落败后的懊恼,仿佛并不如何在乎此局的胜负。
紧接着,慕容公子已沉下声音,缓缓问道:“江兄,今日之事,你是当真不肯交出那半部【反掌录】了?”
马车里的江浊浪没有答话。
沉默,便是最好的回应。
南宫珏则是双眉一扬,不解地问道:“怎么,双方既已约定四局定胜负,如今我方已连胜三局,难道还会怕你们不成?”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琴棋书画,画书棋琴——接下来的这最后一局,想必便是以【琴】为题了?有什么花招,只管使出来便是,难不成你们是想毁约?”
显而易见,南宫珏对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局很有信心。因为他亲眼目睹过自己这位雇主的本事,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夜钱塘镇外的一曲琵琶
——眼前这些人,居然敢以【琴】为题,来和这位江三公子比试音律,岂非自寻死路?
果然,慕容公子已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江兄坚持要比,那么接下来,便是今日的最后一局——以【琴】为题。”
伴随着童仆将席前的棋局撤走,右首上位那个脸带面纱的异域女子便缓缓起身,用怪异的声调向马车这边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女子初学音律,今日便以斯里兰卡的卡曼恰演奏一曲,恭请江三公子品评。”
听到这话,这边马车里的江浊浪还未答话,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已笑道:“是我这个主人疏忽了,竟忘了向江兄引荐,该罚该罚!好教江兄知晓,这位莱拉姑娘,乃是来自波斯的贵客,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师出名门,在她的国家,早已是声名显赫的乐师。”
慕容公子接口说道:“不错,话说这位莱拉姑娘此番前来中原,原是奉师尊之令,打算一路往东扬帆出海,寻访传闻中的【天宫仙音】一较高下。谁知行至此间,凑巧听说昔日【剑鸣琴音】的江三公子重出江湖,这才随我等一路前来,特意一睹江兄的风采。”
谢王孙又笑道:“要说这位莱拉姑娘的师尊,江兄或许不识,但也一定听说过这位老前辈的名号……”
说着,他便向那异域女子问道:“……还请莱拉姑娘告知尊师大名,也好让江三公子看看姑娘是否有资格向他讨教音律。”
那异域女子莱拉当即回答道:“家师姓雷,名讳上轻下狂。虽常年定居西域,却是汉人出生。”
一旁的慕容公子随即一笑,补充说道:“这位雷轻狂雷老先生,在我中原武林还有一个称号,是为【万乐老人】。昔日诸葛阴阳以一阙【西江月】列尽当世高手,这位【万乐老人】亦在榜上,与峨眉剑派掌门人、蓬莱天宫宫主并称为【狂雷定海玄霜】!”